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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塔夫》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亚历山大·戈诺罗夫斯基
译/罗姣
铁皮上的鹰徽穿破蒸汽机车冒出的浓烟。鹰爪中抓着“卐”字标。
柏林城郊。单线铁路。
火车宛如一根巨大的钢铁雪茄,车头有鹰徽和“卐”字标志,正在全速行驶。
列车带起的风令沿路的草丛、树木、房屋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一条狭窄的公路与铁道交叉。道口的拦路杆已毁坏。
公路双向都有移动的卡车长龙和行走的步兵。年轻的调度员姑娘忽然一愣,回过头。正在驶近的火车的轰隆声越来越响。铁轨开始嗡鸣。
钥匙丁零当啷响。坦克驾驶员从停在路肩上的坦克里钻出来,这是一个结实而瘦削的男人,身上的大褂油渍斑斑。他敏捷地爬到坦克上,眺望驶来的机车。
一辆拖挂行军炊事车的卡车熄了火。
道口上的车都停了下来。士兵们惊叫着跳下车。
身材粗壮、留着小白胡子的炊事员在汽车旁奔走……
炊事员:兄弟们!……兄弟们!……推推车吧?!……
声音:炊事员,快躲开。
炊事员(束手无策,轻声地):他妈的……
炊事员拿着大勺和桶爬上炊事车,开始飞快地将冒着热气的汤舀进桶里。
炊事员(轻声地):仗快打完了……过两天就要胜利了。这会儿赶紧战斗吧……
飞驰的火车仿佛悬浮在铁轨上,丝毫没有减速。
坦克发动机一声轰响,开动起来,挡在道口中央。
一个穿着一身崭新、干净的制服的年轻中尉追在坦克后面跑,着急地大叫。
中尉:中士!伊格纳特同志!你去哪里?
装填手——一个彪形大汉——从炮塔舱口身手敏捷地一跃而出,跳到路边的灌木丛里。
车轮磨擦迸出火花。机车在轨道上滑行,缓缓刹住,被迫止住了它的风驰电掣。
伊格纳特眯缝起眼睛。
机车停在距坦克几米远处。
一个身体笨重的穿铁路职工制服的人和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德国军大衣、肩扛德制“铁拳”火箭筒的少年从火车上跳下来。
两人逃跑。枪声响起。少年闪到一旁,扔下火箭筒,开始像兔子一样绕来绕去地跑着躲避子弹。
惊惶的中尉朝驾驶舱里看。伊格纳特面带笑容。他睁开眼睛。
中尉:你怎么回事?
伊格纳特钻出坦克,欣喜地看着火车,迈步走过去。
伊格纳特(转过身):我舍不得道口上的吃食……
中尉(追着驾驶员):你应该向它开炮……这不就行了……
伊格纳特(快活地学他的口吻):“开炮……”中尉,你有没有见过火车锅炉炸开的情形?比炸弹厉害多了……(爬进司机室)况且,朝这么漂亮的东西开炮?
铁路人员和穿德军制服的少年卧在一幢房子的转角处。
少年军大衣的左腋下洇开一大块黑色的渍迹。
铁路人员擦去脸上污浊的泪水,将火箭筒架在肩上,透过瞄准器观察停在铁路上的火车和坦克。
德国高速火车的司机室。
仪表、锃亮的机件和控制杆。
伊格纳特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仪表盘的玻璃。
刻度盘的红色、黑色标度之后显示一个数字——250。
道口上,大伙儿开始推那辆熄火的拖挂炊事车的汽车。留小白胡子的炊事兵拎着装满的桶跟在车后面。舔着大勺。
步兵继续前进。
人们打量着火车。
“瞧这大家伙……”
“真厉害……”
“简直像座山……”
“光溜溜的,像根黄瓜……”
“你自己才像根黄瓜呢……”
克里库诺夫的脑袋像个球果杵在灌木丛里。
伊格纳特手拿一个盒子爬上坦克。
中尉(瞧着伊格纳特手里的仪表盒):这是什么?
伊格纳特:战利品……
中尉(站在坦克上):克里库诺夫,穿好裤子,走了!(小声地)昨天我们不该吃了那头牛。
伊格纳特(高声喊):克里库诺夫,给柏林留下一点纪念品!
眼中闪耀光芒。嘴角绽放笑容。笑声。
中尉在笑,装填手在笑,伊格纳特在笑。
卡车上的人、步兵、炊事员,每个人都在笑。年轻的调度员姑娘脸上的每一颗雀斑都在笑容中绽放。
这是胜利者的笑声。
埃尔莎的声音(缓慢地,带有口音):柏林城郊,一切重新开始……而在西伯利亚——一切都结束了。1945年……据说,一个我们的人和一个德国人飙火车,简直飞了起来……
炮弹飞射而出的呼啸声促使大家望向天空。
埃尔莎的声音:为什么一个德国人在这里飙火车,而不是在自己的祖国法西斯德国,没有人记得,可是他的名字——古斯塔夫——却被所有人牢记。
炮弹击中火车。恰好落在蒸汽锅炉的位置。
大地在震动。爆炸将伊格纳特和中尉从坦克上掀飞。
埃尔莎的声音:一个在西伯利亚很罕见的名字。
1.
大森林。白天。8月里灰扑扑的绿树浓荫。铁路线。
铁路专属区内停着生锈的牵引车残骸,车轴两侧的黑色车轮。
喇叭发出嗞嗞的声音,正在愉快地播报着:“今天是1945年8月7日,星期二。早上好,同志们!”
喇叭里开始响起鼓号进行曲。
一辆挂着一节取暖货车的机车扑哧扑哧喷着蒸汽,停下。车很普通,而且老旧了。车身上可以看到一块块补喷的黑漆。伊格纳特从取暖货车跳到夯实的地面上。
褪色的军帽,破破烂烂的军服,胸前别的红星勋章闪闪发光,还有一枚擦得晶亮的奖章。这是两次负伤的荣誉标志。军帽下露出额头上一道短而深的伤疤,像是铁器击打造成的凹痕。
司机萨尔基相戒备地从司机室探头往外看。黑乎乎的司机室里传出咯咯的鸡叫声。
一栋年久发乌的小屋,屋檐下写着——“边疆区”。
墙上贴着一张有些破烂的宣传画。和伊格纳特长相略有几分相似的士兵在雄赳赳地行军礼。他身后许多行军礼的人构成了一个大大的胜利的数字:1945。
铁路沿线都是棚户。
伊格纳特拿着一个行囊和一个铁道工作人员常用的铁皮箱。他四下张望。没有人。只有挂扩音器的柱子下坐着本地的猎人沃夫卡·日尔金。他腿上放着猎枪,正在抽短烟斗。
伊格纳特停在他身旁,把铁皮箱放在地上,点燃烟,将一口烟吐在自己胸前。
伊格纳特:办事处在哪里?
日尔金艳羡地看着他的红星勋章和奖章,学他的样子,吐出一团淡淡的烟雾。
日尔金:列宁路3号……
伊格纳特严肃地望着沃夫卡。日尔金却没有解释,只是朝铁路沿线摆摆手。
日尔金:往那边走……
伊格纳特(拎起铁皮箱):你们的接待真差劲。
日尔金(轻声地):大伙儿都在工作……
伊格纳特:那你呢?
日尔金(伸出手指指上面):我在叟(守)卫音乐……
伊格纳特顺着铁路线走。铁路专属区内能看见一些锈铁和火车残骸。
机车库。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年久发乌的房子沿铁路路基而建。
办事处的屋顶上,汉子婆娘们正在把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铁皮用钉子钉牢。然后马上刷上红漆。在边疆区没有哪栋房子有如此鲜亮的红屋顶。
科雷瓦诺夫的办公室。办公室中央居然有一张结实厚重、桌腿上雕刻着丘比特的桌子。门边放着一辆旧自行车。科雷瓦诺夫是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破旧的制服的右边袖子掖在腰间。伊格纳特坐在科雷瓦诺夫对面。铁器撞击的声音不时搅扰他们的谈话。科雷瓦诺夫核对证件。
科雷瓦诺夫:那么,你是被派来当维修队长……很好……
伊格那特:你这里有多少辆火车?
科雷瓦诺夫:一辆……还有萨尔基相偶尔来一下……不过他不是我们的人——是列日涅沃的。当然了,还有费什曼……
伊格纳特:我要开火车……
科雷瓦诺夫(瞧一眼伊格纳特):这里写着——你被免去了司机的职务……(和气地)当我的左右手吧……(微微动了一下半截残臂)我的右手在1943年夺取奥廖尔的时候没了。
伊格纳特沉着脸看科雷瓦诺夫制服空荡荡的袖子。
伊格纳特(斩钉截铁地、平静地):不让我开火车,我就去更远的地方……
科雷瓦诺夫:没有更远的地方了。
火车行驶在大森林中。这辆车又旧又破。科雷瓦诺夫、伊格纳特、鲍尔卡、斯捷潘在司机室里。斯捷潘驾驶火车。他的动作很娴熟。卷起的袖子下露出一个囚犯编号。鲍尔卡懒洋洋地往炉膛里铲煤。敞开的衬衣下面露出印有斯大林头像的背心,头像惊奇地注视着炉火,与斯大林并不肖似,仿佛出自小孩子的手笔。
鲍尔卡(不时哼唱几句):
我饿啊,我冷。
我现在没有力气。
要是没有奶,
别给我看你的乳房。
科雷瓦诺夫(对伊格纳特,同时要让所有人听见):伊格纳特·彼得罗维奇,知道吗,这里的人员……可以说都是祖国的叛徒。是这么回事……被遣到这里来的人都曾在德国集中营待过,或者有其他类似情况……(走近斯捷潘)他们为法西斯做过什么?会不会成为莫斯科的定时炸弹?(对伊格纳特)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伊格纳特:怎样的?
科雷瓦诺夫:胜利者……
伊格纳特:那你呢?
科雷瓦诺夫:我——是政权……
火车驶近采林区。噼啪声,树干倒地的撞击声。树墩。修掉枝杈的圆木。男人女人们伐倒树木,砍去枝杈,把圆木滚到一起。听见火车的蒸汽扑哧声,他们中断了手头的工作。大伙儿直起了背,好奇地注视着人满为患的司机室。
火车沿着林区缓缓行驶。一个女人离开干活的人群,追赶火车。这是索菲娅,一个健壮的、丰乳肥臀的女人。
索菲娅:科雷瓦诺夫,帕什卡的口粮补助文件你给我签字了吗?!(大声对司机)斯捷普,开慢点!
火车喷出一口白汽……速度减慢。看见伊格纳特,索菲娅边走边摘下头巾,眼神一瞟,开始整理头发……
科雷瓦诺夫:我讨厌签字……(把公文包夹在两腿之间,开始翻找。对伊格纳特)要知道,我还没有学会用左手写字……我学会了拿勺子,摸娘儿们,骑自行车,可是写字……(递给伊格纳特一张揉皱的纸)递一下……
伊格纳特抓住把手,下到踏板上,递出文件。
索菲娅(对伊格纳特):你好……
她接住文件,再度看了伊格纳特一眼。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
火车驶过了林区,开始加速。
科雷瓦诺夫(对伊格纳特):怎么样,要不要当我的左右手?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轻轻搭住斯捷潘的肩膀。
伊格纳特:嗯……
科雷瓦诺夫:行了,斯捷潘,移交职务。从现在起运输线上有了一个信得过的人……
斯捷潘走开,垂着腿坐在过道上,朝森林吐了一口唾沫。
白天。小岛。一只熊爬上岛。它体型巨大。浑身覆满凌乱的厚毛。熊抖抖身体。飞溅的水珠在它四周闪着虹光。熊抽动鼻子响亮地吸了一下空气。对着在自己脑袋周围盘旋的蜜蜂露出笑容。一个人端着猎枪坐在树上,瞄准。他的脸和身体都隐蔽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挂在树上的一堆破布里戳出了一杆枪。枪响。子弹命中熊的前额。熊晃晃脑袋,吼叫起来。又是一声枪响。再度精确命中。第三颗子弹仍然射中头部。熊挣扎着转身走进水里。身后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熊游走。
机车库。用年久发黑的木板钉成的车库里堆满各种铁构件。光线从墙上的缝隙中透入。
金属敲打的丁当声。大家在机车上干活。鲍尔卡绕着圈给车上机油。布特库斯和斯捷潘在司机室调修喷嘴。
斯捷潘(继续谈话):我们是流放移民……没有任何看守……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布特库斯:没有护照,你能走多远……
伊格纳特从车底下爬出来,不满地擦擦手,蹲在车轮旁。
伊格纳特(大声地):谁是老大?!
鲍尔卡(大声地):斯大林同志!
伊格纳特(大声地):工长!
布特库斯不慌不忙地从司机室下来,看着伊格纳特。
布特库斯:怎么?
伊格纳特(礼貌地):贵姓……
布特库斯:布特库斯。
伊格纳特点点头。招招手。布特库斯蹲下。
伊格纳特(朝机车底下点头示意,平静地):你看看那里。(稍稍加重语气)布特库斯?(语气温和地)你算哪门子的工长?走行装置全生锈了……
布特库斯擦擦脸上的脏东西,无动于衷地看着伊格纳特。大伙儿聚集到说话的两人周围。
伊格纳特:听得懂俄语吗?
布特库斯(用德语,对伊格纳特):这辆机车是我一手一脚弄起来的……(冷笑一下,看着地面,摇摇头,用德语)狗屎……
伊格纳特不待布特库斯说完,便猛地伸手箍住他的头,把他的脸摁压在车轮上。一下又一下……
伊格纳特(哑着嗓子):从德国人那里学的……教会了俄罗斯人……现在要为(因为激动而拖长声音)人——民——工——作……
伊格纳特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舌头也开始打结。额头上布满汗珠。布特库斯没有察觉他的变化,猛地甩脱伊格纳特的手。
布特库斯(平静地,大声地,用德语):工作到此为止……(用俄语)剩下的工作由这位领导完成……
布特库斯任由血流着,离开火车。大伙儿丁丁当当扔下工具。
伊格纳特(一字一顿地):站住——我说了!
男人们走出机车库。
鲍尔卡:他们就是这样……胜利者……一切都是不劳而获……
伊格纳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离去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化成一团团黑影。周围世界都变得模糊一片。一声低沉的嚎叫让大伙儿转过身来。伊格纳特躺在枕木上,双手死死抱头,试图缓解疼痛,哀号着。
春天。一辆火车停在田野中央。尖利的汽笛声将躺在路基上的男人们惊起。司机睁开眼睛,稍稍抬起头,大叫。
司机(愤怒地):伊格纳特!!!
司炉工——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短皮外衣的大汉——翻了个身。
司炉工(不满地嘟囔):咱们是自讨苦吃,教会他鸣笛了。
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从司机室探出头。
司机:吵什么?想挨皮鞭子吗?(小声地,对司炉工)你有皮带吗?
伊格纳特:老爸,开车走吧!
司机(冷静了一些):你要是能推动控制杆,我们就走!
伊格纳特回到司机室,毫无惧色地瞧一眼仪器设备,抽抽鼻子。司机重新躺下,闭上眼睛,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司炉工(没有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得轻巧。还得三年他才能推动控制杆。
司机:让他忙活去。总好过鸣笛。
伊格纳特走近控制杆,抓住手柄,使劲。控制杆纹丝不动。伊格纳特涨红了脸,喘着粗气。
伊格纳特:啊——啊!
控制杆移动了一格。火车一震。开动了。伊格纳特试图将控制杆归位。没有成功。他从司机室探出头,看见父亲和司炉工飞跑着追赶火车。
伊格纳特:爸!怎么也推不回去!
司机(对司炉工,气喘吁吁,高兴地):瞧瞧,真是见鬼……
火车加速。司炉工往炉膛里抛木柴。
司机:蹲下。起立。蹲下。起立。
伊格纳特蹲在煤水车里。
司炉工:得了,福米奇。他还是个孩子……
司机(发起火来):要是他把车开走了呢?要是撞车了呢?
司炉工(微微一笑):可是他推动控制杆了……这是个重要的日子!
司机(对伊格纳特):这对你来说是什么?……玩具?!我的学徒也玩到了17岁。结果,压力超标……(冷静下来)我们只埋葬了他的一顶帽子!
伊格纳特(仍然蹲着):是你自己说的……所以我才……
司机(对伊格纳特):蹲下。起立。蹲下……
伊格纳特光着上身坐在硬邦邦的医用床上。年约六旬、干瘦、驼背的医生翻开伊格纳特的眼皮看,用手敲打前胸,听心音,伸出被烟熏黄的手指让伊格纳特看。医生手上文着一个数字。
医生:看着手指。
他左右移动手指。伊格纳特双眼没有追踪手指,而是直视医生。
伊格纳特:你身上有家酿酒的气味。
医生:消毒用的。家酿酒到处都需要。
一个装药品的德式旧柜子,一张小桌子,装着各色器具的托盘——医生的办公室干净整洁,但是家具上的白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发灰,日晒和水溅的地方已经剥脱。
医生:比如说,如果希特勒6月21号那天好好喝了一盅,也许就不会有战争了……他在地堡里一觉醒来,四周是口水、木屑、压扁的土豆,身边躺着被蹂躏过的女人……于是一想,妈的——干吗要见鬼的战争?什么犹太人?(顿了顿)受过几次伤?
