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男波杰克 第四季

有天晚上，我正趴在沙发上看《马男波杰克》，先生下班回来，我对他说，这部剧充满了荒诞的元素，在嬉笑怒骂之间不时传递出一丝凉意，叫人生出淡淡的厌世情结。先生反问我，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看？我无言以对，只笑着说，以后我要把你问的问题都记下来，以此为题，杜撰文章。他说，好呀。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这部动画片，一直以来，动画片是我观剧的禁区。大概是因为大部分动画片都太过于虚伪，都在描述人类社会的美好，角色也是十分刻板规整。但《马男波杰克》中的Bojack大概是我所看过的动画片里最丰满的角色了。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边缘性人格障碍和分裂样人格障碍的影子。他抑郁、冲动、敏感、自我攻击，他有很多一夜春宵，去无人能携手到老。他最擅长破坏亲密关系，好不容易与对方建立起的温暖和谐关系，都会被他的一些很混蛋的举动所破坏。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你不配拥有这样好的爱（关系）。

这个声音源自于他的母亲Beatrice。Bojack是她的独子，她把他抚养长大，但她在他的成长里就像是一个破坏者。无论Bojack做什么事情，取得怎样的成就，在她的眼里都一文不值，都只配收获嘲讽与打击。观众们应该会很好奇，什么样的母亲可以对自己唯一的孩子如此恶语相向。在第四季中，导演安排了一段Beatrice与自己母亲的互动，这使得我们可以略见一斑。

原来Bojack曾经有过一个舅舅，这个舅舅被他的祖母，也就是Beatrice的母亲视为掌上明珠。当他在二战中丧生之后，Beatrice的母亲崩溃了。她以泪洗面，无法抹去对亡者的记忆和思念，他的丈夫则回避了这种沉重的哀伤，丢下了Beatrice和她的母亲。

小小的Beatrice只能与一个无法正常行使功能的母亲在一起，她多想让妈妈恢复往日的神采和温暖啊！但Beatrice拥有的，只是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向外投注情感的妈妈，这个妈妈看不到她的存在，感受不到自己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需要她的关注、照料和呵护。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母亲，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讲，有一个还能感受到情感的母亲比一个情感隔离的母亲更为重要。但Beatrice的父亲，他通过切除了Beatrice的母亲大脑中调控情感的区域，不仅切断了她丧子的哀伤，也切断了Beatrice与母亲的重要情感链接。这或许象征着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对情感的隔离和逃避，也象征着男性对自己内在女性部分的不认同。从此，Beatrice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母亲，而是一座又冷又硬面无表情的雕像。这意味着，Beatrice在象征层面上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说，刚刚失去哥哥的Beatrice，又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写到这里，我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部动画片了。我一度怀疑制作这部动画的人是一个精神分析师，或是他对人类情感有着极深的理解。在剧里，他几乎描绘了所有人类的创伤经历：战争、丧亲、忽略、虐待……他也描述这些创伤经历给个体带来的创伤性体验，以及这些体验如何影响了个体的生活、工作、人际，如何塑造了他们内心的幻想、信念、态度、情感。Bojack并不是唯一一个受过伤害的个体，还有Diane和Sarah，还有其他有着独特生命故事的人。这些人就像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然后不得不开始每天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带着曾经的伤痕继续生活着，甚至可以说，他们拼命地活着。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动画片至少传递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荒诞（愤怒），第二层是悲伤，第三层是壮士断腕的勇气。荒诞来自于故事的元素，在这部片中，所有的生物都是有灵魂的，都与人类一样，是有情感有智慧的智能生物，且当前的人类社会原则适用于所有生物；悲伤则来自于故事的情节，以及故事角色传递出来的阴郁气息；勇气则来自于个体曲折的生命并没有摧毁个体的生之本能，相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来对抗世界的残忍。

我曾向督导师报告过一个抑郁的个案。个案清楚自己对当前的工作缺乏内在动力，但他仍强迫自己在工作上必须要达到一个情绪极度高涨的状态。尽管他表示自己在抑郁状态下很舒服，因为一切都变得很慢变得不重要，但他却很不喜欢（不接纳）这个状态。咨询进行到第七次时，我注意到几乎每次咨询他都会以一个新的话题开始，而在咨询结束时他又总会反映自己变得比来之前更轻松了。督导指出这是他的阻抗，他通过开启新的话题来避免对自我的深入探索。换句话说，表面上他希望改变这种抑郁状态，但实际上他却挺享受这种状态的，对于他来说，抑郁其实是一种迷人的状态。尽管他一再回避深入自我探索，他仍然会准时出现在咨询室里，意味着他看到了他的某些问题，意味着他仍有前进的动力。

我们每个人都曾或多或少地陷入到抑郁当中。抑郁的我们会听许多抑郁的歌曲，翻来覆去地让自己体验抑郁的感觉。就像是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感到全世界都只剩下悲伤，剩下自己默默地舔舐伤口，仿佛变成了一个悲剧人物，十分悲壮。 这种抑郁的感觉也由此剧传递给了我们，我们能在人物的痛苦和悲伤里找到共鸣，只是这种共鸣并不会淹没我们，反而会让我们随着情节的走向、人物情感的变化有了面对生活微笑的勇气。

有意思的是，导演用动画的方式来表现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我想，除却拍摄和技术方面的现实原因，这是否也是导演的情感隔离，以及与观众的共谋。用动画来描述这些荒诞又具有创伤性的情节，给人心理上的冲击至少不会那么强烈，才不至于完全扼杀我们的生存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