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饱藏着温度。就像普鲁斯特的“追忆”,是重新去寻回逝去的时光。这种寻回的举动,换句话说也就是对记忆重新进行创造。吉光片羽如此难以被客观地呈现,以至于莫迪亚诺不惜以虚构的方式去创造记忆本身,并赋予记忆不曾有过的情绪。一段虚构的记忆,或许尚能以客观的方式得到呈现,只要给以发生的动作,以叙述的老套方式传递出来。但对于一段真实经历过的往事,如何还能以客观的方式去呈现呢?回忆的姿态已经预先在腔调中刻入了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距离。所谓的“零度”,无非是假象。
但或许,电影赋予了我们一种比文学更加客观的用来描述记忆的方式。影像永远处于现在时态,它直接地呈示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目击到此刻正发生的事,这与电影使用何种手法来暴露回忆的举动无关:无论闪回、时间字幕条还是沧桑的画外音……。与之相对,文学永远都在以某种过去时的方式讲述:写下的当下,时间已然过去。我们说电影比文学能更客观地呈现记忆,丝毫不是说用电影来“客观地”呈现回忆便不具难度。难度仍然巨大,原因在于我们已经接受了两种极端的表达。
要么是一种对事件作绝对客观的呈现,好像是在展示他人的记忆,要么是在记忆中附加上某种程度的情感。对于前者,我们构想了一种绝对,但却能轻易实现。它是只能观看的影像,我们看见记忆本身,却不触发任何情动(没有共情的可能)。而后者或通过画外音或通过闪回的方式,实则已是一种情感化的操作: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观众已经感触到了某种情绪,他们看见的是过去发生的往事,一种时间距离所产生的情动力量已经悄然发生作用。
最为困难的是那种看似客观、实则饱含温情的影像回忆。作为导演自己的回忆,它如何可能是客观的呢?又如何不可能私人的情感。两者间产生的微妙平衡让人难以置信,尤其对一段带着创伤性质的回忆。这就是我们在卡拉·西蒙·皮坎的《九三年夏天》中所见到的情况,它既没有发展为一段私人影像,也没有做到绝对客观。它在私人化的电影中创造了客观影像:它即是导演个人的自传性叙事,此为私人电影;但却是客观呈现的,导演以小演员为替身从影像中抽离了自己。
电影中的弗里达实则是导演的化身,却隔着一段不可消解距离。一个独立自主的生命,没有为回忆的强力所侵蚀和困扰。电影对弗里达细腻又复杂的内心做了多重展示:母亲的离去让她开始模仿母亲,与妹妹安娜两人一起扮演母女,并构成全片为数不多的幽默段落,这实则暗示着对缺失之爱的自我补足。这同样反映在弗里达对新妈妈态度的转变,以后者在弗里达某次受伤后细心的包扎为转折,弗里达此后的言行变成了与安娜一同竞争母爱的行为:比如将安娜摘的那株白菜硬说是自己摘的,直到一些偶然事件开始让他们怀疑她在对安娜故意使坏(失踪、溺水)。
这些细腻的心思不可能是完全虚构的,肯定是源自导演儿时的个人经历,尤其是电影结尾那一声哭泣,因为其难可琢磨更让人动容。在《九三年夏天》中,观众始终处于观看的状态,不曾共情,却又处处动情,因为它客观又私人的影像性质。这让我想起了今年在FIRST电影节看过的一部智利电影《国王》,似乎与《九三年夏天》恰好形成反观。电影讲述的是法国冒险家Orllie-Antoine de Tounenes一生的故事,导演以历史事实以基础重新虚构了这位“国王”的传奇人生。这是一部客观电影,因为整个故事与导演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私人影像,它全是关于Orllie-Antoine de Tounenes个人的影像,关于他的野心与举动,导演尝试以各种创新的形式将这位传奇人物展现在观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