伊格纳特:两次……
医生:头晕。丧失意识。发作后什么也看不见……
伊格纳特:我什么都看得见……
医生:没事,明天就好了……
伊格纳特:以前医院会给我开吗啡止痛。
医生:想得倒美!(走到角落,撩起帘子,那里放着排成一行的五个大牛奶桶,从其中一个里面舀出一杯混浊的液体,将杯子放在伊格纳特面前)这就是你的吗啡。(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片干巴巴的面包放在杯子旁)就着点心……
村子后的旷地中央,一辆没有煤水车和走行装置的机车残骸停在那里,大大小小锈黄的窟窿眼冲着天空。车上落了一层土。日尔金从机车所在处往北走向树丛,停下,四下看看,然后钻进树丛中。树丛后垛放着枕木。枕木中央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孔洞。日尔金钻进孔洞,将一个皮箱拉出来,迎着光抖搂上面的灰土。丛林中传来熊的叫声。沃夫卡开始飞快地、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
日尔金:泰迪奇……泰迪奇……我不抢你的东西……我拿自己的……不要叫……我本来就很黑(害)怕……
仿佛有人站在沃夫卡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吹气。日尔金转身——没有人。他抱紧猎枪,打开箱子,把一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扒拉到一边,从衣服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描花搪瓷锅。
傍晚。暮色沉沉。棚子下摆放着一些简陋的桌椅。这是食堂。棚子的一根支柱上悬挂着斯大林的肖像。人们正在吃晚饭,在丁丁当当的碗勺碰撞声中,杯盘碗盏迅速被一扫而空。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喝水。四周是低沉、嘈杂的说话声。科雷瓦诺夫坐在斯大林肖像下的桌子旁。他大声地点名,吃力地在记事簿上画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叉。
科雷瓦诺夫:鲍察罗夫!
鲍察罗夫:到……
科雷瓦诺夫:奇比索夫!
奇比索夫:到……
科雷瓦诺夫:彼列尔曼!
彼列尔曼:这里。
科雷瓦诺夫:戈洛维娜!
鲍尔卡:玛蒂尔达,再加点儿开水。
玛蒂尔达(拎着一把熏黑的大水壶倒开水):再叫一声玛蒂尔达,我把开水浇你头上……
一只鬈毛小狗在她脚边打转。玛蒂尔达抱起小狗,夹在腋下,摇身变成了一个穿棉袄的贵妇人。
玛蒂尔达:你个大水桶,倒多少水都不够……
斯捷潘坐在鲍尔卡身旁。盯着盘子吃东西。
科雷瓦诺夫:戈洛维娜来了吗?
一个声音(在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我们还以为她在你那儿……睡过头了……
科雷瓦诺夫(严厉地):戈洛维娜!
玛蒂尔达(幸灾乐祸地):戈洛维娜跑了!
索菲娅:她找熊去了……男人不够用……(略带讥嘲地)科雷瓦诺夫同志……
她坐在伊格纳特对面。瞟他一眼,毫无羞色。双目含笑。别处都很挤,唯有伊格纳特身旁空空荡荡。旁边只坐了沃夫卡·日尔金一个人。伊格纳特面前放着一杯开水。
科雷瓦诺夫:她把整个丛林都跑遍了……(大声地)等着瞧。我马上呈报上级!费什曼要来了……
有人发出一声嗤笑。科雷瓦诺夫扫一眼人群。笑声戛然而止。
日尔金(对伊格纳特,继续之前的谈话):战增(争)中别人都没活下来……我活下来了……我没去当兵……寺(视)力……(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一晃)看不清……(叹口气,状似惋惜)从前大家伙儿把铁路修到了海边……现在,新来的人不修铁路了……真嗽(受)不了……现在大家砍素(树)……砍杉素(树)……砍松素(树)……松苏(鼠)跑了……熊也被吓坏了……(从桌子底下拖出搪瓷锅,抖抖灰土)瞧。德国人的,不过……
伊格纳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猛地一口饮尽杯中的水。呼出一口白汽。
伊格纳特:没有普通的锅吗?
日尔金(遗憾地啧啧舌):在列宁路桑(上)这是最好的了……我还有家酿酒。很贵……有半瓶……
伊格纳特:为什么只有半瓶?
日尔金:卖了很藏(长)时间没卖出去……被我一点一点喝掉了……
伊格纳特匆忙把锅推到桌子底下。
索菲娅:你的锅很漂亮……有花纹的……
索菲娅的眼中满含笑意。
索菲娅:看什么?想跟我约会?……(顿了顿)嗯,不知道啦……妈妈可能不让我去。
棚户。他们在婆娘们好奇的注视中经过一块块铺板,走向索菲娅用隔板单独隔开的小间。
婆娘们窃窃私语:
“好了……老兵也栽了……”
“怪严肃的一个人……”
“怎么去参加战斗啊……”
“去送死呗……”
“嗬,索菲娅……嗬,快如闪电……”
“又要让人没法睡觉了……”
索菲娅把吱呀作响的门关紧。
伊格纳特:你妈妈在哪里?
索菲娅:你真搞笑……妈妈早就不在了……
她走到一扇整洁的小窗子边,拉上窗帘。桌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一个小男孩四肢着地从陈旧的桌布下爬了出来,身上绑着一根破破烂烂的绳子。绳子用剪成一条条的麻布结成。另一端系在铁床脚上。
索菲娅:我的帕什卡……很快就会走路了……他只是不想说话。也从来不笑……连微笑都不会……(克制住自豪)村里就我一个人有小孩……(用手环指小屋)所以才有这么好的屋子住……
照年龄,帕什卡早就应该会笑、会走路、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但他却只会爬和像猫头鹰一样叫。他像小狗一样咬住伊格纳特的一条腿,发出沉重的呼哧声,不肯撒口。索菲娅笑了。
索菲娅(心满意足地):他总是这样……甩不开……像个秤砣一样挂在人身上……
桌子摆好了。盘子里放着两个带皮的熟土豆,还有两杯家酿酒。索菲娅专注地、亲热地盯着伊格纳特。
索菲娅: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伊格纳特:伊格纳特。
索菲娅:很好听的名字……我们喝酒?
她抿一口酒。伊格纳特没有碰杯子。
索菲娅(温柔地,仿佛在唠家常):不久前我们才到这里……还没有安顿好……没关系……我们很能干活……德国人不白养外人……(微微一笑)德国人那里有集中营……我们这里也有集中营……不过我不是犯人……(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在伊格纳特面前娇媚地转动一下光洁的胳膊)我在主人家当女工……在距离波茨坦不远的一处庄园……就是在那里……(朝儿子那边点点头)有了帕什卡……我也曾经有过爱情……
伊格纳特拿起勺子。把土豆捣成两半。
伊格纳特(略带讥刺地):辛苦吗?在德国人身下?
索菲娅猛地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索菲娅:滚……
帕什卡在远处的角落盯着伊格纳特……伊格纳特把勺子整齐地摆放在一边,塞了半块土豆到嘴里。
伊格纳特(嘴里塞满东西,平静地):我不走……
机车库。斯捷潘、布特库斯、鲍尔卡、沃夫卡·日尔金和捷捷林坐在桌子旁,喝着一大瓶浑浊的液体。捷捷林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鲍尔卡给大家倒酒。布特库斯用手捂住自己面前没有装满的杯子。
鲍尔卡(对布特库斯,语气不善地):你真狡猾,布特库斯。总是只喝一点……可还不是一样挨耳光子。
布特库斯(平静地,用俄语):用不着你教我。我自己知道怎么做人。
鲍尔卡弹指将卷成圆筒状权充瓶塞的纸团射向布特库斯。
鲍尔卡:你也是人?托马斯大叔,你可是舔过德国人屁股的……爱沙尼亚狗东西……
布特库斯从腿上拿起纸团,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
布特库斯(平静地,略带口音):我是立陶宛的狗东西……我也没给人舔屁股,而是修火车……
鲍尔卡:法西斯的游击队员。
斯捷潘:骂够了……一人再倒半杯,得了……
鲍尔卡(欣然接受):医生还用家酿酒治病来着……
日尔金(把杯子推到鲍尔卡跟前):给我多倒点儿。我要自(治)病……
鲍尔卡:你治什么病?据说你自己就会医治人……
日尔金惊异地看一眼鲍尔卡,没有回答,深吸一口烟。将烟雾吐向自己胸前。
鲍尔卡(对众人):…就是他让我和玛蒂尔达重归于好的……日尔金,给我另找一个女人吧……丰满一点儿的……
日尔金:不行……你森(身)上的东西不够诱人……
众人嘿嘿笑。鲍尔卡懊恼地哼了一声,突然醉醺醺地笑起来,头朝斯捷潘那边点一下。
鲍尔卡:那就帮帮他。(喝一口酒,对斯捷潘,借着醉意挖苦道)这一切你怎么能受得了?先是火车,现在是你的索菲娅……
他没有说完。斯捷潘握杯的手径直挥到了他脸上。斯捷潘阴沉地看看布特库斯,看看捂着鼻子、被酒泼湿的鲍尔卡,把杯子里剩下的几滴酒喝干,将裂开的杯子放到桌上。
斯捷潘:你就当我是胆小鬼吧。
索菲娅和伊格纳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帕什卡在桌子下面闹腾。
索菲娅:你很久没跟女人上床了?
伊格纳特:很久了……
索菲娅把手伸到被子里。摸一下伊格纳特。稍顿。
索菲娅(体贴地):那你能行吗?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
索菲娅:没关系……没关系的……
她双手抓住他的关键部位。越来越用力地揉搓。额头和唇上溢出汗珠。
索菲娅:你抚摸我……摸……啊……吻我……
伊格纳特:吻哪里?
索菲娅:随便……
索菲娅肚子上有一道疤,像是有人用刀从肚脐到耻骨砍了她一刀。
炽热、窒闷中进行的床上运动。
索菲娅在伊格纳特身上,用乳头磨蹭他的脸。
索菲娅(平静地):吮吸……吮吸……像孩子一样……对……对……
现在伊格纳特在索菲娅身上。他的动作凶猛激烈。
两人面色潮红,大汗淋漓……索菲娅和伊格纳特并肩躺在凌乱的床单上。一时无法喘过气来。索菲娅露出胜利者的笑容,轻抚他潮湿的像刺猬一样的平头。
索菲娅(温柔地):格纳沙啊格纳沙,瞧瞧你……还说有脑震荡……
夜晚。斯捷潘眉头紧锁,跟在日尔金后面走在街上。沃夫卡一手拿锤子,另一只手拿着空杯子。脚步踉踉跄跄。
日尔金:你要对女人多点儿信心……她们经藏(常)来早(找)我……“给我男人”……我去哪儿给她们早(找)男人?(经过棚户,对着房子大声地)男人很少……(放低声音)就连老头子都很少……
经过女人们住的棚子,斯捷潘突然停下脚步。
日尔金:站着干什么?走吧……
日尔金拽住斯捷潘的袖子。斯捷潘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站了一会儿。皱眉看着索菲娅家的窗子。
日尔金(看一眼索菲娅家的窗子):要早(找)回索菲娅很难……价钱很贵……到时候就兹(知)道了……走吧……
斯捷潘不情愿地跟在日尔金身后。他们到了车站,走向路基。沃夫卡走到铁轨前,注视远方……对着向远处延伸的铁路线挥手。
日尔金:瞧……未来在那里……
沃夫卡用锤子敲打轨道。铁轨开始鸣响。等声音停息,沃夫卡躺到路基上,侧脸,耳朵贴在铁轨上,开始打起鼾来。斯捷潘朝睡着的沃夫卡胸口踹了一脚,后者猛地坐起,四下看看,擦去嘴角的口水。他的脸颊上留下了铁轨的压痕。
日尔金(挠挠头):看来,你四(是)真蠢……先要杀一个人……而索菲娅……可能回到你身边,也可能不会……不兹(知)道……但必须杀人……
斯捷潘:伊格纳特?
沃夫卡再度不解地耸耸肩。
日尔金:不管四(是)随(谁)……
夜晚。机车库。值班司炉工鲍尔卡和捷捷林睡在工作台上。鲍尔卡抱着空酒瓶。一个黑影溜上车。
机车司机室里。一个人打开火箱。炉火渐渐熄灭。正对着司机座的蒸汽锅炉上的铜阀门。那人拧下阀门。蒸汽缓缓从窟窿眼里冒出。那人将阀门斜拧进去,没对准螺纹。用扳手拧紧。
微弱的金属碰撞声从机车上传来。鲍尔卡在睡梦中叹了口气,翻身将另一边脸颊贴着酒瓶。
岛。森林。白天。一只鸟在地面的枯叶上蹦蹦跳跳啄虫吃。突然枯叶腾飞。几片鸟羽飞上空中。似乎有人从地底下钻出来抓住了小鸟。
阳光明媚的白天。红星勋章和奖章别在伊格纳特胸前。喇叭里在播放音乐。帕什卡骑在伊格纳特脖子上。他们横过铁轨。经过扑哧扑哧喷气的火车。
索菲娅(继续谈话):我们这里女人很多……男人少……他们多数被安顿在各个劳改营……所以我才胡乱找上斯捷普卡……而他傻里傻气的,黏住人不放……
她胳肢帕什卡,想逗他笑。帕什卡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呵痒痒。索菲娅叹了口气,紧紧抓住伊格纳特的胳膊,贴在胸前。
伊格纳特:简直像过节一样。
索菲娅:我们这里是有一个节日——洗澡节。大家一下子全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女人们拿着舀子和桶走进一幢修缮齐整的房子,烟囱里冒出淡淡青烟。索菲娅接过帕什卡,带笑目送伊格纳特登上机车司机室。
索菲娅:我们走吧,帕维尔·伊格纳季奇(注1)……
火车经过坐在土台上、排队等待进入医生办公室的女人们。她们已经洗过澡。面色绯红。神情宁静。玛蒂尔达、普拉霍娃、戈洛维娜……
医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抽着自卷烟。旧白大褂的袖子卷了起来。
医生(对女人们,大声地):下一个!
一个女人从土台上站起来。
医生(对女人):又是你?我说过了,你没怀孕……
女人(从医生身边走过):我还有妇科病要看……
医生(疲惫地):我年纪大了,看不了这病……
科雷瓦诺夫推着自行车从办事处里出来,打量一下女人们。
科雷瓦诺夫:戈洛维娜,你过来!
戈洛维娜:你自己过来……
科雷瓦诺夫推着自行车走近一些。
科雷瓦诺夫:你怎么在这里?
戈洛维娜(挑衅地):说不定,我也——怀孕了?
女人们静下来,留神细听。
科雷瓦诺夫:你就满森林跑吧……一定能怀上……
戈洛维娜抬眼看向科雷瓦诺夫。
戈洛维娜(直视科雷瓦诺夫):比跟某些人在一起来得快……
科雷瓦诺夫沉下脸,一只脚跨过自行车。
科雷瓦诺夫(大声地):你们应该感激我……给你们的自由还少吗?是不是要撤销你们的自由移民身份,把这里设成劳改营……让一连士兵看守着……
玛蒂尔达:年轻小伙子……
普拉霍娃: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女人们面带讥笑地看着科雷瓦诺夫。一连士兵的到来正合她们的心意。
科雷瓦诺夫(察觉到女人们的嘲讽,恶毒地):你们坐在这里也没用!都没有怀孕!不用医生瞧我也看得出来!
他歪歪扭扭地骑着车沿铁路而去。
女人们立马同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起来。
玛蒂尔达:见你的鬼去!
普拉霍娃:滚、滚!
玛蒂尔达(朝戈洛维娜一笑,小声地):你犯不着又抛弃他……到底是个男人……基本上完好无缺……
哐哐当当……科雷瓦诺夫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森林中。一只熊跟在他后面跑。
熊停下。直立起来。鼻子呼哧呼哧。笑了。它的脑袋周围响起蜜蜂的嗡嗡声。
林区。噼啪声。被锯断的树木倒地。伊格纳特的火车喷出白汽。树干一根根被滚到平车上。索菲娅在滚木材。
索菲娅:姐妹们,抓住!预备,起……
女人们把圆木从装卸坡滚上去……鲍尔卡从司机室探出身子。看着女人们,咧嘴笑。
鲍尔卡:莱卡,右边歪了!
普拉霍娃(对鲍尔卡):去你的!!!什么时候你能像你们头儿那样有种……再来指手画脚吧……
最后一根圆木滚上了平车。
柳布卡(快活地):什么有种?他在床上就会睡觉。
戈洛维娜(快活地):还有打呼噜!
普拉霍娃(向往地):哎哟,他的呼噜打得也好听啊……
索菲娅:得了,别羡慕了!
女人们固定好木材,在上面坐下。索菲娅坐在靠近煤水车的地方。
鲍尔卡:女人们!……谁要和我一起睡觉打呼啊?
火车司机室。伊格纳特用钥匙敲敲速度表的外壳。德国人火车上显示最高时速250的速度表已经取代了原来的。旧速度表搁在司机室的地板上。刻度弧线尾端显示的数字仅仅只有70。
伊格纳特(对鲍尔卡):闲聊够了。去扳道岔……我们走了……
鲍尔卡:还要等等……这会儿列日涅沃的车在行进……
伊格纳特(提高声调):去扳道岔……
鲍尔卡:你干什么?……要在待避线上行驶???
伊格纳特:在河里行驶!
