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记录
佛森殴兹派特的电影总是一顿大餐接着一顿大餐,水平移动镜头从色彩缤纷的意大利家常美食上滑过的时候,你很难不眼馋。《土耳其浴》里的主人公思想转变,情节情感转折在一顿顿土耳其早餐、午餐和晚餐中发生,《炽爱》的主要情节干脆就结构在好友们的一顿顿聚会大餐中,《爱情流弹》的资产阶级豪宅中的精致宴席上爆发出激烈的家庭矛盾。。。《他的秘密生活》也不例外,餐桌和食物是自始至终的主角。
看上去是一个同妻寻找已故深柜丈夫的生活秘密的故事,却意外发现丈夫的秘密不仅仅是一个秘密情人,而是真正的一段“秘密生活”,在这个“秘密生活”里,他不仅会做甜点(对应他从不下厨),和每一个阳台上的角色是亲密的好友(他们熟悉他的各种偏好,口味,习惯),并且完全融入他们(与他自身的阶层完全不相融)的日常生活圈子中,而这个圈子是由谁组成的呢?来自土耳其的非法移民/政治难民?/女同性恋,蔬菜批发市场摊贩/男同性恋,超市女工,跨性别的女装店小老板和他们的朋友们。这是一群处于社会底层(或许中下层更合适,毕竟有几个个体户),居住在旧城区边缘的老旧公寓中的“弱势群体”。
导演很理想化地把男主角米歇尔的公寓,也就是主要情节发生的空间设置在顶楼penthouse,一个相对而言宽敞得多的大空间,并且很奢侈地给了他一个硕大的阳台,让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相聚。这个阳台,是所有那些被生活捉弄,错待甚至抛弃的人们相遇,相聚和相助的地方,也是爱情发生的地方(先是米歇尔和安东尼娅的丈夫,再是安东尼娅自己)。这里没有在大城市挣扎求生的艰辛,没有冷酷世俗的偏见歧视,甚至距离“社会中坚”的中产阶级社区也非常的遥远,以至于安东尼娅如果不是意外发现线索,即便在罗马终老也绝不会踏足这个街区,与这个街区的人们相遇。而她不但遇到了,而且和她的丈夫一样,接纳,认同并融入他们,喜他们之所喜,忧他们之所忧,她会为他们切细细的洋葱,收拾家务,并且承担起照顾艾滋病情恶化的厄内斯托的责任。她一次次地和米歇尔发生口角,冲突,误会,又一次次的归来,仅仅是因为她想在他身上再多了解一点亡夫的秘密,寻觅更多一点亡夫的气味吗?我觉得在电影中段她就不再继续来这里发掘亡夫的痕迹了,她继续回来,是因为她慢慢发现她喜欢他们,她需要他们,她离不开他们。
同性恋社群有一句陈词滥调的名言:“家人不是你所出生的,而是你所选择的(family is not who you are born with, but who you choose)”,我们常常在遭遇血缘家庭的不理解,不认同和误会的时候用这句话自我鼓励,并在分享共同价值观的朋友之间建立“新家庭”。安东尼娅不自觉地在做类似的事情,当她第一次到访,还在琢磨要用什么面孔对待这一帮“贩夫走卒”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忙不迭接纳她,让她进入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于是这些她丈夫的秘密的家人,最终成为她的家人。电影最后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旅行,而米歇尔并没有摔碎的杯子表明,她会回来,回到他们中间来。
这个五彩缤纷的平民区旧公寓大阳台和在其中生活的人们,让我想起光辉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传统:罗西里尼的《罗马不设防》里的公寓楼是底层居民在战时白色恐怖下求生和地下反抗组织接头的空间,桑切斯的《罗马十一时》里的旧城区邻里融洽仿佛家人,他们完全接纳那个意外怀孕甚至一度想寻短见的姑娘的归来,德西卡的《昨天今天明天》里那不勒斯旧街道上的失业男人们和他们卖私烟的婆娘们,维斯康蒂的《小美人》中安娜马尼亚尼身手麻利地跑上跑下给邻居打营养针赚外快晚上还要去院子里和街坊们一起看露天电影。。。经过了冷战终结,九十年代文化上保守主义的复辟,在新千年,我们又看到了异装癖,同性恋,非法移民/政治难民在这样一个阳台上共享着“弱势群体”的命名,事实上也共享着同一份阶级情感(“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样的阶级认同)而相濡以沫,艰难而乐观地求生。他们可以利用工作便利给朋友开绿灯(超市里偷偷带货),他们用善意的谎言给予朋友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瞒住厄内斯托爱人已死的事实),他们的生命力,活力和价值认同俘获了生活在河景大宅的上层中产阶级(先是夫,后是妻),同时也俘获了银幕前的我们,让我们(隔了近五十年)将目光,情感和认同再次投向这些底层的却是富有同情心的,可爱的人们,虽然它远不是当时世界银幕的主流,也已经足够可敬了。
至于安东尼娅和米歇尔的相爱,导演显然没有拘泥于如今被“政治正确”所累而壁垒分明的性取向法则(这个法则有些时候已经严酷和荒唐到不能容忍双性恋的存在),安东尼娅对米歇尔从愤怒,到被吸引,到牵肠挂肚的过渡被处理地相当自然。她从不愿意或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到发现这个男孩的友善,细腻和没有攻击性,到意外看到他漂亮的身体而目不转睛,到为他在派对上的放浪形骸大吃飞醋,到最终带他来到河边大宅,与他亲热。他们俩接吻,既是共同再一次回忆马西莫,在彼此身上寻找马西莫最后的痕迹,也是共同与马西莫告别,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安东尼娅会有一个孩子,米歇尔故意摔杯子而没有碎,也表明他将马西莫放置在过去,并期待安东尼娅的归来,开启另一段人生。有人会说他是基佬,怎么会爱女人。电影里导演也给了回答,土耳其大姐问米歇尔是不是爱上了安东尼娅,有人插嘴说安东尼娅又不是lesbian(意指米歇尔是基佬,两人不可能),大姐则说“我说的是爱情。”是啊,人类的情感是人类将世界上一切事物逻辑化和理性化之后的最后的幽灵,因为它永远是非理性的,不讲逻辑的,超越所有我们人为界定的框架,也蕴藏无限的可能。在同性恋权利运动和权益抗争中,性取向是高扬的旗帜和集结的口号,是划定“同志”和异己的边界所在,但是在隐秘幽深的人类情感世界,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壁垒分明,如果我们相信爱情可以超越阶级,跨越种族,甚至战胜死亡,我们为什么不能相信爱情可以打破性取向的定型化想象和直弯之间的鸿沟呢?当性取向被不断地细分,性少数的花色品种越来越繁杂,LGBT后面的字母越续越多,而性别议题在全世界范围内停滞不前甚至陷入全面危机的今天(女性权益的普遍丧失与同性恋婚姻在各国陆续合法的巨大矛盾),也许性别,性别角色,性取向和性别政治都到了需要重新被定义的时候,多一些想象力,也就多一些创造更理想的世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