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认为史云梅耶是有意地为了坚持和传承这种远古的传统而创作,是非常牵强的,但我认为他早期的许多电影确实也反映了某种与这种思维习惯的亲缘性。短片《自然史》(Historia naturae [suite], 1967)在乍看之下有可能会被解读为一部反思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欲和收揽欲的作品,人们一方面想要超越摆脱自然界的束缚,另一方面又想揽物,将其分类存储,并获得知识。我相信,如今的人类仍然没有脱离曾经引得“珍奇屋”建立的那个思维轨道。值得注意的是,史云梅耶公然地将这个短片片头的八个滑动图之后打上了阿尔钦博托的布拉格资助人鲁道夫二世的名字,以示致敬。
有一种解读把史云梅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古怪主题看成是一个激发救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将日常的糟粕升格为非比寻常的神奇之物。以此来看,我们不妨用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经典类比来形容——其灵感来自兰波的“语言的炼金术师”(alchimie du verbe)概念——艺术家像炼金术师一样,能将基础物质变为黄金;换言之,他通过处理废弃物来提炼出新。撇开炼金术、民粹主义与布拉格的联系不谈(特别是当我们聚焦于“黄金巷”[Zlata ulicka],也就是那条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曾经住过的以炼金术师得名的传奇街道),如果我们将电影人看作一位拾荒者,他将废弃物收集来,然后试以不同的组合,最后在经过彻底的融合和杂糅过程之后,萃取出精华,那么将他们跟炼金术师进行类比,是相当恰切的。我认为,这个最终提取的精华,标志着一切物与物之间配对并最终生成隐喻的基本要素,它是促成这个类比成立的原则本身,也就是构成超现实主义创造力的秘密。
然而,史云梅耶也不总是利用那些无用的垃圾物进行实验性创作。电影《爱丽丝》(Neco z Alenky,1987)开始的一组镜头为我们陈列了爱丽丝房间内的物品,其中有:一个装纽扣的盒子、一个有木制纹路的蘑菇、一排果酱罐、一盏幻灯、一顶太阳帽、一瓶墨水、一些饼干、一把剪刀、两个苹果核、一具啮齿类动物的头颅骨、一双白色手套、一个捕鼠器、一些用玻璃窗罩着的蝴蝶标本、一堆娃娃和木偶、一幅画着兔子和狐狸的油画、一堆纸船和一个纸牌屋。随后,在爱丽丝的仙境冒险过程中,我们将再次遇见几乎所有的这些物品,但这次它们以重新整装过的“出奇又出奇”的方式出现:比如,爱丽丝打开果酱罐,发现里面装满了大图钉;白兔在她的白色手套中划着纸船;爱丽丝喝下了墨水,然后就长大了;她通过啃蘑菇来调节自己的大小;两张扑克牌互相打了起来,随后便被兔子的剪刀剪掉了头部;最后,爱丽丝从她的梦中醒来,发现纸牌散落着了一身。
我认为,史云梅耶的电影表面具有讨巧和娱乐性的特点,但同时他的电影也严肃地反映了从比较、分辨、归类,到辨证评价、归纳和记录等一系列的思想运作过程。更具体地说,我把他惯用的灵活的回收利用技巧、重复中不失变化(像乐曲创作那样)的技巧,以及他故意而为的不一致和让人惊慌失措的过渡技巧,看作是超现实主义诗学的完美体现。这具体表现为,他对物体之间互动的呈现和对另类事物、悖论式和鲁莽的比喻的热情,像是一场以不可靠的直觉与那些无懈可击的事实展开的赌博。经由史云梅耶之手,石头能变得像水一样流淌,像幻想一样飘逸;在《厄舍古厦的倒塌》(Zanik domu Usheru, 1980)中,干燥地面上的裂缝,一棵树根的形状和天空中闪电的样子,都可以巧构成别样的奇异图形。与其说他们构成了一个不太令人信服的哥特式电影叙事中的时刻,不如说他们组成了一个独立的专门命题。也许有一点值得思考,他那不受限制地对不同所指物的把玩,有力地反驳了电影语言需要依赖剧情和参照一个稳定结构的原则。
他的影片用基础元素制造了一种幻想之毒,似乎时刻准备着用之洗刷去任何能构成主题意义的残留物。也就是说,理解史云梅耶视觉思维的真正关键在于,对无限联想原则的坚持。自由的想象力是孕育所有这些触觉和视觉上历险的动力,其惊人的炼金术力量能塑平万物的千差万别,将杂乱无章升华为瞬间闪现的整一。被这个力量左右而形成的价值观,有着诗性的本质,它与那个引领至少从浪漫主义以来的创新精神的价值观相同。也就是被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又是一位拥有着百科全书式知识和激情的奇幻家——在其 1818 年的演讲《诗的定义》(Definition of Poetry)中定义的原则:“平衡及调和相反的与不和谐的性质、同一与殊异、新奇的感觉与古老的、传统的事件、异乎寻常的感情与异乎寻常的秩序、冷静以及热情和激动的判断力。”
因此,用“以物而思”来形容史云梅耶,不过是我们赞美他是一位伟大的视觉诗人的另一种方式。
*原文首刊载于《电影艺术》杂志2017年第4期,转载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