森林。两条铁路线。伊格纳特的火车行驶在侧线上,火车加速,渐渐追上萨尔基相的火车——这辆车挂着一节空货运车厢,车门洞开。
车身上一道脏污的白线将萨尔基相的火车分成两截。白色的轮毂。窗框都漆成一圈砖红色。车厢中间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两只瘦巴巴的母鸡。
鲍尔卡(冷笑一下):这个萨尔基相。永远随身带着自己的鸡……担心他不在的时候被人吃掉。
萨尔基相的副司机把铁锹从锅炉上拿下来,上面有一个已然煎熟的鸡蛋。萨尔基相用左手抓住铁锹把手,冷笑着看一眼伊格纳特,用叉子叉煎蛋。
萨尔基相(对伊格纳特):你懂不懂规矩?待避线上不能行车,知道吗?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
萨尔基相(对副司机,用亚美尼亚语):站着傻看干吗?添煤去……
副司机奔忙起来。
萨尔基相(对伊格纳特):据说你把斯捷潘的一切都据为己有……真可惜……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司机……(将一块鸡蛋送进嘴里,笑了笑,看着迎面飞驰而来的铁路,看看伊格纳特的机车拖挂的平车,坐在圆木上的女人们)还听说,你有羊角风……被撤职了……
伊格纳特双手抓起一把铁耙子。眼中闪现狠戾的光芒。萨尔基相貌似没有瞧见铁耙子,却还是以防万一地用面包搌干吃完了鸡蛋的铁锹,离开窗边往司机室里面走。萨尔基相的火车加速。
伊格纳特推动控制器手柄。
鲍尔卡:你干什么?
伊格纳特(平静地):换了一个挡位……(没有恶意地学着鲍尔卡的语气)“干什么”……升高压力……
鲍尔卡往炉膛里铲煤,给锅炉注入更多水,好奇地等着看好戏。
两辆火车哐当哐当并列行驶。司机室挨着司机室。锅炉压力指针转向同一个刻度。
伊格纳特(自语):还有半个挡位……
鲍尔卡:他的车厢轻……我们装了木头和人……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控制器手柄顶到了头。锅炉压力不断上升。
列车在弯曲的、铺设不善的轨道上颠簸。平车上的圆木晃动起来。坐在木头上的女人们开始咒骂。
——(嘴里还叼着自卷烟)你往哪里开呢,见鬼的司机?!
——减速,混蛋!!!减——速!!!
——停车,撞坏脑子的家伙!!!我尿——在——木头上了!
叫声中的愤怒和恐惧愈来愈强烈。
两辆火车相持不下。鲍尔卡向萨尔基相的司机室扔过去一大块煤。煤块打在司机室的底座上。
鲍尔卡(兴奋地大叫):我要偷走你的鸡,萨尔基相!(对着萨尔基相的火车撅屁股)
萨尔基相从司机室的暗处走出来。
萨尔基相(用俄语对伊格纳特喊):你这流氓……畜生……(接着用亚美尼亚语,指指伊格纳特,再指指鲍尔卡)我日你妈……还有你妈……日你奶奶……还有你奶奶——不对……她太丑了……
伊格纳特从司机室探出身子,目光炯炯。
伊格纳特(兴奋地,激动地):鲍尔卡,加速!
铜阀门好像瞄准了司机。阀门下方开始有一股尖锐的蒸汽泄漏出来。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救命!!!妈呀!救我!!!啊——啊!!!!”女人们在晃荡的木头上哭嚎。
索菲娅差一点儿被甩下车。
索菲娅(小声地,恶狠狠地):你到底在干什么?
鸡在笼子里扑棱。有鸡毛飞到了紧抱圆木的女人们的脸上。
伊格纳特刷地打开炉门,鲍尔卡甩进一铲煤。沉重的载满木头的平车使得伊格纳特难以再加速。萨尔基相对副司机喊着什么。但是他的火车也未能冲到前面。
铜阀门脱落,与伊格纳特擦身而过,猛击在车厢壁上。蒸汽从孔中喷出。伊格纳特被甩出司机室。鲍尔卡一跃跳出煤水车,身后是滚滚的炽热蒸汽。女人们纷纷从圆木上滚落下去。机车笼罩在蒸汽中,速度渐渐减慢。
科雷瓦诺夫的办公室。科雷瓦诺夫用手敲打着鼓鼓囊囊的棕色公文包。一脸严肃地在讲话。
科雷瓦诺夫:你明不明白,现在说的是坐牢?!!费什曼就要来了……你会被抓起来!因为飙车,因为毁坏机车!(摆摆手)你可是前线战士……是栋梁!该死的,现在国家什么都短缺……面临饥荒……运输业在实行战时状态……五年计划……可我拿什么养活祖国的叛徒?……多少人指望着这辆火车,你们有没有想过?可你呢?!时速60公里!待避线上行车!!!压力超标!还好副司机身手敏捷,没有烫伤……
伊格纳特小心翼翼地从脸上揭下一块脱落的皮。
伊格纳特:压力没有超标……
科雷瓦诺夫(大声地):那怎么会爆炸?……你这脑震荡的破坏分子……60公里!!!
伊格纳特:空车时能开到70……
科雷瓦诺夫:什么?!
科雷瓦诺夫走到伊格纳特跟前,凑近他。嘴里散发着一股洋葱味。
科雷瓦诺夫(沉声道):什么?
一拳。又一拳。阳光下。铁路转盘。
机车库的工人、鲍察罗夫、捷捷林及其他一些男人在围攻伊格纳特。他们用脚踹。人很多。伊格纳特躺在转盘中间,双手护头。鲍尔卡的脸被蒸汽烫红了。
鲍尔卡:他想烫死我来着……
医生和斯捷潘在一旁抽烟。
医生:别打头……他的头不经打……
斯捷潘的声音:休息时间到了!干活去吧……
布特库斯:阿尔拜坚……(用俄语)干活去了……
男人们散开。只剩下伊格纳特一个人。他站起来,仔细抖掉军服上的脏东西,擦去颧骨上流出的血,走向机车。爬上司机室,丁零当啷掏出钥匙。
斯捷潘和布特库斯目光追随着他。
布特库斯:还挺固执……(向伊格纳特走去)
斯捷潘(拦住他):由他去吧……我需要专业人员……
机车司机室。伊格纳特拿起速度表,用手指把螺帽从已经滑丝的螺丝里拧出来。
斯捷潘:是你把阀门拧松的?
布特库斯没有回答。
斯捷潘:不是我……不是鲍尔卡……他自己差一点儿被烧死……
布特库斯(平静地):是差一点儿——这点很重要……
斯捷潘:可见是你……
布特库斯(没有立刻回答,平静地,一字一顿地):我不喜欢胜利者……而且这个胜利者还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棚户前的院子。微风懒洋洋地拂动挂在绳子上的灰色床单和破旧内衣。伊格纳特坐在歪斜的凳子上。腿上放着速度表。他从速度表里掏出玻璃碎片。索菲娅嚼碎一片叶子,敷在伊格纳特面颊的伤口上。她自己脸上也有几处伤口,下巴上有青痕。伊格纳特痛得皱起眉,别开脸。
索菲娅(越说越恼火):见鬼的火车……已经让你昏头了……普拉霍娃还躺在床上哼唧。我也被狠摔了一下……别再闹着玩了!!!(从凳子下方揪了一片叶子,嚼碎,敷在自己面颊的伤口上)这个表是干啥的?
伊格纳特:测速……
索菲娅:你要来做什么?
伊格纳特:战利品。
他把速度表放到一旁。索菲娅碰碰自己的伤口,皱起眉。又往一个伤口上敷了一片嚼碎的叶子。
索菲娅(叹口气):你在我们这里好像有点儿不顺……会不会离开?
伊格纳特:我在这里很好。
索菲娅神色一亮。
索菲娅:没关系……管他呢……斯捷潘也一直想开到时速70……没成功……
床单后有轻微响动,接着动静越来越大,一阵骚动后,帕什卡戴着坦克司机的头盔从床单下爬出来。头盔下只露出他的下巴。帕什卡爬到伊格纳特面前,后者向他伸出手。帕什卡习惯性地咬住他粗糙的手掌,开始哼哼。紧紧咬住不放。
沃夫卡·日尔金在一座断桥附近的岸边灌木丛中趴下。把猎枪架在肩上。瞄准小岛。稳稳地扣动扳机。射击的回声在河面上荡漾。沃夫卡眯起眼睛。微微抬头。还击的子弹打断了他帽子上方的树枝。沃夫卡·日尔金叹了口气,匍匐着离开岸边。
炉门打开,关上。煤飞进炉膛里。接着伊格纳特动作娴熟地往煤槽里抛了一铲煤。然后停下,歇口气。他和斯捷潘一起待在机车司机室里。
伊格纳特:还可以再加。
斯捷潘:冷静点儿,司炉工……(顿了顿,平静地)没有人能开得比我快……
伊格纳特没有看斯捷潘,继续往煤槽里抛煤。
伊格纳特:气阀也是你拧歪的?
斯捷潘看着向后飞退的树。
斯捷潘(不动声色地):也有可能是我……
伊格纳特(嘲讽地):怎么,想杀了我?……要成事……从后面来一下——而且要对准天灵盖……
斯捷潘:索菲娅对你来说算怎么回事?
伊格纳特直起身,直视斯捷潘。
伊格纳特(冷酷地):战利品。
斯捷潘一拳直送伊格纳特面门。伊格纳特嘴角溢出鲜血。伊格纳特还击。斯捷潘撞到车厢壁上弹回。伊格纳特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两人对峙了片刻。
伊格纳特:来呀……来呀……
斯捷潘:铲煤……
他转身背对伊格纳特,以主人一样的姿态将手放在控制杆上。
斯捷潘(平静地):继续铲煤……
伊格纳特一丝不苟地将铁锹插在煤堆里,不慌不忙地踩上踏步板,跳到路基上。
机车库后面的旷地。伊格纳特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一根小草。沃夫卡·日尔金坐在旁边。沃夫卡揪了一根草,学伊格纳特的样子,放进嘴里。
日尔金:要喝家酿酒吗?沃夫卡请客。
伊格纳特:工作时间我不喝酒。
日尔金:沃夫卡很扫(少)请客哦……
伊格纳特不语。
日尔金:沃夫卡森(什)么都卖……家酿酒……杂七杂八的东西……干鱼……机车(册)……
伊格纳特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日尔金。
日尔金:很贵……
伊格纳特坐了起来。
日尔金:很贵很贵……
月夜。费力行驶的生锈轨道车上燃着一盏煤油灯。伊格纳特、沃夫卡和索菲娅推车。轨道车慢慢加速。
日尔金:我忘了缩(说)……岛丧(上)足(住)则(着)一个死人……死了很久的人……偷我的枪……偷我的子弹……你去再撒(杀)死他一次……
伊格纳特已经不再听沃夫卡说话了。他跳上轨道车,用力摇动摇杆。
索菲娅(对伊格纳特):你忘了锅……
伊格纳特旁边放着手摇风琴、斧头、锯子、绳子、大大小小的一套扳手。其中有一把特别大。两个人也不容易搬动。索菲娅追赶上来,从轨道车上取下煤油灯。经常行车的、在月光下闪烁银光的轨道渐渐变得锈黄无光、野草丛生。
日尔金(在背后喊):那里的桥有点儿破……被浮冰撞断了……
索菲娅久久目送伊格纳特。日尔金的帽子上,红星勋章闪闪发光。
索菲娅(仍在目送伊格纳特):你帽子上是什么,讨厌鬼?
日尔金摘下帽子,藏在身后。
伊格纳特摇动摇杆,没有回头。索菲娅和沃夫卡一直站在轨道上。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火光越来越小。周围越来越黑。
2.
清晨。路上的草变得越来越稀疏。铁轨一直向山坡下延伸。轨道车行驶得很轻松。伊格纳特加快速度。听着哐当哐当车轮撞击轨缝的声音越来越频密。轨道车驶入雾霭中。
河水喧嚣。伊格纳特及时刹住车。轨道车停在高高的桥上,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桥的中间有一个大窟窿。仿佛有人从中间掏走了一部分桥桩。剩余部分将黑色扭曲的钢筋张牙舞爪地伸在水面上。
河水在钢筋之间翻涌。伊格纳特轻巧地跳下轨道车,四下张望。雾霭中只见岸边有一些黑乎乎的看不分明的机械部件。仿佛巨人们突然一齐在这里解甲归田了。
伊格纳特把靴筒卷起来,把靴子绑在头上,没有脱衣服,直接走进湍急的河水中。水流拍打、拖曳着他,在他周围旋转。
阳光升起在森林上,雾霭渐散,一团一团变得稀薄。伊格纳特艰难地爬到了小岛的岸边,把靴子扔在地上,像小狗一样甩了甩湿淋淋的头。一个黑影在树林间闪过。伊格纳特沿着杂草丛生的铁路线行走。
接着他就看见了一辆机车。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被地衣蔓草覆盖的一堆东西,中间有一个黑洞,仿佛坟丘似的,顶上还竖立着铁炉子的烟筒。煤水车上加盖了用生草土覆盖的歪歪扭扭的顶棚。轮子都用枯枝和草土块遮挡了起来,以防风从下面灌入。几只乌鸦歇在林中旷地上方静候。风屏住了呼吸,藏匿在树林之间。
光影斑驳。黑黝黝的洞口里光芒一闪,一杆猎枪对准伊格纳特。有人用双筒猎枪向他连续发射。伊格纳特奔向机车。
卧在司机室黑暗处的人就像一个用破布缝成的大口袋。他将猎枪从中间折开,急急忙忙往里装子弹。伊格纳特抓住猎枪枪筒,猛地一拉,夺过枪,用枪击打那人。那人闪避。铁和铁撞击爆出火星。枪托折断。伊格纳特把那人压在身下,卡住喉咙。那人开始尖叫。风帽被掀开,露出那人的脸。这个正狂躁地怒视伊格纳特的人是一个脏兮兮的姑娘。姑娘喉咙发出咝咝的声音,用尖利的指甲狠挠伊格纳特的脸,然后跳出司机室,跑进森林里。
伊格纳特敲开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司机室里收拾得很整齐。屋子中央有一个铁炉子。一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窄床。伊格纳特敲开另一扇窗,用脚把床踹散了架,扯下挂在入口的毡子,积年的灰尘飞扬起来,让他打了个喷嚏。
伊格纳特把各种物什扔在机车旁边的旷地上。盆钵、破布、断成两截没用的猎枪……哐当——猎枪砸在旷地中央的铁轨上。
地上有一本俄语书,封面印着字和一辆机车。是一本教科书。
伊格纳特拉炉门的把手。黑乎乎的火箱缓缓打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女孩坐在树丛后已经深埋土中的枕木上。她从自己褴褛的衣衫上撕下一条布,缠紧破裂的枪托。
伊格纳特清理车轮。将黑色腐烂的木板拆除。机车上已经硬结的土块被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皮。女孩从树丛后瞄准伊格纳特。咔嚓一声。子弹没有发射。弯曲的扳机撞针撞击不到底火。
大树后,灌木丛后,枯枝折断,发出响亮的噼啪声。松球、石块等从不同方向飞向伊格纳特。一个重而饱满的松球打中伊格纳特的头。他破口大骂,抓起铁炉子的烟筒胡乱扔向灌木丛,接着又拿起铁炉子扔过去。一棵枯死的树苗被砸得木片四飞。树丛后安静下来。伊格纳特打量机车的走行部,用榔头敲打。机车发出正常的回声。伊格纳特沿着机车走,又敲了一下,凝神静听。
伊格纳特(惊奇地):瞧瞧,还是好的……
敲打铁器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伊格纳特在轨道上停下,身子一晃。他看看四周,丢下榔头,步履踉跄地走向河边。眼前的铁路线变得模糊起来,树木在摇晃,土块从他脚下滑落……伊格纳特开始号叫,倒在地上。他两手紧紧抱住头。呼吸困难。两腿缩在胸前。灌木丛发出哗哗声。女孩来到了他旁边,俯视伊格纳特,抓住枪口。抡起。打在伊格纳特屈起的手上。枪托飞出。伊格纳特竭力想站起来。但是做不到。他抓住女孩的衣摆,往下拽。女孩失去平衡,仰面倒在伊格纳特身上。伊格纳特用肘弯扼住她的脖子,用力收紧胳膊,然后失去了知觉。女孩发出咝咝声,挣扎。挣脱不出。愤怒的目光开始变得无助和若有所思。女孩静下来,天空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林区。索菲娅把一把大斧头砍入树中,和科雷瓦诺夫并排坐在圆木上。科雷瓦诺夫四下看看,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一张边缘歪歪扭扭的纸片,开始卷烟。
科雷瓦诺夫:他把你的生活搅乱了,自己跑了……很快他就没吃的了……森林里啥也没有。我们到冬天也要饿死……他还偷走了轨道车……你的格纳沙在哪儿?……
烟丝洒落在他腿上。科雷瓦诺夫咒骂一声。
索菲娅:他是自由人……走了……还会回来……
她接过科雷瓦诺夫手里的烟丝和纸片,开始熟练地卷烟。
科雷瓦诺夫(平静地):是他说的会回来吗?啊哟,女人啊女人……
索菲娅:你别把我当傻子……
她把卷烟递给科雷瓦诺夫。科雷瓦诺夫把火柴盒夹在两腿间划火柴,越划越急躁。
科雷瓦诺夫(嘴里叼着烟):你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团糟……德国人……斯捷潘……谁是胜利者就跟谁爱来爱去……
火柴折断。科雷瓦诺夫又咒骂一声。索菲娅接过火柴。
科雷瓦诺夫:而他躲开了你……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为什么?他在想啥?上过前线就能为所欲为吗?
