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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登于《南方人物周刊》,此处略有改动 )
去年圣诞前夕,我在大光明电影院,仰头望着眼前的《默片解说员》,时不时想起2014年的夏天——同样是在这里,我观看了一代女星阮玲玉主演的默片《恋爱与义务》(1931)。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位来自台湾的“辩士”。
一部是辗转多地时隔83年重回上海的中国默片,一部是致敬默片时代“辩士”的周防正行新作,记忆中的辩士和电影中的辩士交相辉映,在时光倒流的旅程中慢慢重叠,悠然讲述着电影的童年时代。
暖黄色的回忆笼罩之下,1915年的染谷俊太郎与栗原梅子因默片而结缘。他们偷偷溜进电影院,惊讶地看到大荧幕上的自己。通过辩士鬼斧神工般的解说,他们误入拍摄现场的镜头非但毫不突兀,反倒浑然天成。热爱默片的他们,诉说自己的梦想,讨论喜欢的辩士,分享甜蜜的奶糖……一切如梦似幻,宛若明艳俏丽又稍纵即逝的大正时代。
彼时的日本,不仅安稳富足,更是文学、艺术、思潮全面开花的“摩登时代”。明治维新后,日本吸纳了大量西方文化,而日俄战争的胜利又让其民族自豪感加速膨胀。东方与西方,传统与新潮,不断碰撞不断交汇,迸发出不同寻常的火花。
辩士,正是东西文化融合的产物。由于早期西方默片内容与日本文化差异较大,辅助观众理解电影的“辩士”便应运而生。传承着日本文艺基因的辩士制度,将传统欣赏习惯与西方电影无缝对接,老百姓自然喜闻乐见,辩士也随之成为大众偶像。
受到众星捧月般拥簇的辩士,很快超越演员和导演,成为电影行业的中心。影片中,招牌辩士茂木贵之就曾扬言:“并不是好的默片吸引人,而是我的解说吸引人。”这话听似狂妄,但置于彼时社会环境却是稀松平常。此外,电影中也不乏——为了配合辩士解说,不惜牺牲电影画质,随意调节放映速度甚至片长的情节。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听辩士讲段子,才是“看”电影的重点。
辩士不仅直接影响观影效果,更决定着一部电影是否卖座。为了吸引观众,影院想尽办法与人气辩士签约;连锁反应作用下,影院之间、辩士之间的拉锯战也开始频频爆发。影片中,百年戏院“青木馆”就被新开张的“橘馆”挖了墙角。而轮番登场的不同辩士,十人十色,共振着一出默片时代的复调。
曾经火遍乡野的山岗秋声,能用七种声线讲解《后藤市之丞》,名字即招牌;如今却手不离酒,即使上台解说也寥寥数语。面对质疑,他淡定表示:“啰里啰嗦的解说,只会妨碍观众欣赏默片。”看似醉汹汹的他,其实早就对电影形成清醒又超前的认识——“即使没有解说,电影也能看;可要是没有电影,我们就没法解说了”。
青木馆前首席辩士茂木贵之,骄傲自满,为了前途甚至可以牺牲妻子,十足的小人嘴脸;但他业务能力超群,是同事眼里“最会赚眼泪”的师奶杀手,连见多识广的千金小姐橘琴江都一度为之着迷。
毕业于师范学校的眼镜辩士内藤四郎,台风就很有辨识度——爱秀英文也很能出汗,常常一边解说一边脱衣服,让周围的人手忙脚乱。解说结束,他会重新穿戴整齐,再来一口龙角散。戏份不多,却引人入胜。
男主角俊太郎,也在“青木馆”不断丰富着自己对于辩士的理解。虽然从小就口口声声立志要当辩士,但十余年来,俊太郎一直停留在模仿他人的阶段,可谓“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直到山岗秋声吼出“世界上不需要两个一样的解说员”,俊太郎方才醒悟:做辩士要有自己的风格。渐渐地,俊太郎摸索到了自己的方向——无论放的是什么电影,他都能即兴发挥、巧妙衔接,有时还会说上几个荤段子打打擦边球,惹人发笑。
