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个我完美错过的时代
Chapter 1
黄子华. Dayo Wong《娱乐圈血肉史》1990.
前几年,微博上有个朋友跟我说,“我突然觉得很沮丧的就是你发现自己想表达的想拍的,都已经在老早就有大师用更牛逼的方式已经展现过了。比你的想法更酷,比你想要表达的更深刻”。那些藏于乌菲兹美术馆、伦敦国家美术馆,西斯廷礼堂的巅峰艺术,米开朗基罗贝尼尼达芬那帮意大利人被崇拜了400多年,而再无其右。艺术在宗教领域上没有第二次复兴。
世界是相互的。想通这一点,你会更绝望。
前几天看回《娱乐圈血肉史》,1990年的黄子华顶着一个齐眉空气刘海的呆瓜头。黑色长袖衬衫上面全是重复的圆圈,袖子挽至手肘。一条不怎么贴身的便西裤,黑色皮鞋。就颜值和造型来说,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香港籍男子,那年是他的而立之年。虽然我到现在依然不信这些按年龄划分人生阶段的bullshit,但是那年他确实而立了,做了场香港娱乐史无前例的stand-up show。
《娱乐圈血肉史》是他的第一个show,中心思想是他自己和每一块绊脚石的故事。整场下来,行云流水,思维缜密,细思极恐。我看着这个确实长得不怎么好看的艺术家,在一个半小时里将他每一块绊脚石都捡起来,添油加醋,居然堆成了一座漂亮的小城堡。
在娱乐圈混,他一定对于自己的颜值耿耿于怀,开场说“各位冇见几日,你觉唔觉得我靓仔咗,觉唔觉得有d似黎明(各位几天没见,觉不觉得我变帅了,觉不觉得有点像黎明)”,观众笑。笑黎明和台上男子的反差,笑他的不自量力。然后他说“当然我比黎明成熟一点,所以有些人说我像黄昏”,这种接近直接卖乖的开场白,笑声寥寥。在观众知道下一个10分钟就会被他的机智和思考折服之前,这种冷清其实还是挺尴尬的。
所有行业都是看脸的,后来电视台艺员部经理那句“你某个角度算是丑的”应该可以算是醍醐灌顶的一壶开水了。骗自己不丑,颜值不重要是要吃苦的。他想通了,干脆大方的邀请观众来笑他的丑。
自嘲本身就是一种美德与手段。当年发福的Ricky Gervais跟BBC拍了一部喜剧,叫《临时演员》。那年大概也是他体重和血压血糖的最高峰值。他演一个坐着演员百日梦的离职银行职员,每天流窜与各种剧组,被Ben Stiller凌辱,David Bowie唱他“Chubby Litter Loser”,上一秒处心积虑进入Ross Kemp亲吻Natasha Little的镜头下一秒就被剪掉。戏里的这个叫Andy的男人确实很惨,单身,肥胖,穷,给乞丐20镑要人找回15镑。但是作为导演编剧主演来说,你不得不佩服MR. GERVAIS。他找一帮大明星来奚落他的缺陷,然后make the most of it。用他自己的话说,他come from nothing最终成为一个家住hampstead heath,拥有一切的cunt。Why not!?
说回黄先生口中80年代的香港娱乐圈,他做过电视台清晨6点档主持人,英文不怎么好的编剧。演过失声的罗密欧,年轻有为的性无能,导演助理,经历过六种不同等级的咖哩啡(临时演员),不得不说80年代的他虽惨却活得很丰富。以李小龙和罗伯特德尼罗为偶像的这个人应该在加拿大的某个荒无人烟的内陆城市读完哲学回香港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实现梦想,得先吞下一百八十吨的鸡毛蒜皮。
1982-1990,我猜,他这8年里经常会感到困惑,真实的社会远比苏格拉底为了逃避家暴的恶妻,在酒馆夜夜笙歌思考出来的那几条道理更残酷血腥。什么信仰,什么价值观,什么判断力都一次又一次被验证是错的。哲学从来都无法改变世界,一点都不行。
李小龙说我读的书少,你不要骗我。我觉得知识分子的潜台词应该都是“我读的书多,不要骗我,你个傻逼”。然而,社会看不上心高气傲,人间也不需要那些所谓的坚持,更不需要在凌晨四点演尸横遍野的时候使用方法演技。所以我始终相信在创作的某些时刻,他是绝望的,和这八年里的某些个日夜一样。电影公司没有找他,电影公司没有找他,他说“当所有人都不找你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耸一耸肩讲出,“伟大的艺术家死前都得不到世人的关注,我比伟大的艺术家更伟大的地方在于我死后都得不到世界的关注”。台下有人鼓掌,我有点想哭。
他应该偶尔会觉得自己绝对是不属于这样的人间的。人间都是些什么货色,骗子星探,粗鄙的武师,瞎了的导演,不要脸的电视台经理。浮浮沉沉Fuck around得筋疲力尽,连Fuck up的机会都没有。他说到他怀揣一颗born to be a hong kong 黑泽明的心, but actually fucking around当导演PA的那两年。找演员,租场地,买饭盒,和黑社会为了保护费讨价还价,什么琐碎做什么,他说我难受,我不是为我自己难受,我是为黑泽明难受。听得我想嚎啕大哭,这他妈exactly就是我的伦敦生活。
他说在做电台之前有一个信念——在这个世界上,讲是没有用的,要做。正如精神分析社会学奠基,新弗洛伊德主义与新马克思主义的交汇埃里希·弗罗姆所说“Love isn’t about what you say, it’s about what you do”。读哲学的肯定得用上,举一反三,玩文字游戏。爱赌马,做马(作弊)。爱世界,做世界(打劫或者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坏事)。世界上唯一讲好过做的是马克思主义,猴子与老鼠,理论与实践,政治讽刺在这里自然地出现,没有一点不和谐。台下的香港人大笑不止。8、90年代经济发展和与世界接轨甩大陆100条街的优越感赋予了他们笑的资格。即使略有偏颇,不管是确实没有做足研究,还是刻意妖魔化强化笑点,这都不重要。一上台,不论是谈论政治还是嘲笑自己,都只是一种吸粉的手段。
他说人生的意义,是“两个发鸡盲(像鸡一样瞎)乘以三个二流氧化氢(屁)再加上beat the shit out of him(打到出事)”。类似这样的语言技巧在栋笃笑里有很多,将简单的现象复杂化或者抽象化,再适当加一点点的暴力粗俗和意料之外的比喻。怎么说呢,基本上可以说是用语言的力量吊打娱乐圈了。这种就像是把个人绝望和跳跳糖包在糯米团里,下锅油炸,然后直接送到观众嘴里。烫到破皮的观众发现,哇噻,你的绝望好生动呢。
他说他悲观,童年的压抑被三两句带过,怀才不遇却讲了一个小时。其实看得出来他很尽量在压制愤怒。和直接甘霖木相反,黄先生换了一种表演姿态,将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把掌握社会资源的丑恶人类和现象用滑稽可笑的方式演出来,世界一下子就心疼了。你虽然不靓仔,却太他妈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