科雷瓦诺夫夹着烟的手朝索菲娅指指点点。
科雷瓦诺夫(咄咄逼人地):不——办不到……绝对不行……不行……费什曼快来了,他会制止一切破坏行为……
索菲娅划燃火柴,把火头伸向科雷瓦诺夫。科雷瓦诺夫把烟凑过来。
索菲娅:科雷瓦诺夫,为了伊格纳特,我会把你另一只手给剁了……(不等他把烟点着就摁灭火柴)要不要就现在?
啊——啊——啊!
一个尖叫的大东西落进翻涌的河水里。
一根绳子伸在水面上。绳子绷紧。女孩浮出水面,急促地喘气,紧紧抓着绳子。
水流湍急。浪花翻滚。伊格纳特站在桥的边缘俯视下面。他一只手拉着绳子,另一只手指向断桥对面。
伊格纳特:游到那边去!那边!抓紧绳子!
埃尔莎(喘不过气来,用德语大叫):啊——拉我上去!拉我上去!我要淹死了,混蛋!……混蛋!啊——啊!救命……
伊格纳特扬起眉,留神听女孩说的德语,把她拉出水面。绳子做成一个活套系在她身上。女孩开始攀着绳子往上爬。滑落,跌回水里。
埃尔莎(啐一口,轻声地,恶狠狠地):可恶……我要杀了你!
伊格纳特紧张地留神听她的德语。
埃尔莎(固执地):去死……去死……混蛋……大混蛋……
女孩再度试图攀着绳子爬上去。伊格纳特放松绳子。女孩撞在桥桩上,头没入水中,失去踪影。伊格纳特在桥的破洞旁蹲下,注视浪花翻涌的河面。
伊格纳特:狗东西……在这里都能看见你们……
白天。伊格纳特坐在火堆旁。德国女孩坐在他对面,冻得直发抖。透过火光恶狠狠地瞪着伊格纳特。她身上冒着白汽。
伊格纳特(用两根手指拎着自己的军服):把你那身破烂衣服脱下来……烘干……
德国女孩仍然怒视伊格纳特。伊格纳特站起来,走到她身旁,试图扒她的衣服。德国女孩咬了一口他的手,跑进林子里。
伊格纳特:脑子坏掉的家伙……
伊格纳特在砍树,停下擦擦汗,向上看一眼。
伊格纳特:下来!……该干活了!
德国女孩朝伊格纳特吐了一口唾沫。她坐在树上,双手紧紧抱着树。伊格纳特拿起斧头。
伊格纳特(平静地):那好吧……
女孩眼中闪着恼怒、倔强的神色。她所坐的树开始发出劈啪声,摇摇晃晃,向下倒。
一棵树倒下,第二棵、第三棵……
伊格纳特和女孩在锯树。女孩仇恨地看了伊格纳特一眼。扔下锯子。费力地站直身子。她手上有一道很大的割伤,血流了出来。女孩舔舐伤口。
伊格纳特:干活……干活……像劳动英雄斯达汉诺夫学习……
女孩步履蹒跚地走开。绳子绷紧。女孩被系在树上。她跌倒,开始低声嘟哝……
夜晚。伊格纳特以手枕头躺着。闭着眼睛。一根长木条就在他眼前。再往下一点儿,木条尖端就会碰到他的眼睑,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女孩凝神顿了顿,准备发动袭击,但是突然,她凑近伊格纳特的脸,听了一下他的呼吸。顺着他的身体向下爬。闻闻他的肚子、裤子……嗤了一下鼻……爬开一些。把木条扔进即将燃尽的火堆里。
伊格纳特把劈柴抛进炉膛,抽出用弹壳做的点火机,四下环顾,找着什么,看了一眼女孩,从她袖子上撕下一条满是油渍的布,点燃,扔进炉膛里。木柴慢慢地燃烧起来。女孩从伊格纳特头上摘下军帽,扔进火里。帽子立即被卷入火舌中。伊格纳特站起来。司机室里已经黑了下来。伊格纳特逼近女孩,抓着她的衣服前襟……把她提了起来……抵在墙上。女孩双脚在空中蹬踢……发出咝咝声……抽搐。眼中滚出泪珠。
伊格纳特(稍微松开手指,平静地):现在我们把火烧大一点儿……
机车喷出了第一团蒸汽。里面发出嗡嗡声、隆隆声、锵锵声。伊格纳特听了一会儿,推动控制杆。机车猛地一抖,开动了。伊格纳特目光狂热地注视着铁路。机车撞倒了一棵在铁路上长了好几年的树苗。女孩好奇地观察着重新焕发生机的仪器设备。伊格纳特瞅她一眼。
埃尔莎(用德语,轻声地):能动……
机车在岛上缓缓行驶。
轨道。森林。行驶中的机车的司机室。
17岁的埃尔莎舒舒服服地裹着毛茸茸的皮大衣。注视飞掠而过的树木。埃尔莎身旁站着她的父亲哈内克先生和古斯塔夫——一个喉结尖突的年轻德国人。煤水车里放着两只大皮箱,下面细心地垫着抹布。
埃尔莎(用德语):这里挺好的。
哈内克(用德语):别着急,我们还没到地方呢。
开车的是萨尔基相。此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萨尔基相的副司机胳膊肘支在铁锹上,像看外星人一样睁大眼睛瞪视德国人。
萨尔基相(轻声地):小心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偷窥狂……
古斯塔夫(对哈内克,用德语):能当您的助手是我莫大的荣幸,哈内克先生……您设计的莱茵河大桥被收入了所有的教科书里。
哈内克(用德语):谢谢你,古斯塔夫。(微微一笑)苏联人坚持邀请我来……
古斯塔夫(对哈内克,用德语):这里很需要您……昨天村里的主街道甚至按照德语的方式改名为“列宁路(注2)”……
埃尔莎发现手上有脏东西,用帕子擦拭。
埃尔莎(用德语,开心地):瞧……我身上都脏了……(手上的脏东西擦不掉)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古斯塔夫(用德语,对埃尔莎):对不起,我没有给您找到车厢。现在就连工人的棉衣都不够用。正是伟大建设时期……非常伟大……
萨尔基相推动刹车手柄。机车停了下来。萨尔基相钻出司机室。
副司机(对萨尔基相):你去哪里?
萨尔基相(对副司机,平静地):去数杉树……
古斯塔夫(用蹩脚的俄语,对副司机):他说什么?我俄语的不太懂……
副司机(对古斯塔夫):他去方便!
古斯塔夫(虽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依然点点头,用蹩脚的俄语):方便……对……我们等吗?
副司机(把铁锹放到一边,坐下,轻声地,和善地,带着揶揄):不等也不行啊……
萨尔基相不慌不忙地走下路基。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走进树林。
哈内克(用德语,对古斯塔夫):你是天才,古斯塔夫。到这里才一个礼拜,俄语已经说得不赖……
古斯塔夫(用德语):出发前我在莱比锡跟老师学了三个月。在这里一个礼拜学会了很多新单词。我要把它们记下来……
冰冷的雪花飞进司机室里。古斯塔夫对埃尔莎微笑。他竭力表现得成熟、严肃。一边说话,一边打开自己空空瘪瘪的公文包——上面的铜扣钮倒是沉甸甸的。一本正经地往里面看一眼。合上。埃尔莎被他孩子气的严肃样子逗乐了。
古斯塔夫(用德语):这里的一切都很有意思……语言……大自然……人都非常和善……笔记本不知道哪儿去了……(注意到埃尔莎的笑)埃尔莎小姐,您在这里感到很无聊吧……
埃尔莎:一点儿都不无聊……我会给爸爸当帮手……
哈内克(用德语):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把桥建好。然后回德国。埃尔莎想学习当工程师……虽然我更希望她唱歌……
埃尔莎有些难为情。
古斯塔夫(用德语,自告奋勇地):我也会唱歌……
古斯塔夫唱起了一首欢快的德国歌曲。他的唱功不怎么样,没什么技巧……他一张嘴就有白汽冒出。埃尔莎跟着他的调子接唱。她的嗓音悦耳、纯净。古斯塔夫竭力想跟上她,但是没有成功。
哈内克(用德语):亲爱的古斯塔夫,您还是当工程师比较好。
大家的笑声被一头熊的怒吼打断。萨尔基相从森林里跑出来,抬高腿在雪地上狂奔。一只手拎着裤子。
萨尔基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副司机大喊):控制杆推到五挡!!!这畜牲没冬眠!!!
一只熊跟在萨尔基相后面从森林里跑出来,皮毛在雪地里闪烁着银光。埃尔莎从窗口探出头。
埃尔莎(用德语,欣喜地,激动地):快看快看!熊!!!好大呀!!!爸爸,怎么有这么大的熊?!
哈内克(对埃尔莎,严厉地):埃尔莎!这里不是动物园……
副司机(从司机室探出身子):快跑,萨尔基相!别回头!
副司机推开古斯塔夫,推动控制杆。火车启动。萨尔基相费力地追上火车。爬进司机室。回头看。松了口气。
萨尔基相(用亚美尼亚语,轻声地):想方便一下都不行!(提高声音对副司机,高兴了一点儿)我差点儿就被吃掉了……
机车加速。古斯塔夫从地上捡起帽子,掸一掸,戴在头上。
古斯塔夫(对埃尔莎,微微一笑,用德语):真是个奇特的地方……不是吗?
泰迪奇目送远去的机车。微微一笑。太阳挂在雪松树梢上,光芒炫目。
绳子绷紧。两根绳子横跨桥上的断口。伊格纳特和女孩站在桥头将一截铁轨从岛上拉过来。一根绳子缠绕在女孩身上。铁轨悬在断口上空。悬在断口上的铁轨越来越长,拖曳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伊格纳特身上也套着绳圈。他身体越来越向前倾,步履越来越慢,使的劲越来越大。
伊格纳特:工作……德国人应该做的……
德国女孩一屁股坐下。她没有力气了。铁轨开始向断口下方倾斜,慢慢向下滑,拖着伊格纳特和德国女孩。伊格纳特抓住一截枕木。已经腐烂的木头在他手下碎裂。女孩从桥上掉了下去,好在她及时抓住了伊格纳特的绳子。她悬在水面上空。铁轨停止下滑。伊格纳特凝然不动。松了一口气。开始手脚并用,像爬梯子一样依次换手抓紧枕木。伊格纳特慢慢向前移动。
铁轨架设在断口上,被固定住。德国姑娘顺着铁轨轻松地走到桥的另一头。伊格纳特站起来,走到铁轨旁。稍稍停了一下。德国姑娘看出他的迟疑。冷笑一下。伊格纳特看见她的冷笑,毅然踏上铁轨,向前走。德国姑娘好奇地注视着他。伊格纳特已经走到了中间,突然身子一晃,双手挥舞,失去平衡,向下栽倒。
两双靴子挂在火堆旁的杆子上烘干。机车周围多了许多新的树墩子。德国姑娘在卖力地擦洗车身侧面的号码。
埃尔莎(一边擦洗车身,一边骂伊格纳特):一头猪……一无是处……(愤愤地)凭空冒了出来……你不可能在大森林里为所欲为……(对机车)说不定,他真能把我们两个从这里弄出去?
伊格纳特双手环抱身体坐着。军服上冒着白汽。
埃尔莎(用德语):喂!
伊格纳特转过身。德国姑娘用手指拎着自己的衣服。
埃尔莎(用德语):把自己烘干。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别过脸。
边疆。深夜。棚户。斯捷潘走进索菲娅的房间。索菲娅正在给帕什卡喂描花小锅里的大麦米饭。斯捷潘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绳。
斯捷潘:我给你……拿了一根绳子,给帕什卡用的……他那根绳子太难看了……我们很快就能完成机车的改进工作了……一定会大出风头……费什曼该眼红了……
索菲娅塞了满满一勺到帕什卡嘴里。
斯捷潘(小声地):要不让我留下?
索菲娅:斯捷潘,我有男人了……
斯捷潘(小声地):嗯……我也是你的男人……曾经是……
索菲娅(轻声地):曾经是……可现在不是了……
斯捷潘(小声地):他有什么好的?
索菲娅暂停给帕什卡喂饭,拂一下额头上不听话的刘海,想了想,斟酌着词句,她耸耸肩……
索菲娅(苦笑):因为他更坏……
早晨。伊格纳特站在桥桩旁,一根粗大的圆木插入他面前的水里。圆木向上的一头用绳子勒住,德国姑娘抓着绳子。伊格纳特游向圆木,抱住,试图推动它。突然绳子断了,德国姑娘跌倒在地。圆木倾斜,砸在水面上。河水很快卷起树干,冲向下游。伊格纳特和圆木一起被冲走。德国姑娘追着伊格纳特跑到桥的边缘。
埃尔莎:喂!……放开木头……放手……你会被冲走的!
伊格纳特抱着圆木,不愿放手。
伊格纳特逆水行走。拖着一根悬在水面上的、约一米半长的粗大圆木。圆木像秋千一样用绳子拴在横跨断口的铁轨上,德国姑娘站在一截拱出水面的铁轨上,搂着斜斜支在铁轨下的柱子,眯缝着眼。伊格纳特甩开膀子,用力一推。圆木飞向柱子。猛地一撞。德国姑娘身子随之一晃。伊格纳特拉回圆木大摆锤。再度撞击。第三次撞击时圆木没有击中柱子。摆回来,击中伊格纳特。将他撞飞到水里。德国姑娘跳进水里,呛了一口,浮出水面,吊在大摆锤上,环顾四周。
埃尔莎:喂……喂……
伊格纳特在她背后泅出水面,抓住圆木,拖着它逆水而行。这会儿德国姑娘开始和伊格纳特一起摆动拴在铁轨上的圆木,撞击柱子。
水面上已经矗立着四根圆木柱子。伊格纳特肩上扛着一块大石头,走到其中一根柱子跟前。将石头作为柱础放置好。德国姑娘在桥上将一块石头推过来,扔到桥下。她向下看。石头落在站在水里的伊格纳特身旁。
喧嚣的水面上传来锤子敲打的声音。伊格纳特悬吊在水面上钉联结梁。桥下已经布满斜的联结梁和横梁。埃尔莎站在桥上,扶着用绳子绑好的联结梁另一端,向下看,发号施令。
埃尔莎(用德语对伊格纳特):高一点儿!钉高一点儿!
伊格纳特:嗬,她可真会出力气……
伊格纳特摇动轨道车的摇杆。德国姑娘在后面推车。
伊格纳特:用力推……用力……可能不会翻……
轨道车加速,驶上桥面。伊格纳特跳下车。目光追随轨道车。德国姑娘站在他身旁。轨道车辘辘响,停在桥的断口上方。伊格纳特紧张地向断口下看去。德国姑娘冷笑一下,爬向轨道车。
机车喷出蒸汽。车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被清理掉了。前方一片坦途。车身侧面的白色数字已经擦拭干净,清楚可见。
伊格纳特和德国姑娘在司机室里。机车缓缓向前移动,驶上大桥。机车的前轮已经碾上了修复的断口。桥下响起木头开裂的声音。一道裂缝在立柱上蔓延。一根绑圆木的绳子断了,从桥桩上滑落。机车慢慢向右倾斜。德国姑娘扑向控制杆。
埃尔莎(用德语大声叫):停!后退!后退!
伊格纳特一把将她推到了煤水车里的木柴上。
伊格纳特:你闭嘴……不然我们要翻车了……
他开始倒车。
六根柱子中有一根裂了。旁边立着一根新的圆木。圆木靠在横梁上。伊格纳特和德国姑娘站在水里,两人用一条短绳拴在一起。伊格纳特肩膀以下都没在翻涌的水里。他用锤子把一根拐钉敲进木头里。将圆木和开裂的柱子固定在一起。
浑身湿透的伊格纳特和德国姑娘坐在岸边的火堆旁。歪歪斜斜地架在立柱上的枕木承托着跨越断口的铁轨。这个建筑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牢固,似乎转眼间就要塌陷似的。
伊格纳特满脸胡茬子,肩上吊着绷带,腿上也缠着绷带。他眉头紧锁,看着大桥,笨拙地试图重新包扎手上的伤。德国姑娘靠近一些,拉过他的手,开始包扎。伊格纳特像已经习惯了治疗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等着包扎完成。德国姑娘的手指结实有力。绷带缠得很紧。
埃尔莎(用德语):你不会成功的……你根本一点儿都不懂……这哪儿是桥,是臭狗屎……
伊格纳特轻轻敲了一下姑娘的后脑勺。
机车停在小岛距桥最远处。铁路在此中断。再往远处是散乱的枕木和铁轨。机车哼哧哼哧喷着蒸汽。德国姑娘站在旁边看着伊格纳特。
伊格纳特:上车……
德国姑娘摇摇头。伊格纳特将控制杆推到五挡。车轮转动。机车向前行驶。德国姑娘跟着机车走。
埃尔莎(用德语):不行……你去哪里?还为时太早!“古斯塔夫”会掉下去的……
机车加速。德国姑娘跑起来。跳上司机室。
热浪。热火朝天的工作。伊格纳特抛一根木柴。德国姑娘开一下炉门。
伊格纳特: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我说……
压力上升,锅炉里发出嗡鸣声。铁轨迎面而来,渐渐加快。速度表上显示的是零值。
埃尔莎(用德语):加油,“古斯塔夫”,加油!
