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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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我在“你所不知道的中国短片”盘点中，谈到短片一度被“微电影”所阻障，如今又变成了“网络大电影”的一部分。

在国人喜好的电影新名词面前，自 1895 年就宣告电影这一艺术形式诞生的电影短片，遭遇了不小的定义尴尬。缺乏关注不说，短片很少享有电影放映的正式待遇，多是依附于网络下载，或者充当音像制品的花絮碟。很多时候，短片一直被贴在了青年导演的脑门上，它被认为是一种不够成熟、不符合工业和产业标准的创作试验。再不然，短片应该是升级为长片格局的创作准备，如同前几年的《爆裂鼓手》或《喜丧》，出于打动投资人，或者物力所限，它们都有一个同样精彩的短片版。

不过，短片和长片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定义存在。短片更多会意味着成本限制，这在单向街书店 2015 年举办的 85 后鲜浪潮影像展和 2016 年单谈影像年度展映的短片中，很容易发现类似的前期短板和后期掣肘。然而， 许多拍得好长片、资源充裕的导演，却未必能够拍摄得好一支出色的短片。在《十分钟年华老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等短片合集中，这一问题暴露得十分彻底。

如何在几分钟内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把有时间卡限的冲动感受转化为影像，在短暂篇幅里展现跌宕故事和广阔世界。短片比电影长片，其实有更多的技巧手法和想象空间，更具冒险和挑战色彩。

最早关注到金马奖的最佳剧情短片时，一度觉得这个奖项专属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的联合作业。2015 年，金马最佳短片《保全员之死》的程伟豪，很快就交出了长片《红衣小女孩》。2016 年金马最佳短片获得者应亮，跟《无无眠》的蔡明亮一样，此前却已有拍摄过电影长片。

2016 年入围金马奖的剧情短片，《阿尼》用纪实手法表现菲籍劳工的生存状态，《撞墙》是一部聚焦于互联网时代行为模式的黑色寓言。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王赫泽，他导演的《海岛》则是走了一条去对白，强调形式，布满身体隐喻的创作道路。

在黑暗版本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或者暴力血浆流的《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孤立于茫茫大海中的岛屿，它们都被当做具象的，躺卧于海面上的女性躯体。海岛意味着生存环境严酷，更透露它是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社会和法律道德规章的角落一隅。在《海岛》和之前《最后的守林人》等短片中，王赫泽一直关注着那些远离城市都会核心的边远之地。他的空镜头，总是注视着昼夜更迭交替的自然变化，被山林与海洋所包围的人类。

《海岛》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则令人震惊诧异，原来所有人都是共犯的耸动社会新闻。王赫泽却把它处理成了一个不道德主人公的焦虑与恐慌，他在瘫痪的妻子和智障的女孩之间，做出了触犯法律和有碍风化的不齿举动。

不难发现，在妻子与女孩之外，除了终结故事的警察形象，《海岛》再没有出现过一个面目稍微清晰的女性角色或配角。它将电影人物分割为两个群体，一边是照料妻子的辛苦男子，一边是围着女孩打转的男人们。为了强调欲望浮沉的人性主题，影片还让两个女性角色的身体（清洗与求爱），直接暴露在了观众面前，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前后比对。

这必然是导演的有意设置，否则无以表现欲求不满的男人们，为何要冒着风险打一个小女孩的主意（海岛的与世隔绝是另外一个原因）。

面对一动不动的妻子，任凭男子如何痛苦渴求，妻子都毫无反应。再到做贼心虚的小屋中，智障女孩却像乞求糖果的宠物，热情得让他惶恐。如果说，《海岛》的地理环境暴露了它的生存条件简陋，那么，对于主人公，他的情感内心亦是一片荒芜，没有任何希望。当男子趴伏于妻子身上，透过窗户的镜头，有如一间关押着主人公的囚室。当男子发觉小屋秘密却无作为之际，镜头又一次表现了他的身陷囹圄——被夹在了石头与墙壁之间，身心俱痛。

《海岛》还刨除了所有人物对白，只保留了环境音效。从翻腾的海浪，吹拂的海风，鸣叫的海鸟，船只的发动机，再到人群的寒暄，收录机的曲乐和打水切菜的日常生活。这很容易被看做是潜藏在语言之外的欲望，难以表露，无法言说。但它可能指向了另一个残酷事实，经过长年累月的照顾妻子，男子已经丧失了与人沟通的语言能力，也越过了需要心灵倾诉和道德怜悯的阶段。但作为一种创作表现手法，《海岛》恐怕还会让一些人，联想起片名近似的《裸岛》，或者是早期的金基德作品——这些电影中的人物，同样缺少言语，选择沉默，行为出格。人恢复到了最原始的存活状态，只有生到死，年轻衰老，欲望起伏，还有作为活物的生理本能，自生自灭。

从男子发现海岛上的秘密，到他加入其中，乃至秘密败露，《海岛》经历了几次戏剧反转，直到海岛上的男人们被统统带走。对于外部世界的警察力量介入，这恐怕不是审查考虑，而是一举敲破海岛世界的黑暗丑陋。但在结尾处的升格镜头，《海岛》又埋设了另一个石沉大海的暗黑结局，依然是并列编排，没有合二为一。

对不少人来说，《海岛》固然是一个可以做成抽象的，类似于《狗镇》般反映人性恶的实验作品，节约成本，更便于导演控制和意图执行。但王赫泽选择了工整的电影化语言，呈现了海岛全貌，在日常生活之下埋藏了丑陋罪恶。2.35:1 的宽银幕画幅，主导整个短片的冷调影像，还有首尾一来一去之间完成的大冲突，都有涉及摄影灯光录音配乐不同部门和制作环节的协调搭配。这完全是按照制作一部长片的规格，来拍摄一部短片。

《海岛》同样留下了许多谜团，男子为何要带妻子回来，又如何抽身事外。若就逻辑层面来说，短片还是留下了许多暧昧不明。再者，对一个很难令观众产生认同和共情的主人公，演员表演（尤其是面部表情特写）所包含的信息，指向似乎又过于明确，也就是说在苦情与无情之间，《海岛》比我所想象的冷峻和残酷面目，还是要稍嫌温情和正确了点，这无疑会削弱非日常状态下的罪恶震慑，没有绷住。但与那些尽情暴露着创作缺陷的年轻作者来说，它依然称得上是一部精心打磨的艺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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