尤其是——胶片被毁后,那场堪称“B站鼻祖”的混剪解说,可谓是全片的高光时刻。此时的俊太郎,不仅是解说员,更是集编剧、导演和剪辑师为一身,直接用声音参与甚至重新编排电影叙事,将其变成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一部默片时代的“绝唱”。
女主角梅子,则在大正时代女性主义兴起的时代背景下,头顶勇气与梦想,最终如愿以偿,闪闪发光。
当俊太郎被仇家弄哑嗓子,台下嘘声一片时,梅子不顾一切上台救场——与俊太郎并肩站立解说电影。值得玩味的是,他们共同解说的,正是由梅子本人表演的《火车阿千》。在默片时代,演员无法通过言语传递所思所想。而此刻,梅子化身为打破“沉默”的载体——发出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心声,哪怕往往只是台词。
而面对导演二川文太郎(历史上真有其人)的拍戏邀请时,梅子没有马上做出选择。当火车鸣笛声起,依旧不见俊太郎的身影,梅子亦不再犹豫,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追梦之旅。
与此同时,俊太郎骑着没装上踏板的自行车,前团伙头目永尾虎夫拉着三轮车,警察木村忠义坐着人力车,正上演一场生死逃亡。最终,宛如胶片般不断滚动的轮胎飞出、落下,俊太郎与电影的缘分也戛然而止。而梅子与导演正坐着蒸汽火车驶往“新世界”,仿佛预示着一场全新的电影革命即将来临。
如此,离梦想唾手可得的俊太郎身陷囹圄,不敢奢望的梅子反倒在京都成了电影女星。俊太郎与梅子正是“辩士”与“演员”的化身,象征着电影的发展历程——演员逐渐取代了辩士,成了电影至关重要的元素。无奈的是,两者注定无法携手并进,一如他们之间纯真到似有若无的爱情。
当然,周防正行的电影,终究不是一碗“选择比努力更重要”的毒鸡汤。影片结尾,这样一行字映入眼帘:“电影曾经是无声的,但在日本几乎没有这个阶段,因为有活动弁士的解说。”
既然是送给默片时代的一封情书,自然少不了诸多迷影桥段。无论是墙上的海报,还是发放的宣传单,亦或是播放及混剪的影片,无一不是借电影人物之口,向那些经典默片致敬。而这些戏中戏,又往往与正片形成互文,增添了影片解读的维度,令人联想到戈达尔与姜文的电影。如:俊太郎多次表演解说的《怪盗吉格玛》(1911年),讲述的就是法国强盗团伙的故事——这与俊太郎少时顺手牵糖,长大后加入盗窃团伙,最后坐牢的结局不谋而合。
电影内外,也有不少令影迷会心一笑的“彩蛋”。《谈谈情跳跳舞》中的女主角、周防正行的妻子草刈民代,就在2段“戏中戏”(《椿姬》《南方罗曼史》)中亮相;饰演山岗秋声的永濑正敏,还曾在为盲人解说电影的片子《光》中担任男主角;片中寥寥几个镜头的梅子妈妈,正是一代文艺圣经《情书》中少女藤井树的扮演者,酒井美纪。当然,竹野内丰、竹中直人、小日向文世等“老面孔”也在片中可圈可点。
作为一部收获诸多奖项的日本电影,《默片解说员》宛如一面镜子,反映着当今日影的现状。虽然观影中不时会联想起十多年前的《魔幻时刻》,甚至更早以前的神作《广播时间》《笑之大学》,但实话说来,还是相去甚远。
遥想上世纪90年代,日影呈现的是一幅百花齐放的多元姿态。可惜的是,无论是天马行空的奇幻狂想,还是生猛活泼的讽刺批判,如今都非常少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清新情怀牌下的倦怠与保守。或许,年逾花甲的周防正行,也想借本片来探讨:当今的日本电影又将何去何从?
《默片解说员》的故事,最终停留在了1925年。总被众人缅怀的“大正浪漫”,实则早已是危机四伏、临近日落西山。然而大部分人,对于即将到来的——辩士的制度衰败与更大的社会危机还浑然不觉。青木馆外,山岗秋声略带落寞地悠然远去,如同默片乃至大正落幕前夕的一个时代切片。
参考资料:
《日本电影史》 佐藤忠男
《日本电影110年》 四方田犬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