机车飞驰过桥。圆木发出劈啪声。车身摇晃起来。女孩闭上眼睛。
埃尔莎:啊——
桥下圆木轰然塌陷。流水把圆木卷起,冲走。
机车在森林深处全速行驶。河流向后急退而去,越来越远。机车嘶嘎的汽笛声。回声在林间荡漾,传回来,消失在车轮下。
姑娘睁开眼睛。
伊格纳特(轻声地):成了,真他妈的……
3.
傍晚。棚户。索菲娅的小屋。埃尔莎端着盘子坐在凳子上。桌子对面是伊格纳特和索菲娅。伊格纳特和埃尔莎在吃东西。伊格纳特拿起一个土豆,递给埃尔莎。
索菲娅(打量埃尔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德国女人。
伊格纳特:明天我把她领到科雷瓦诺夫那里……让他处理……
埃尔莎把小锅拿到跟前,细看。
索菲娅:做什么?
她把小锅放到伊格纳特面前。
埃尔莎(用德语):这是我们的锅……
索菲娅(恼怒地):你别在这里耍横……
她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桌子……埃尔莎突然大叫一声。抬腿。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桌腿。一阵忙乱,帕什卡习惯性地哼哼哧哧,埃尔莎发出威胁的嘘声。
埃尔莎(用德语对帕什卡,小声地,威胁地):去……去……干什么?咬人?嗬……走开……
突然,帕什卡欢叫起来。埃尔莎钻到桌子底下。索菲娅惊讶地扬起眉。
埃尔莎(继续用德语,温柔地):熊要来了,吃了你的小手小脚。好大的熊哦,好可怕……啊呜一口把你吞了。
帕什卡笑了。兴奋地尖叫。索菲娅钻到桌子下,把帕什卡抱了出来。
索菲娅(轻声地,高兴地):听见了吗,伊格纳特?谢天谢地……
她打开门,门外半裸的女人们正在侧耳细听。
索菲娅(大声地,高兴地):玛蒂尔达!姑娘们!他在笑!!!
女人们挤满了小屋。有人向帕什卡伸出手,有人好奇地打量埃尔莎。
玛蒂尔达:看来,他感受到亲人来了。
索菲娅严厉地看了玛蒂尔达一眼。后者顿时哑火,垂下目光。
火把的光映在“古斯塔夫”号的车身侧面。沃夫卡·日尔金走到机车跟前。伊格纳特的车比斯捷潘的车小、旧。砰!沃夫卡·日尔金敲击黑色的铁皮。听了一下。睡在工作台上的鲍尔卡翻了个身。斯捷潘从自己机车的司机室往外看,一边看一边用破布擦手。
斯捷潘:敲什么?
日尔金:我来听一听……听缩(说)有新册(车)……非藏(常)有意思……
斯捷潘(冷笑一下):新车……还说什么了?
日尔金(朝伊格纳特的车点头示意):还缩(说),您仄(这)会儿赠(正)和伊格纳特顶架……像鹿一样……
斯捷潘没有回答。沃夫卡·日尔金嗅了嗅机车,咂嘴。
日尔金:一股汗味……死人味……你还没有撒(杀)人?四(是)丝(时)候了……
日尔金展露亲切的笑容。
斯捷潘:是不是时候,由我自己决定……
他隐入司机室,钥匙发出丁当声。日尔金跟着爬上车,往里面瞧。
日尔金:我兹(知)道……你拿定足(主)意逃跑……冬天逃跑不好……太冷……
斯捷潘(冷笑一下):这就是铁轨用敲击声给你传递的信息?
沃夫卡向锅炉上方摆头示意,那里一片片切得厚薄均匀的面包片已经烤得金黄。
日尔金: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茨(吃)撕(食)堂的面包。藏在口袋里……烘层(成)面包干……
斯捷潘小心地扒下一片面包到手心。
斯捷潘:你真是事事关心啊,(略带嘲讽)猎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日尔金(随和地):我嘛……人越扫(少),野嗽(兽)就越多。
女孩躺在地板上。盯着桌子粗糙的木板。伊格纳特和索菲娅躺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咯吱声。
索菲娅的声音(热烈地低语):就是这样……对了……格纳沙……亲爱的……吻我……对……对……你怎么了?
索菲娅仰躺下。
索菲娅:你怎么了?
伊格纳特没有回答。伊格纳特和索菲娅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索菲娅(对伊格纳特,轻声地):你和她做了什么?
伊格纳特:把火车开过河……(学她的语气)“做了什么”……
索菲娅:我看你找来的是她,不是火车。
伊格纳特:蠢女人……找她干什么?
索菲娅瞧一眼桌子下的德国姑娘。帕什卡依偎着埃尔莎睡着了。
索菲娅(对埃尔莎):听着……你去棚子里待着……去……(用蹩脚的德语)出去……出去……
街上传来犬吠声。
狗叫得越来越大声。晚上。边疆区上空纷纷扬扬下起了第一场雪。德国姑娘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胆战心惊地向吠声频频回头。宣传画上的士兵朝着埃尔莎微笑。目送她。斯捷潘的机车从机车库迎面驶出。黑色的庞然大物冒着蒸汽,车灯发出刺目的光芒。
机车在车站中央喷着白汽。司机室的玻璃看上去是黑色的,仿佛有人从里面糊上了一层黑色的纸。车头后面挂了一节取暖货车。阳光明媚的五月天。边疆区。此时那栋房子还没有因年久而发黑。沃夫卡·日尔金坐在簇新的喇叭下面。抽着短烟斗。沃夫卡郑重地举手致敬,让机车司机室里的人可以看见。
日尔金(大声地):向费什曼问好!
机车黑色的影子罩住了哈内克先生敞开窗子的住所,停在萨尔基相的机车旁——他的车头后面挂着一节载满枕木的平车。
房间里暗下来。描花小锅里的热汤冒着白汽。餐桌旁坐着埃尔莎、哈内克先生和古斯塔夫。一个身穿簇新的内务部制服的人从敞开的窗子往里看,挡住了阳光,他不慌不忙地打量在座的人。埃尔莎手拿汤勺愣在那儿。
上尉(对埃尔莎,鼓励地):用餐愉快。
三个穿内务部制服的人——其中一个用狗襻牵着一条腿有点儿瘸的警犬——押着古斯塔夫、哈内克和埃尔莎从办事处里出来。三个押送人员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个穿簇新制服的、高大健壮的男人。
古斯塔夫紧紧抱着棕色公文包,帽子歪到了一边。他脚步踉跄。嘴唇颤抖。眼睛下方有一块青痕。
古斯塔夫(用德语,像念咒一样反反复复):今天是1941年5月13日……今天是1941年5月13日……其他的都不是真的……其他的都不是真的……
哈内克(用德语,平静地):冷静,古斯塔夫……
他垂着头向前走。
古斯塔夫(对上尉,用蹩脚的俄语):我们没有错……是流冰冲垮了桥。自然的力量……
上尉:我们同样会惩罚自然的力量,没问题……
警犬看一眼埃尔莎,开始低沉地咆哮。
第一个押送人员(厉声,对狗):一边去!
黑色的机车旁停着那辆难看的加挂平车的机车。
上尉(大声叫):萨尔基相,出发。瞧着吧,你又要在列车区间里耽误时间!
萨尔基相的车冒出白汽……启动……
上尉(对押送人员):让所有人上取暖货车。
古斯塔夫在取暖货车前停下脚步,看看乌黑的车厢内部,倒退……
第二个押送人员:喂……别太娇气。
一个警卫伸手去推古斯塔夫。但后者突然扑向转动着的平车车轮,从车腹下迅速钻过去,爬到对面的路基上,跑向森林。埃尔莎紧随古斯塔夫冲了出去。
哈内克:埃尔莎,停下!
古斯塔夫(边跑边叫):快跑,埃尔莎!埃尔莎,快跑!
警卫举起卡宾枪。哈内克把警卫打倒在地,跟在他们后面跑起来。一声枪响。哈内克突然双腿曲软,他的军大衣袖子被平车的突角钩住。列车拖着哈内克向前驶。又是一声枪响。古斯塔夫的棕色公文包掉在地上。他脸朝下趴在路基外,在那无边无垠的森林起始的地方。上尉不慌不忙地把手枪放进皮套。
上尉(对牵着警犬、不知所措的押送人员):还站着干什么?放狗!
埃尔莎在森林里奔跑。大树、灌木迎面掠过。
疲惫不堪的埃尔莎艰难地挪动双腿,走到河边。黑乎乎的脸颊上凝固着几道泪痕。浪花翻涌。激流回旋。埃尔莎面前是一座扭曲变形的桥。桥对面是一个岛屿。她在岸边停下脚步。胆战心惊地看着翻涌的浪花。犬吠声盖过了流水的喧嚣。埃尔莎握紧拳头,一咬牙,向前迈步。水流将她冲倒,卷走。阳光透入水中。埃尔莎向下沉。
早晨。机车库。“古斯塔夫”的司机室。埃尔莎睁开眼睛。看见鲍尔卡的脸在她上方俯视。
鲍尔卡:你好,脏女人……一下收到两件礼物,又是机车,又是女人……
埃尔莎伸手去抓不远处那杆被敲断的枪,但是鲍尔卡拦住了她的手。埃尔莎开始像野猫一样尖叫。鲍尔卡用力压住埃尔莎,用手捂住她的嘴。
鲍尔卡:嘘……闭嘴……闭嘴……
鲍尔卡试图用另一只手剥掉埃尔莎的衣服……但她身上层层叠叠穿了许多,鲍尔卡被一堆破布弄得手忙脚乱……埃尔莎用鼻子大力吸气,剧烈颤抖着,目光散乱……
鲍尔卡:你裹得可真够严实……啊,见鬼……穿成这样从哪里来?科斯特罗马?
突然,鲍尔卡向上飞了起来。他肚子上的文身和解开的裤子前裆在埃尔莎眼前一晃而过。伊格纳特像拎小狗一样,抓住鲍尔卡的后脖领子和裤子,把他拎了起来。
鲍尔卡(惊慌地):喂……你干吗?干吗?喂……啊哟……混蛋!
伊格纳特:滚……
伊格纳特把鲍尔卡抛出司机室。埃尔莎缩到角落里。
埃尔莎(用德语):这里人太多了!!!太多了!!!我和“古斯塔夫”不喜欢这里。
鲍尔卡(听见埃尔莎的话,惊讶地往司机室里看):真想不到!!!这里有德国人……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臭颠覆分子,头儿?
伊格纳特要踹鲍尔卡的脸,后者立即从机车旁蹦开。两手提着向下滑的裤子,一边走远一边不甘示弱地叫嚷。
鲍尔卡:听着,头儿,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战斗?
伊格纳特抓起铲子,冲出去追鲍尔卡。
鲍尔卡(惊慌地):哎……哎……(一边乱窜,一边唱了起来)“冰原上。铁道上……沃尔库塔至列宁格勒的特快车在急驰……”
红色屋顶上日影斑驳。科雷瓦诺夫的办事处的墙上,宣传画里的士兵仍在微笑着。埃尔莎、伊格纳特和科雷瓦诺夫站在办事处的门廊前。科雷瓦诺夫扶着自行车,鼓鼓囊囊的棕色公文包用绳子绑在后架上。科雷瓦诺夫看看伊格纳特,看看埃尔莎,皱起眉头。
科雷瓦诺夫(对埃尔莎):你懂俄语吗?
埃尔莎走近一些,看见公文包,蓦地把它从自行车后架上拉下来。这是一个带沉甸甸的铜扣钮的棕色公文包。
科雷瓦诺夫:喂……喂……(提高声调)别动……别动……(往回拽公文包)
埃尔莎(用德语):这是古斯塔夫的包!
一大罐蜂蜜从包里掉出来,摔碎了。办事处的圆形印章掉到蜂蜜里。公文包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伊格纳特从埃尔莎手里夺过公文包。
伊格纳特(对科雷瓦诺夫):给……
埃尔莎愤愤地看看伊格纳特,看看科雷瓦诺夫,鼻子大力抽气,跑开,在房子转角处拐过去。科雷瓦诺夫不安地目送埃尔莎,捡起粘满蜂蜜的印章,舔干净,放进公文包。
科雷瓦诺夫(戒备地):本来是挺好的蜂蜜……(沉着脸)你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野人都带到边疆区来……
伊格纳特:现在拿她怎么办?
科雷瓦诺夫一条腿跨过自行车。
科雷瓦诺夫:让她洗干净……我帮她找几件衣服……(生气地,冲埃尔莎的背影喊)还得给她穿衣服!
伊格纳特扶着自行车的车座。科雷瓦诺夫一条腿搭在车架上。
伊格纳特:要不,送到孤儿院去?
伊格纳特在科雷瓦诺夫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科雷瓦诺夫(戏谑地学他的语气):“送到孤儿院”……她有25岁了吧……“送到孤儿院”……你要为她担责任……
自行车车轮开始转动,先绕着伊格纳特转了个圈,然后画着曲线在街道上行驶起来。科雷瓦诺夫渐行渐远。
科雷瓦诺夫(一边远去一边喊):费什曼很快就要来了……他会把你们全都送到孤儿院去……
“古斯塔夫”号停在机车库前的转盘上。机车没有冒蒸汽。它锈迹斑斑,比斯捷潘的机车更小、更旧。伊格纳特和布特库斯费力地推动杠柄,在转盘上转动“古斯塔夫”的方向。
伊格纳特:蒸汽压力上不去……已经彻底无法开动……一到边疆区就歇菜了……闲置得太久……
布特库斯(喘着粗气,略带口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四个人来推转这车都不够力气……这发动机……纯粹是垃圾……(机车侧面有两个字母“ОВ(注3)”)小绵羊。(冷笑一下)小绵羊……开着它你别想超谁的车……(目光灼灼地看着伊格纳特)我也没有时间……今天要开会……我们得为冬天做准备……
说完,他绷紧神经等着伊格纳特出拳头。伊格纳特却没有停止推杠柄,而是露出开朗的笑容。
伊格纳特(彬彬有礼地):托马斯大叔,这可是很重要的事……
布特库斯(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你又要动拳头呢……
伊格纳特(笑):我双手正忙着……
布特库斯:这辆小火车,时速绝对到不了50……
伊格纳特:要是没有人拧松阀门……速度可以更快……
布特库斯冷笑一下。
布特库斯(对伊格纳特):行,我就等着瞧……(重重地喘了口气)哎……我累了……
他放开杠柄,有气无力地站着,双手撑住膝盖。喘粗气。伊格纳特一个人继续推。埃尔莎站在机车旁,给机件上油,一点儿也不知道节约。
布特库斯(还没有歇过劲儿,对埃尔莎,用德语):机油上得太多了……
埃尔莎用袖子擦去多余的油。布特库斯冷笑一下,摇摇头。
布特库斯(对埃尔莎,用德语):你叫什么名字?
埃尔莎:埃尔莎……
布特库斯(用德语):听说你整个战争期间都在森林里度过?
埃尔莎(用德语):什么战争?
用破布自制的刷子。白色油漆。机车库。埃尔莎已经在清洗干净的机车车身侧面写下了“GUS”三个字母。
伊格纳特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埃尔莎转过身。
埃尔莎(用德语):古斯塔夫!我想写“古斯塔夫”!
伊格纳特抓住埃尔莎的领口,把她推开。
伊格纳特:走开……
埃尔莎扔下刷子,倒退。跑到煤水车后。探头看。
伊格纳特:等我给你点儿厉害瞧瞧——古斯塔夫!
他用煤灰擦掉字母。“古斯塔夫”不满地喷出一团蒸汽。
白汽氤氲。水流哗哗。澡堂里空气窒闷。女人们嘈杂地说着话。舀子发出碰撞声。索菲娅用舀子给帕什卡冲水。肥皂是夸耀的资本,她不时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甩一甩,知道女人们都在羡慕地看着。女人们看着帕什卡,冲他微笑。
索菲娅(叨叨着):我们多么幸福……我们多么满足……帕维尔·伊格纳季奇……
帕什卡严肃地看着女人们。索菲娅旁边是玛蒂尔达,她不紧不慢地冲洗肩膀、胳膊。
玛蒂尔达:我太喜欢洗澡了,索菲……你想象不到……让我抱抱帕什卡……
索菲娅:不行……
埃尔莎在索菲娅对面放下舀子。往身上淋水,冲着帕什卡笑。
玛蒂尔达(对埃尔莎,小声地):嗬,她来了……大概是为了你的格纳沙来洗澡的吧……
索菲娅:你说什么?
玛蒂尔达:我说,这德国姑娘肚子上可没有疤。
埃尔莎(对帕什卡,用德语):你好,小家伙……还没有遇见大熊吗?
帕什卡看见埃尔莎,张大嘴,模仿她的外国话,发出怪声。
玛蒂尔达:瞧瞧……简直就是亲人……
索菲娅走过去,站在埃尔莎面前。
索菲娅(用蹩脚的德语):你,滚出去……
女人们都停下洗澡,走拢来,围着埃尔莎和索菲娅。从小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被挡住。
女人们的窃窃私语:
——哎哟,怎么了……
——索菲娅要把她宰了吃咯……
——做成德国大餐……
埃尔莎挺直身子,毫无羞色,打量索菲娅。
埃尔莎(用德语):我哪儿也不去……洗完了再走……别烦我……也别缠着伊格纳特……
索菲娅挥起毛巾,像甩鞭子一样抽打埃尔莎的脸和前胸,她还想继续抽,但是埃尔莎截住毛巾,夺过去……长凳翻倒。舀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埃尔莎(用德语,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以为我会害怕?会逃跑?(提高声调)我不会逃!(盯着索菲娅)我会在这里生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帕什克大声笑,双手拍打水面。女人们惊讶地看着帕什卡。
晚上。食堂。人们挤挤挨挨坐在棚下的桌子旁吃晚饭。一把把勺子舀起稀汤。斯捷潘也在人群中。
在座人的声音:
——好冷……
——该进室内了……
——进室内又怎么样,就快没东西吃了。
伊格纳特的机车停在食堂旁边,喷着蒸汽。沃夫卡·日尔金从司机室里跌落下来。敲响一节悬挂着的铁轨。听了听声音。
日尔金(自言自语,大声重复一句老话):幸福就在你们所有人面前!!!(摇摇晃晃地顺着机车走远)做好准备……
伊格纳特仿佛没有喝酒似的,在沃夫卡后面敏捷地爬下车,咚一声坐到方桌旁。将还装有半瓶混浊液体的一个大瓶放在地上。伊格纳特身上的棉衣敞开,里面前胸别着的奖章闪闪发亮。埃尔莎透过机车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忐忑地向外看。伊格纳特给自己倒了一杯家酿酒。
伊格纳特(激昂地):干杯……为了新机车……
玛蒂尔达的声音:跟你的德国女人喝去吧……
人群静了下来,充满好奇地看向伊格纳特。伊格纳特扫视人群,没有看见说话者。斯捷潘继续静静地喝他的汤。伊格纳特走到机车跟前,在铁皮上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伊格纳特一边倒酒一边喝,像喝水一样……怎么也喝不醉。这会儿男人女人们都兴味盎然地瞧着伊格纳特。
鲍尔卡(对玛蒂尔达,小声地):听我说,玛蒂,把你的狗放出来……咬掉他的蛋。
一只瘦骨嶙峋的鬈毛狗蜷缩在玛蒂尔达脚边。她露出不赞成的目光。
玛蒂尔达:它不吃蛋……
棚子里的窃窃私语声:
——他喝不完……
——对,肯定喝不完……
斯捷潘(一直在喝他的汤):他会倒下去……和他的破机车一样……
伊格纳特(提高声音,激动地):谁在说“倒下去”?
他扫视在座的人。看见了斯捷潘。
伊格纳特(亲切地):啊……司机……(喝完了家酿酒,把杯子放到桌上,用手掌擦擦嘴)是时候一决胜负了,看我们俩谁更快,司机……
埃尔莎拉伊格纳特进司机室。
伊格纳特:我在国会大厦附近怎么没遇上你!
他爬进司机室,回过头,笑眯眯的。
伊格纳特(对斯捷潘):瞧着,我会修理好……
人群里有人轻声接上他的话:
“……修理好脑瓜子……”
伊格纳特没有应声。
伊格纳特:一决胜负!(对埃尔莎)开车……
司机室的门砰一声关上。埃尔莎费力地推动控制杆。机车蒸汽喷向人群,在大家不满的叫声中驶走。
“古斯塔夫”号离食堂越来越远。
伊格纳特:闷得慌。
他打开门,身体不听使唤,往司机室外倒去,埃尔莎一把拽住他。
埃尔莎(用德语):站好,笨蛋!(放低声音,用力扶住伊格纳特)喝醉了——有你受的!
伊格纳特沉沉地靠在埃尔莎身上,看她一眼,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用肘弯箍住她的脖子。
伊格纳特(轻声地,语气并不凶狠):德国人……掐死你们……掐死你们……
埃尔莎:放开……放开我。
她呼吸困难起来,大力抽气,双手顶住伊格纳特,把他推到了煤水车里的煤堆上。然后自己站到他身旁。看着他。伊格纳特哼哼唧唧。双手搓脸。
伊格纳特:他们不愿跟我喝酒……自己人不跟你喝,那感觉很难受……他们可是我的自己人,德国女人……妈的——这些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是是自己人……啊……战前我拥有一切……鲜花……女人……世界上最好的机车——“约瑟夫·斯大林”号……我曾把它开到时速163公里!(平静地)没错,压力超过负荷!“斯大林”号脱轨……而我自己这里——脑袋上,多了个窟窿!(用手揉搓额头上的疤痕)成了残废……为了能上前线,我和医生喝了三天酒……(注意到埃尔莎眼中露出的怜悯)在岛上真该淹死你……(躺在煤堆上,闭上眼睛)减低一挡。
伊格纳特躺在“古斯塔夫”号的煤水车里的煤堆上。他睡着了。天空在他头顶上缓缓流淌。埃尔莎折起他的右胳膊,贴在头上。拉开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现在的伊格纳特就像那幅宣传画——此时宣传画就挂在司机室里——里的士兵一样,在敬礼、微笑。
机车库后面的林中旷地。坦克帽在一根圆木后移动。伊格纳特坐在圆木上吃东西,膝上放着小锅。目光留意在旁边爬动的帕什卡。索菲娅坐在他身旁。埃尔莎从机车库的转角处走出来,看见索菲娅,离开。帕什卡爬到妈妈腿上,怀疑地看着伊格纳特。
索菲娅:为什么不回家?
伊格纳特(目光躲闪,看着小锅):很多活儿要干……
索菲娅:为什么在食堂对大家说那么多?
伊格纳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伊格纳特:什么?
索菲娅:你决心要超过斯捷潘……开着自己那辆车……
伊格纳特:我没有要和谁比赛。
索菲娅点点头。不知是同意伊格纳特的话,还是同意自己的想法。
索菲娅:吃吧,吃吧……汤很好喝……
突然,索菲娅开始努力用蹩脚的德语给帕什卡唱一首轻柔的歌曲。帕什卡笑了。
索菲娅:啊呜……啊呜……(用嘴啄帕什卡的小手,微笑着)来,帕什卡,来……让爸爸听听你的笑声……
伊格纳特惊讶地看索菲娅。
索菲娅(对伊格纳特,带着隐约的喜悦和骄傲):瞧……他在笑呢……我都有点儿忘了他们的语言……只记得一段歌词。(沉下脸)格纳沙呀格纳沙……大伙儿都看见你喝醉了和她在车上乱搞……他们都嘲笑你……说你和一只野兽住在一起……
伊格纳特没有应答。把勺子戳得当当响。
“古斯塔夫”号缓缓驶近采林区。伊格纳特和埃尔莎在司机室里。埃尔莎往炉膛里抛煤,轻声哼唱着一首德语歌。一时唱,一时呢喃。因为干活,她的气息有些紊乱。速度表的指针稍微偏离了零值。埃尔莎铲了一锹煤,看一眼伊格纳特。伊格纳特不乐意地打开炉门。
伊格纳特:加煤的时间间隔要久一点儿,小心你的“古斯塔夫”罢工。(摇摇头,冷笑着重复)“古斯塔夫”……
埃尔莎又铲了一锹煤,期待地看着伊格纳特。炉门打开。
伊格纳特:不是这样甩的……不是这样……大煤块往中间……碎的往四周……
埃尔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词……停下来……看着伊格纳特。
埃尔莎(重复,用蹩脚的俄语):这样……这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走开,从司机室探头往外看。
采林区空无一人。到处是树墩。劈去枝杈的树干等着人装载。
埃尔莎(用德语):一棵树……那里……有一棵树……
铁路线上躺着一根黑乎乎的松树树干。
伊格纳特(自言自语):应该跟布特库斯说说刹车的事……
“古斯塔夫”号在树干前面勉强刹住车。埃尔莎跳到路基上。环顾四周……灌木丛里簌簌作响。有几个黑影闪过。埃尔莎后退。一块石头从埃尔莎身旁掠过,砸中“古斯塔夫”号。接着第二块,第三块……
伊格纳特(大叫):埃尔莎,回来!
一声枪响。子弹击凹了紧挨着埃尔莎头部的机车铁皮。埃尔莎爬上司机室。伊格纳特推动控制杆。又一颗子弹射穿了司机室的玻璃。
伊格纳特:啊,见鬼……
伊格纳特和埃尔莎伏在地板上。“古斯塔夫”号缓缓驶向横卧在铁路线上的树干。一点儿一点儿推动树干。树干抖动着,不由自主地滑动,歪到了铁轨的一边。
埃尔莎(用德语):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战争吗?
“古斯塔夫”号把圆木从铁轨上推移开了,加快速度向前行驶。
沃夫卡·日尔金的小屋紧挨铁路线。门口上方写着“列宁路11号”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伊格纳特在屋子里走动……打量堆在角落的物什。沃夫卡疑虑的目光追随着他。
伊格纳特:听着,沃夫卡,我需要铁皮……能弄到吗?
日尔金(警惕地):你要跟斯捷潘比赛?(微微一笑)骑则(着)小绵羊?(看着伊格纳特胸前别的奖章)铁板很……
沃夫卡没来得及说完,嘴巴上就挨了一下,他撞到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物什上,两腿乱蹬。
伊格纳特:便宜点儿怎么样……
沃夫卡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爬。
伊格纳特: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朝机车开枪?这里就你一个人有枪……
日尔金(往外爬):真狡猾啊……
伊格纳特(跟在日尔金后面):还有谁在场?
日尔金(往外爬):玛蒂尔达在……鲍尔卡在……捷捷林很卖力……戈洛维娜……普拉霍娃投自(掷)很尊(准)……医生因为喝醉,去晚了……
伊格纳特抓起枪,嗅了嗅枪管。
日尔金(往外爬,有不祥的预感,加快了速度):沃夫卡四(是)在向死人开枪……死人不可能被打纵(中)……她爸爸死了……未婚夫死了……一个活僧僧(生生)的姑娘不可能在机策(车)里过四年……瞧,她带来了一个饥荒的冬天……
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沃夫卡拿起锤子敲响挂在小屋中央的一段铁轨。他冷静了下来,不再往外爬,坐下,擦掉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伊格纳特恶狠狠地看着他,轻而易举地把枪管从枪托上扯脱下来。
伊格纳特:笨蛋……我见多了死人……
日尔金:你才是傻瓜……
伊格纳特把已经报废的猎枪扔在地上。
日尔金(气呼呼地):不信你听听她的心跳……活人应该有心跳……
狗在冲伊格纳特狂吠,却不敢咬他。挂喇叭的柱子下,五个人在华尔兹舞曲的伴奏下做下蹲运动:玛蒂尔达、鲍尔卡、普拉霍娃、戈洛维娜、捷捷林……他们已经做了很久。腿几乎是勉力支撑着。脸庞被汗水浸湿。伊格纳特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发号施令。
伊格纳特:蹲下……起立……蹲下……起立……蹲下……起立……你们还没有真正激怒我!(对捷捷林)高兴点儿,捷捷林!高兴点儿!(对所有人)你们一辈子都应该高高兴兴!!!蹲下……起立……蹲下……起立……(对狂吠的狗)坐下!
狗顺从地蹲下,但仍在汪汪叫。伊格纳特习惯性地将军便服掖在腰带下,把身上的棉袄拉平整,离开。
伊格纳特(没有回头):谁想明白了,就可以休息。
戈洛维娜倒地。
捷捷林:在我们那个集中营也会伴着华尔兹做下蹲运动。
鲍尔卡、捷捷林、普拉霍娃停下,却不敢离开原地。
鲍尔卡:该死的音乐。(对玛蒂尔达)玛蒂,你干吗?
玛蒂尔达继续做下蹲运动。
街上传来铁器的“铿铿”撞击声,惊动了科雷瓦诺夫。他睁开眼睛,推开呼呼大睡的戈洛维娜,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街上看……
戈洛维娜(在睡梦中,不满地):别把凉气放进屋子……
沃夫卡·日尔金在路基旁铿一声扔下一块铁皮,在房子之间的通道里飞跑,然后从转角处探头看。一只熊站在扔下的铁皮旁,一脚踏在铁皮上,对嗡鸣声感到十分惊奇。
日尔金(开始悄声哀诉):啊哟哟……泰迪奇来了……它一来就要改变僧(生)活……自(制)造混乱……(啧舌,摇头)沃夫卡,偷东西不好……所有的四(事)都不好……
科雷瓦诺夫站到办事处的门廊上,吃惊地目送离去的熊。科雷瓦诺夫身后,戈洛维娜一边穿衣服一边走了出来。
戈洛维娜(从科雷瓦诺夫身旁走过,不满地):怎么起来了?
她走到铁路上,看一眼屋顶,愤愤地啐了一口。办事处屋顶上的红色铁皮几乎全都被揭了下来,只有几块还在上面闪闪发亮,雪花落在上面,融化。科雷瓦诺夫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站到她身旁……
科雷瓦诺夫:这些狗东西……(声音洪亮,以便周围都能听见)我们会查清楚的!会查清楚的!
戈洛维娜(恼怒地):你算什么男人?你的女人……让人欺负……屋顶被人半夜偷走……可你呢……(学他的样子)“会查清楚的,会查清楚的”……呸……呸……
她随在消失于黑暗中的熊之后离开。
科雷瓦诺夫:你去哪里?
戈洛维娜:你管我去哪里!
科雷瓦诺夫(毫无办法地摆摆手):滚吧,滚吧!
戈洛维娜:你才滚呢!
机车库。科雷瓦诺夫站在伊格纳特面前,腋下夹着公文包。沃夫卡·日尔金越过科雷瓦诺夫的肩膀提心吊胆地看过来。机车旁放着漆成红色的铁皮。
科雷瓦诺夫(对伊格纳特):你明不明白,你和这个德国女人在一起,就是跟所有人作对?
伊格纳特光着膀子,赤着脚,把洗干净的衬裤晾到绳子上。埃尔莎站到伊格纳特身旁,把他湿淋淋的衬衣搭到绳子上。伊格纳特仔细看看衬衣,点点头。
伊格纳特(对埃尔莎,轻声地):很好。
科雷瓦诺夫:你要她有鬼用?……你不是和女人那个有问题吗……
伊格纳特皱着眉睨向科雷瓦诺夫。
科雷瓦诺夫:别瞪我……别瞪我……那屋顶呢?……我的屋顶又是怎么回事?(对日尔金)收拾铁皮……送回去……
日尔金缩着脖子,向放铁皮的那边迈了一步。停下。
科雷瓦诺夫(对日尔金):怎么?
伊格纳特(对科雷瓦诺夫):不怕丢了你的另一只手吗?到时候可就没法挠你的蛋了……
日尔金吓得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埃尔莎走到科雷瓦诺夫背后,一把从他腋下抽出公文包,跑到机车后。科雷瓦诺夫猛地冲上去。又转过身……咬牙切齿……
科雷瓦诺夫(对伊格纳特):这里到底谁说了算?啊?!
他阴沉地看着伊格纳特。
科雷瓦诺夫(生硬地,声音放低了一些):明天你去乌兹洛瓦亚,把她移交出去,领收据回来……这是命令。(放低声音)你自己也离开……好来好去……
他渐渐走远,仍在激昂地说着话。
科雷瓦诺夫:大家需要的是粮食,而不是你的臭嘴脸!……明白吗,中士?!
他离开。沃夫卡则仍然犹豫不决地在原地踯躅。
日尔金:你森(什)么司(时)候付铁皮的钱?
伊格纳特(眉头紧锁):你就找不到别的铁皮吗?
奖章放到了沃夫卡·日尔金的手心。
日尔金:森林虽大……钢铁却扫(少)……
沃夫卡掂了掂手里的奖章。很高兴。
伊格纳特:给我弄一条裙子和一双鞋。
水从房顶滴到碗里、桶里、盆里、破布上。科雷瓦诺夫坐在桌子旁费力地写字。他气恼地将纸揉成一团,扔掉,又拿了一张新的,对着手指哈哈气。
科雷瓦诺夫(为自己口授):“莫斯科。致斯大林同志。针对群众的骚动,德国人在国有林运输线上的潜伏和生产经营的恶化,鉴于目前的冬季饥荒……”
字写得歪歪扭扭,忽上忽下。文字内容含糊不清。科雷瓦诺夫试图通读一下自己写的东西。读不通。
科雷瓦诺夫(激动地,痛苦地):狗屁不通……不通……不通……
他喘着气,声音喑哑,手在桌上一挥。纸飞到了地上。科雷瓦诺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理会滴滴答答的水珠。半截残臂用力打在不太结实的墙上。斯大林在墙上的照片里严肃地看着科雷瓦诺夫,赞同地点点头。
太阳爬上了树梢。“古斯塔夫”号停在森林中。伊格纳特和埃尔莎在司机室里。
伊格纳特(对埃尔莎):你必须逃跑……逃跑……科雷瓦诺夫不会罢休的……他会把你交给费什曼……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注视埃尔莎)费什曼……懂吗?
埃尔莎专注地听他说话……点头……她并没有听懂……伊格纳特从煤水车里拖出一包东西。
伊格纳特:吃的明天弄来……你还需要毡靴……德国女人……最重要的,你不能和别人说话。闭上嘴……当哑巴……他们不会欺负残疾人……我们的残疾人太多了……
伊格纳特打开在煤堆里蹭黑的破布包。埃尔莎看见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
埃尔莎:这是裙子?!给我的?裙子?!
她拿着裙子跑出司机室,在雪堆里脱掉棉袄、衬衣,捧起雪,急急忙忙用雪把脏兮兮的身体搓洗干净。径直把裙子穿在潮湿的身上。
埃尔莎(用德语喊):“古斯塔夫”!伊格纳特!快看,我多漂亮!快看!!!
伊格纳特从司机室探头往外看。心慌意乱。雪地中央,埃尔莎张开双臂旋转着。笑着。
伊格纳特(温柔地):笨蛋。
伊格纳特笑了。起初笑容极浅极淡。接着越来越明显。一如曾经擅长的那样,开怀大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索菲娅的小单间。帕什卡在伊格纳特脚底下闹腾。伊格纳特把速度表、坦克帽匆匆忙忙塞进袋子里,想了想,掏出帽子,扣在帕什卡头上。
索菲娅的声音:拿走你的锅。
索菲娅站在门口。
索菲娅:怎么,你要走?
伊格纳特:我在这里挺好……
索菲娅:恋爱了?(顿了顿)爱上了德国女人?……
伊格纳特没有马上回答。
伊格纳特(似乎在辩解):是你自己爱上了德国人……
索菲娅忧郁地点头作答。
轰隆一声爆炸。第二声。第三声。
炮火轰击。一枚炮弹落在一幢干净整洁的房子旁。墙被炸出一个大窟窿。
男人女人都在街上奔跑。还有德国兵。一个“铁拳”火箭筒扔在街道中央。
叫喊声(用德语):
——苏联人来了……
——快点儿……快……
——迪特里希!
——诺依曼太太在哪里?
索菲娅和大家一起奔跑,突然在一幢倒塌的房子旁停下脚步,她跑到一段残垣后。墙角,一个女人躺在血泊中。女人用身体护着一个周岁左右的男孩。索菲娅蹲下,小心地掰开女人的手指。女人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索菲娅。德国女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熄灭。死去的女人仍然搂着孩子。索菲娅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跑开。一梭子弹在墙上打出了若干星形的黑色窟窿。
……燃烧的火。一铲煤甩进打开的炉膛里。黑夜。白雪。低矮的云团遮住了月亮。斯捷潘的机车行驶在铁路线上。司机室里是斯捷潘和索菲娅。坐在司机位上的索菲娅手里抱着帕什卡,他睡着了,头上戴着坦克帽。斯捷潘一人干两人的活。打开炉门,甩煤进去……炉门一开,火光便映红了他们的脸庞。
斯捷潘:永远离开?
索菲娅:永远。
斯捷潘:我和你一起走。
索菲娅注视徐徐掠过的树木。
索菲娅:知道吗,我不能生孩子……(顿了顿)那时我16岁……在帮孤儿院修猪圈……冬天……我被冻坏了……做了手术……(忧伤地一笑)而猪根本就没有运来……
斯捷潘:那帕什卡是怎么回事?
索菲娅耸耸肩。别过脸去。
索菲娅(稍顿,忧伤地):战利品……
斯捷潘(毅然地):我和你一起走。到伊尔库斯克弄护照……有人给了我可靠的地址。
索菲娅:不……你把我送到列日涅沃,到了那里我自己想办法。
斯捷潘更加拼命地干活。机车加速。
拐弯处出现了两道光,穿透雨幕刺入眼中。铁路线上的某个人被晃了眼,停在当地。
斯捷潘:去煤水车里拿一个小纸包……是面包干……
索菲娅没来得及回话。轰隆,猛烈的撞击。灯罩玻璃四散飞落。一片漆黑。斯捷潘迅速泄掉蒸汽,转动刹车手柄。机车停下来。
斯捷潘的声音:帕什卡没事吧?
索菲娅的声音:还睡着……
斯捷潘:你呢?
索菲娅的声音:肩膀撞了一下……
斯捷潘点亮火把,举在手里,跳到地面上。
他们站在一只体型庞大、侧躺着的熊旁边。在火把的光照下,它湿漉漉的毛皮呈现出黑色。嗡嗡的蜂鸣环绕在它脑袋周围。索菲娅抱着熟睡的帕什卡过来。
索菲娅(喃喃低语):还活着……看见亮光过来的……
斯捷潘(低语):它们一见到光就瞪大眼睛看……
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侧身稍稍抬起,又倒下去。呼吸匀稳了一些。
索菲娅:不死之熊……它头上还有窟窿眼呢……
斯捷潘(充满敬意地):够我们的人吃一个礼拜……
索菲娅:不能碰它……不然会带来毁灭……改变一切……日尔金说的……
她的话语突然中断。斯捷潘看向熊黑色的眼睛。它漆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两簇火苗。
斯捷潘:也许……改变是件好事?(顿了顿,更加坚定)也许……不应该逃到任何地方?
索菲娅没有回答。将帕什卡抱得更紧。别开目光。熊的爪子动了动。
索菲娅(着急地,粗声地):它要起来了……要走了……
斯捷潘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长刀子。
斯捷潘(平静地):走不了……
熊头在机车正前方,脸上两个漆黑的眼窝。斯捷潘的车停在村子高处。熊皮摊开在煤水车上。
晚上。火堆的光芒照亮了村子。车站中央,熊的肋骨在烤肉架子上转动。沃夫卡用双手转动烤肉扦,哼哧喘着气。奖章在敞开的棉袄下闪闪发光。
日尔金(对走到跟前的鲍察罗夫):走开,走开……还早呢……
鲍察罗夫走开几步。火堆四周坐了很多人。等待着。不远处放着牛奶桶。沃夫卡·日尔金不慌不忙地转完一圈烤肉扦,割下一块肉尝试,坐到布特库斯旁边。
日尔金:它还很小……泰迪奇……它应该能再活三百年……脏(长)到和枞速(树)一样高……和松速(树)一样高……如果一兹(直)活下去……不能茨(吃)它啊。厄运会降临……死亡会降临……(意味深长地扬起刀子,想了想,把脸贴在刀柄上,叹口气)应该让它茨(吃)人才好……
布特库斯:那你自己还要吃?
日尔金(尝了一口肉):唔……好茨(吃)……(大声地,对众人)熟了!
深夜,村里仍然人声喧嚷。男人,女人。吃着,喝着。在食堂里,车站里,棚户里。专注地,陶醉地。
机车从森林驶向村子。在遥远的篝火的暗淡光线中看不太分明。它的外形是圆的、流线型的,向后延伸。仿佛是德国高速火车的蜃影正在缓缓驶向村子。机车发出清脆的轧轧声。车身是红色的。埃尔莎坐在司机室门口的棉垫上,晃荡着穿上了女便鞋的双脚。敞开的棉袄下不再是层层破布,而是连衣裙。裙子略有些肥大——她在腰上系了一条细绳。身上只穿着一层布料有些不习惯,但埃尔莎尽量不表现出来。
白色油漆在红色背景上画出的粗陋的红星勋章出现在烟尘雾气中。人们纷纷走近。玛蒂尔达、普拉霍娃、戈洛维娜、鲍尔卡、鲍察罗夫……埃尔莎看见大家,看见火堆上熏黑的肋骨,停止唱歌。伊格纳特在司机室的暗处往外看。机车喷着蒸汽,停下,与斯捷潘的机车头对头。
玛蒂尔达(醉醺醺地):啊,是我们的格纳沙……
普拉霍娃:……还有他的王后。
戈洛维娜:大概是来和斯捷潘比赛的……
这时,所有人都看见了车身上的字。字迹不太工整,但是写得一丝不苟、触目可见。两侧都用俄语写着粗体大字: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
——他加入了德国人!……
——又一个……
——……法西斯分子!!!
索菲娅抓住帕什卡的手。
索菲娅:帕什卡,我们离开这里……真不应该回来……
人越聚越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推我挤。就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斯捷潘从自己的机车里往外看,看着索菲娅离去。
伊格纳特(没有在意人群,向斯捷潘喊):后退!
斯捷潘看了一眼伊格纳特的机车。隐入司机室。机车喷出白汽,却不是向后退,而是向前。斯捷潘车头的熊在向红星移动。两个车头相撞,嘎吱嘎吱作响……“古斯塔夫”号的车轮没有转动,和铁轨磨擦,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在大熊号的挤压下,“古斯塔夫”号倒退。
来自人群的声音:
——(醉醺醺的喊声)斯捷潘,加油!
——教训一下这个“古斯塔夫”!
——加油!!!
——斯——捷——潘!!!
——顶它!!!
两辆机车在村子中央顶架。“古斯塔夫”号的车轮转动起来,进逼,缓缓向前,开始挤压斯捷潘的机车。人们扑过来帮助大熊号。
有人用肩膀顶住煤水车,有人只是跳脚叫,发号施令:
——一起上!
——顶住!找地方顶住!
——使力!使力!!!
喇叭在愉快地播报:“今天是11月23日。子夜。晚上好,同志们!”
喇叭里响起了华尔兹。一根木头从喇叭旁边飞过,第二根正中喇叭口。喇叭的声音变哑了。
“啊呀呀……”沃夫卡·日尔金开始哀号。
斯捷潘的机车汽笛长鸣。
“啊——”人群叫喊。
玛蒂尔达(高声地,快活地,醉醺醺地):怎么样,胜利者,做一会儿下蹲运动来庆祝节日吧?
一根木头击中“古斯塔夫”号。跟着是一块石头……人群叫嚷着,仿佛在发起战斗进攻。
伊格纳特(高声地):离开火车!!!
人们爬上“古斯塔夫”号。伊格纳特用力一拉泄压阀门。蒸汽喷向人群,有人被掀飞,篝火堆里燃烧的木头飞向篱笆、澡堂。火舌缓缓向上舔舐黑色的房顶。人群散开,很快又蜂拥上来。人们爬上司机室。伊格纳特踹下去一个,又一个……
伊格纳特(高声对众人):我警告过了!
他从司机室跳到人堆里,把往上爬的人往下拉。男人、女人接连向四周跌落。人群中,布特库斯挥舞着双手跟在机车后面。
布特库斯(重复伊格纳特的话):离开机车!!!
一根木头击中他的头。布特库斯被淹没在人群中。人们站在司机室里叫嚷,挥手,敲打铁皮。埃尔莎打中了一个人张大的嘴巴,膝盖不知顶到了谁的屁股。铁皮的铿铿声,飞溅的火星,蒸汽的呼哨声,闪烁的玻璃碎片。人群推着她,拽着她。
长凳下被踩瘪的喇叭旁,小狗看着惊声尖叫、东奔西跑、不时跌倒的人们,瑟瑟发抖。
一个尖厉的女人声音:
——姐妹们!澡堂着火了!!!
鲍尔卡赤身从澡堂里跑出来。一个女人一丝不挂,腋下夹着一卷衣服,跟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冲逃跑的他啐了一口。玛蒂尔达挥舞着一根棍子追赶鲍尔卡。人们奔忙起来……扯着嗓子喊,蜂拥而去,丢下躺在地上的伊格纳特。
医生从装得满满的牛奶桶里舀了一杯家酿酒。
医生:烧得好。
他坐在医务室旁边的土台上,摆出花花公子的架势,像抽香烟一样抽着自己卷的纸烟,目光波澜不惊地观看火灾和打斗。沃夫卡·日尔金早就在牛奶桶旁边安坐。科雷瓦诺夫恼怒地蹲到医生身旁,身上制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已经被扯掉。科雷瓦诺夫把自己的制服帽指给医生看。
科雷瓦诺夫:瞧瞧……为了抢帽子咬我……你的家酿酒让大伙儿狂性大发了……
赤裸的鲍尔卡从长凳旁跑过。玛蒂尔达举着棍子跟在后面。
医生(对科雷瓦诺夫):我们所有人……从鲍尔卡到斯大林同志,想要的都是同一样……好好生活……只是我们没法好好生活在一起。
日尔金(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过……斯大林同自(志)不会想要和鲍尔卡一起僧(生)活……
他的话在空牛奶桶里响起了回声。
医生:别难过,科雷瓦诺夫……明天——一宵宿醉,所有人都会安安静静、有气无力……家酿酒——sine quanon……必不可少……
水泼出去,发出哧哧的响声。白汽腾起。叫声。空水桶碰撞发出咚咚声。布特库斯坐在街道中央,从嘴里掏出第四颗被打落的牙齿,放在手心。拳头攥紧牙齿。
黑夜渐逝。烤焦的熊骨下的火堆已经燃尽。两辆机车仍然头对头停着。车头上用白漆画着红星勋章的“古斯塔夫”号被砸得残破不堪。壳板凹陷。整流罩的一块红铁皮几乎已经完全被扯脱,像折断的翅膀一样撅着。埃尔莎让受伤的伊格纳特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走向“古斯塔夫”号。伊格纳特艰难地挪动脚步。
埃尔莎(用德语):睡在“古斯塔夫”号上就能梦见未来将发生的一切……有一天……很久以前了……还是在岛上的时候……我梦见了你……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古斯塔夫”号的车轮,将伊格纳特的头拥在胸前。
埃尔莎(用德语):真的,你很瘦,金色头发……但那是你……现在我才知道……你笑着,和宣传画里的士兵一样……
伊格纳特突然笑了。
埃尔莎(看见伊格纳特的笑容,用德语):嘿,你怎么了?
伊格纳特(聆听埃尔莎的心跳):有心跳……
4.
早晨。强劲的汽笛声打破宁静。雪片从斜面屋顶上撒落。黑色的机车拖着一节保温货车驶向边疆区,黑烟直冒,散发出煤焦味儿。机车从夹道的房屋中间缓缓穿过。没有燃尽的煤渣敲打着司机室的顶部。机车的窗玻璃仿佛被糊上了一层黑纸,什么也看不见。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身穿洗旧发乌的背心、马裤、羊毛袜,倚着门框从机车往外看。他身形高大,表情严肃,黑眼睛。这正是在1941年逮捕古斯塔夫、埃尔莎和她父亲的人。少校环顾被白雪覆盖、留有篝火余烬的车站……原来澡堂和篱笆所在的位置仍有一缕轻烟飘向空中。四周空空荡荡,仿佛一切都已灭绝。
沃夫卡·日尔金坐在被踩瘪的喇叭下。腿上放着断成两截的猎枪。一只蜜蜂钻进了少校的鼻孔。他对冬天出现蜜蜂毫不惊奇,用大拇指按压鼻翼,直接将蜜蜂摁死在鼻子里。机车在车站里哧哧喷着蒸汽。停下。喇叭里喳喳地响起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少校合着音乐节拍做下蹲运动,时而不满地瞅一眼喇叭。沃夫卡·日尔金专心致志地清理抽完的烟斗。
少校:这么说,我们在前线……厮杀……厮杀……你却在这里窝藏德国女人?
日尔金:随(谁)窝藏了?没有人窝藏她……
少校:她不是淹死了吗……
日尔金(点头):是淹死了……
少校(提高声调):接着却在你鼻子底下逍遥了四年……一切自作主张……一切……
日尔金:我以为我又把她打死了呢……随(谁)知……(摇摇头)德国女人太机灵……
少校:为什么隐瞒那德国小子的事?
日尔金(慌张地):什么德国小子?
少校(严厉地):别在我跟前耍滑头……把奖章还给司机……要不然马上把你发配到别的森林里去……
沃夫卡没有被唬住,而是满腹委屈。
日尔金:沃夫卡没有干任何坏四(事)……沃夫卡一兹(直)在叟(守)卫音乐……
喇叭的喳喳声分外响亮。
日尔金(放低一点儿声音,更正):以前叟(守)卫着……
少校站起身。双手叉腰。向右弯腰……向左弯腰……享受地呼吸新鲜空气。
少校:别装蒜了……好好说话……
日尔金(严肃地,语带责备,没有口音):什么装蒜?……这是我的母语,萨韦利·伊里奇……瞧您说的——装蒜……
少校深吸一口气,使出全部力量。
少校(对着整个边疆区高声喊):科雷瓦诺夫!!!
少校的喊声在寒冷的空气中震荡,在房子之间回荡。
少校(放低声音,对日尔金):你们的接待真差劲……
少校(大声地):真差劲!!!
车站。少校一巴掌扇在科雷瓦诺夫脸上。科雷瓦诺夫摔倒,他竭力想站起来,两只脚无助地蹬地。边疆区居民高低错落地排成一队,少校沿着队列走。制服胸前一枚奖章、一枚红星勋章,闪闪发亮。这是两次负伤的荣誉标志。
少校(对所有人,大声地):怎么?!把整个祖国卖了换酒喝了,还是只卖了乌拉尔?!一群废物!……
边疆区居民原来有如此之多。仿佛两个步兵营站在练兵场上似的。有人脸和手被烧伤了。有人目光阴沉。有人面带青痕。大家头顶已经覆满白雪。寒风拂动少校的额发。
少校:我们没有让你们受罪……没有惩治你们……让你们藏身于此!……躲开人民……理所应当的……愤怒!(顿了顿)而他们的愤怒是永无休止的!(顿了顿)斯大林同志!他心地善良!(顺着队列走,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吐了一口唾沫在队列里的人的脚边)我可没那么善良……(继续沿着队列走)只有费什曼能让你们害怕……(戏谑地学他们的口吻)“费什曼要来了”……“费什曼”……如果费什曼不来会怎么样?!(提高声音)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像野兽一样互食其肉……
他喘了口气,用手擦汗……
少校(大声地):觉得有自由了?!……竟然敢砸火车?!给德国人生孩子?!(顿了顿)是不是有人觉得他被留在这里很冤枉?!有谁这么想——上前两步!上前来!!!
队伍一动不动。一个女人晃了晃,差点儿晕厥。旁边的人搀住她的胳膊。
少校:排好队!!!
取暖货车的车门轰一声在埃尔莎身后关上。埃尔莎撞到车厢壁上。她坐到稻草堆里,下巴搁在膝盖上。刺目的光线透过车厢壁上的缝隙射进来。取暖货车里还有一个人,黑暗中传来他的呼吸声。一个身形像狗一样大小的身影顺着光束爬过来。沙沙声。沉重的呼哧声。那人爬到了埃尔莎跟前。原来是帕什卡。他像兔子一样蹲着,张开牙还没长全的小嘴冲她笑。
伊格纳特坐在军需仓库里的桌子旁,尝试将两杆折断的猎枪装配成一杆。他把枪架在腿上,扣动扳机。弯曲的扳机中途被卡住。沃夫卡·日尔金透过窗子从街上往里看,他打开窗扇,从一个修补过的小篮筐里拿出奖章,放在窗台上。
日尔金:给……本来想把红星勋脏(章)也还回来……我把它埋了起来……到促(处)都四(是)雪……我挖啊挖……地都冻桑(上)了……勋脏(章)在地里早(找)不到……
伊格纳特勾扳机。再度卡住。沃夫卡饶有兴致地看着折断的枪。
日尔金:想把德国女人早(找)回来?(顿了顿)要把德国女人早(找)回来很贵哦……很贵……
伊格纳特抬起头,看着日尔金。
日尔金(叹口气,遗憾地看一眼奖章,离开):而你森(什)么也没有!
伊格纳特也叹了口气,松开手指。枪掉到地上,木和铁很轻易就分离开来。
取暖货车里。外面有人在用力敲打车厢壁。帕什卡惊讶地转过头。害怕地爬到埃尔莎身边。那人仍在用力敲打。灰尘从车厢顶上簌簌落下。
索菲娅的声音:帕什卡!帕什卡!帕什卡!
一些声音:
——怎么了?
——我们的帕什卡……
——帕什卡怎么了?
——被抓起来了——怎么了……
敲打越来越猛烈。众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车厢晃动起来……帕什卡吓得直瘪嘴,用力吸鼻子……
火车猛地一震,向前开动。
——全村就这么一个孩子,还要……
——坏蛋!!!
——抄家伙!
取暖货车因为猛烈的撞击而摇晃。
少校的声音:住手!
叫声:
——他在这里……
——少——校!!!
少校的声音(盖过了撞击声和人群的叫嚷声):往哪儿闯?一群狗东西!
索菲娅的声音:揍他,混蛋!!!
——啊——啊——啊!!!
人群的叫骂汇聚,犹如震彻山林的可怕熊吼。取暖货车厢壁在微微震颤。枪声响起。四颗子弹穿透了厢壁。一颗接一颗。越来越靠近埃尔莎和帕什卡所坐的地方。尖利的木片四散飞落。一颗子弹穿透埃尔莎旁边的木板,留下一个与她仅一拳之隔的圆圆整整的窟窿眼。外面静了下来。帕什卡从埃尔莎腿上滑下来,爬向窟窿眼,好奇地从那一线亮光处往外看。开心地咯咯笑起来。透过窟窿眼可以看见少校身前的人群向两旁闪开,后退躲避手枪。索菲娅躺在路基上。
少校(声音不大):让开……(举着手枪穿过人群)你们要他干什么?一个法西斯狗崽子……(转身,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索菲娅,声音不大,懊恼地)蠢女人……(用手敲敲机车的铁外壳)开车!
萨尔基相爬下司机室。顺着房子之间的夹道走开了。
少校:萨尔基相!
萨尔基相(大声地,朝少校摆摆手):开一趟就够了!……我开自己的车去!(放低声音)开我自己的“阿拉木奇克”号……(轻声地)老笨蛋,还想追求速度……
黑色的机车喷出蒸汽,启动。少校站在司机室门口,没有急于关上车门。他静静地注视着沿路跟随的人们。机车越驶越快,人群也随之越走越快。
斯捷潘双手抱着索菲娅。脚步急促。他的体力渐渐不支。车头的熊张大嘴,两只漆黑的眼窝里空洞洞的。
斯捷潘(轻声地,因负重而喘粗气):马上到了……马上……医生……已经很近了……
索菲娅(微弱地,声音断断续续)没有人……这样……抱过……我……
斯捷潘(轻声地,喘粗气):再忍一下……马上到了……
索菲娅专注地看着斯捷潘,面露微笑,竭力抓紧他的棉袄。她的手指渐渐松开。手垂落下去,耷拉着。医生的屋子旁,斯捷潘将索菲娅放在雪地上。他坐在索菲娅身旁,喘不过气来,手掌缓缓拂过她的脸庞,合上她的眼睛。
一声尖厉的汽笛声促使大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古斯塔夫”号跟在少校的黑色机车后面驶来。人们追着伊格纳特的机车。
大家的叫喊声:
——追上那个混蛋!
——追上他!!!
“古斯塔夫”号的司机室。锈铁,用带刺铁丝捆住的管子,绳子、残破的盖板、木楔子——这些都被用来捆缚、固定仪器设备。伊格纳特一人干两人的活儿。铲煤、开炉门、关炉门。炉火呼呼作响。伊格纳特忽然愣了一下。看着躺在雪地上的索菲娅和坐在她身旁的斯捷潘。
大熊号机车一声长鸣。启动。人们纷纷爬上火车。
森林。铁路线。两辆机车并排行驶。
伊格纳特:费什曼!!!
黑色机车的司机室打开门。少校好奇地打量行驶在侧的伊格纳特的机车,看见车身侧面写的“古斯塔夫”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少校(冷笑一下):我哪里是费什曼?(手掌用力拍拍司机室的铁皮外壳)这才是“费什曼”!
“费什曼”——机车侧面几个精美的铜字在熠熠闪光。似乎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费什曼”号发出强劲、欢快、发聋振聩的汽笛声。
速度表的指针在红线上跳动。大熊号的司机室。布特库斯拼命往炉膛里甩煤。斯捷潘开关炉门。
布特库斯(继续干活,平静地):我们到了边界线上……
哐当哐当。
“古斯塔夫”号和“费什曼”号加速。
少校:我们可是前线战友……(一字一顿)胜——利——者……我们应该明白……德国人和德国人在一起——这是规矩……(冷笑)而你,管这辆车叫“古斯塔夫”!他是你什么人?
伊格纳特(挑衅地):亲戚!
少校仍然像条件反射一样笑着。
少校(渐渐严肃起来):你的“古斯塔夫”连时速50公里都跑不到!我认识一个叫古斯塔夫的——是个懦夫!他斗不过费什曼……没有人斗得过!(顿了顿)我了解火车。我父亲开了四十年火车。(顿了顿)你最好是走得远远的!
说完,他关上司机室的门。
伊格纳特(自言自语,轻声地):没有更远的地方了……
压力表的指针在红线上跳动。伊格纳特拼命工作着。不时看看仪表指针,看看行驶在侧的机车。从“古斯塔夫”号的司机室里看“费什曼”号,仿佛两辆车是停滞不动的,只是指针的跳动越来越剧烈,作为铁路专属区的围墙夹道而种的树木越来越快地向后飞掠而过。
少校(狂热地、恼怒地、威胁地大叫):来吧,中士!!!来呀!!!急着要被送上审判席吗?!来呀!!!
“古斯塔夫”号的压力表指针已经远远超过了红色线条。它从来没试过超出这么多。车轮频密地哐当哐当响。德制速度表上的指针沿着细线缓缓移动……56……58……63……65……因为道路铺设不善,“费什曼”号和“古斯塔夫”号都开始剧烈晃动,仿佛铁轨想要摆脱沉重的负荷。两辆机车交替向前冲。伊格纳特往炉膛里抛了一铲煤,从司机室往外看。67……68……69……少校惊异地看着“古斯塔夫”号加速。
少校(恼怒地):看前面——道岔是我的!你会脱轨!
伊格纳特又抛了一铲煤,铁锹脱手,他双手抱头,摇摇晃晃。速度表的刻度在他眼前浮动起来……70……70……
伊格纳特(对“古斯塔夫”号):好样的!!!
取暖货车在颠簸,仿佛又有人群在摇晃它。埃尔莎紧紧搂住帕什卡。大叫起来。
埃尔莎:伊格纳——特!!!
伊格纳特的机车开始领先。压力表的指针不再跳动,固定在刻度盘的最边端。速度表上的指针指向……70……70……70……70……71……71……
在森林中央,在两条铁路线合二为一的地方停着一辆轨道车。沃夫卡将一筐红色浆果放到轨道车上,转过身。两辆机车向他疾驰而来。沃夫卡跑到道岔旁,愣了一下。将道岔扳到右边。惊惶不定地看了看。又将道岔扳到左边。再看看。倒退着走到轨道车旁,爬上车,像只黄鼠一样呆愣片刻,跳下车,跑进森林里。
“古斯塔夫”号在加速。里面的机械部件开始歌唱。和着炉火呼呼作响的节奏嗡鸣起来。“古斯塔夫”号超出了“费什曼”号半个车身。“费什曼”号率先压下制动闸。车轮下火星飞溅。“古斯塔夫”号也刹车,撞上道岔,脱轨。机车侧倾。伊格纳特被抛向车厢壁。脱落的铁轨和枕木四散飞落。“古斯塔夫”号挡在铁路线上。车内有什么东西发出尖利的声音、噼啪的碎裂声。“费什曼”号撞上了“古斯塔夫”号的煤水车,车身侧面破裂。猛烈的撞击使得煤尘飞扬,弃置在铁路线上的轨道车向前滚动。“古斯塔夫”号被一团蒸汽笼罩。
少校:好了,中士,你真的惹怒我了……
他没有走进蒸汽团里。停下脚步。拔出手枪。
少校:你挡谁的道?!现在你活不到上审判席的时候了……出来!
日尔金从铁路专属区外的树木后提心吊胆地探头看。
伊格纳特的声音(从蒸汽团里):你说,它的时速到不了50公里?
伊格纳特慢慢地从蒸汽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速度表。他停在少校对面,举起速度表,给少校看。
伊格纳特:你说它的时速到不了50公里?
少校惊异地看着速度表。
伊格纳特:时速71公里!看见新纪录了吗?
少校(惊讶地,威胁地):什么?
伊格纳特:给你!(将速度表砸向少校的脸)
少校挨了重重一击,手里的枪脱落。又是一击。速度表的外壳破裂,飞到铁轨上。少校仰面跌倒。双手抱头。发出低沉的号叫。“费什曼”号响起了汽笛声,仿佛是人在惊呼。
伊格纳特(对“费什曼”号):闭嘴!
声音传到少校耳朵里,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隔了一团棉花。伊格纳特在他眼里似乎比“费什曼”号还要高,遮住了天空。
伊格纳特的声音:就这样吧,混蛋……
黑暗。
少校闭着眼呻吟着,双手抱头,腿蜷在胸前。
科雷瓦诺夫(叫喊声低沉地传到少校耳朵里):站住!都站住!
自行车的丁零当啷声。
戈洛维娜的声音(大叫):为什么杀索菲娅?!
普拉霍娃的声音(大叫):让他说说!
科雷瓦诺夫的声音:你们以为战争结束了——现在可以由你们来审判?不可能!(继续对人群喊叫,但他的声音已经成为背景杂音)就凭你们?没有这种规矩!
少校睁开眼睛。医生俯身。扶他坐起来。科雷瓦诺夫站在众人和少校之间,把自行车摆在面前做盾牌,摇晃着自行车。
科雷瓦诺夫:你们凭什么反对他?凭什么?一群混蛋,是他解放了你们!
医生(对少校,轻声地,在科雷瓦诺夫说话的时候):头晕吗?失去知觉了吗?
少校紧张地留神听医生的话。
科雷瓦诺夫(声音更大):……让你们不至于像畜牲一样客死他乡!
医生:有过脑震荡吗?
他开始在少校鼻子前晃动手指。少校没有注意手指,而是严厉地看着医生。
少校(不知是回答,还是发问):有过?
医生:现在又多了一次……
科雷瓦诺夫(提高嗓门对众人,声音更大):他打到了柏林……凭着真本领!……两次负伤!!!
科雷瓦诺夫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医生伸手翻少校的眼皮。少校挥开他的手。
少校:发生……什么事了?
医生:你记得什么?
少校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认识的人。看见躺在旁边的速度表,碰了碰指针。
蒸汽。机车车头上张大嘴、眼窝空洞洞的熊。损毁的机车。脱轨的煤水车敞露着。
科雷瓦诺夫(声音更大):退后!!!
人们阴沉的脸渐渐变成一团团模糊的灰色:鲍察罗夫、鲍尔卡、玛蒂尔达、捷捷林、戈洛维娜、布特库斯……斯捷潘手里拿着少校的手枪。枪口对地。
科雷瓦诺夫(更加大声地,看见手枪):我脸上也挨了他一掌!他有这个权力!!!
少校(对科雷瓦诺夫,轻声地):你嚷什么?你是谁?
科雷瓦诺夫吃惊地看了一眼少校,无助地环顾众人。
科雷瓦诺夫(慌乱地):我?我是科雷瓦诺夫……
人群中一片静寂。
少校(平静地):我要走了,科雷瓦诺夫……我女儿病了,娜秋莎。(艰难地站起来。出乎科雷瓦诺夫意料地大叫)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令所有人一震。少校靠在“费什曼”号黑色的车身上,看着人群……突然,微微一笑。摇摇头……
少校(声音不大):你们的接待真差劲。
大家眼中不再有威胁之色。斯捷潘想举起手枪——对准少校。但是玛蒂尔达轻轻按住他的手,不让他举枪。鲍尔卡从玛蒂尔达身后忐忑地看过来。
玛蒂尔达(苦笑,声音不大):真是可怜……不是胜利者,而是撞坏脑子的……
布特库斯(轻声地):走吧……仗打完了……
人群拥上来。大家的手推搡着自行车的车座,少校的后背。少校坐在自行车上从人群中滑行出去。披在肩上的短皮外衣的下摆像翅膀一样展开。沾满灰尘的漆皮靴踩下脚踏板。
人们冲着少校的背影叫喊:
——加油,少校!
——踩踏板!
——别摔倒了,少校,别摔倒了!
戈洛维娜(对科雷瓦诺夫,轻声地):着急去看女儿。
科雷瓦诺夫(轻声地):她女儿死了……在莫斯科附近……1941年的时候。那时还是个小姑娘。
少校越骑越快。越走越远。
布特库斯(注视少校的背影):真固执……
少校笨拙地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他站起来,继续骑车沿着路基前行。
鲍尔卡(注视少校的背影):他准备创造纪录。
有人轻轻笑起来。笑容绽放在嘴角。大家都笑了起来。玛蒂尔达、鲍尔卡、布特库斯、鲍察罗夫、普拉霍娃、捷捷林、萨尔基相……沃夫卡·日尔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鲍察罗夫:“费什曼”号的编号和我身上的一样……
布特库斯:你们是亲戚……
胜利者的笑声与蒸汽融会在一起,飘荡在损毁的机车上方,升上天空,变成一朵白云。
斯捷潘坐在自己机车的司机室门口。抽烟。他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睛里——大约是被自卷烟的烟雾迷了眼——泛动着泪光。日尔金爬上司机室,坐到他旁边,用手掂一掂少校的手枪,把泥污擦干净,习惯性地拔出弹夹,一拉,关上保险,放进口袋里。
日尔金(没有口音):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斯捷潘吐出一口烟雾,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
斯捷潘:你不会明白,(苦笑一下)为了得到幸福需要杀死谁……
日尔金点头。
日尔金(不带口音):没关系……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斯捷潘严肃地看一眼日尔金。
日尔金(犹豫地,不带口音):嗯,剩下的一切都会……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向机车上方的天空。
日尔金(朝机车上方的云朵点头示意,不带口音):瞧……那朵云像一只熊。
玛蒂尔达捡起速度表,钦佩地直点头。指针指在71和72两格刻度之间。鲍尔卡走到玛蒂尔达跟前,像女人一样挽起她的手,对着破损的仪表赞许地轻哼一声。玛蒂尔达看着远处少校胡乱踩着踏板的背影。
玛蒂尔达(对鲍尔卡):不管怎样他不可能追上我们的人……
……铁路线。大森林。装红色浆果的篮筐在轨道车上晃动。伊格纳特、埃尔莎和帕什卡坐在行驶的轨道车上。伊格纳特看着埃尔莎微笑。埃尔莎瞧一眼伊格纳特,报以同样的微笑。伊格纳特把帕什卡放在自己腿上,让他的小手搭在轨道车的摇杆上。帕什卡害怕地紧紧抓住摇杆。现在看上去就像他在和伊格纳特一起摇动摇杆似的。一朵像熊的云飘浮在天空中。
埃尔莎的声音(缓慢地,带有口音,努力发清楚每个音):一年后我们安顿了下来。在巴尔瑙尔。我们的生活很美满。伊格纳特在火车站工作。当保安。我又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不能在人前说话、唱歌。在家里也要窃窃细语。板棚的墙隔音差。我过着哑巴的生活。他们不会欺负残疾人。
大森林。道岔。两条铁路线合二为一。“古斯塔夫”号锈迹斑斑的残骸停在铁路专属区里,被积雪覆盖,融入皑皑白雪中。
(全剧终)
注释:
注1:帕维尔是帕什卡的大名,伊格纳季奇是父称,亦即其父亲名叫伊格纳特。——译者
注2:“路”在这里用的是德语音译词。——译者
注3:俄语中“小绵羊”一词的头两个字母为“ОВ”,“ОВ”也是“古斯塔夫”一词的后两个字母。——译者
PS:本文译自俄罗斯《电影剧本》2011年第4—6期。影片最终定名为《边疆》,曾获第68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导演阿列克谢·乌奇捷利。——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