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离开家乡到南方读书,再后来去大大小小的国内外的城市旅行、工作,香港再也不是心中最洋气的地方了,但依然是我有特殊感情的地方。当我长大后终于亲自踏上港岛,更多的是失落和幻灭。它繁华不及纽约,时尚不及上海,就连我心中的香港最具代表性的霓虹灯,好像也残败不堪,不及东京了。
我们心中的香港消失不见了。想起荞麦笔下的香港:“慢慢地,去香港都不怎么购物了。营业员们都很忙,态度越来越差,但她们确实日复一日被拥挤的人群消磨着耐心。朋友圈都是去美国、欧洲、日本旅行的照片,那里正在提供一种更高级更新鲜的美感。香港变了,我也变了。或者一切都变了。”
到我看了这部《了不起的匠人》第三季里这集“香港霓虹灯最后的守夜人”,我想大概导演或者制作者跟我有一样的香港情结吧,这是他们送给香港那个时代和那时的人文精神的一封情书。
制作霓虹灯的老师傅唐国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极盛时期曾经收了二十个徒弟,有接不完的订单。而现在,更安全节能的Led灯箱取代了霓虹灯,他最大的单子只剩下维修和拆掉自己曾经做过的霓虹灯。我很难体会阿唐的心情,一个造物者亲手毁掉自己的creation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片子拍出来的霓虹灯制作工艺在我看来是唯一比较遗憾的地方,它并没有完全展现出霓虹灯制作工艺的繁复和精巧。我特意去查了一下,霓虹灯的制作结合了古代中国的书法艺术和现代广告技术。在电脑字体一统天下前,制作霓虹招牌都是先由大书法家把中文字样写下来,然后招牌制作师傅再照着做。
而且每个行业都有自己不同的字体喜好。比如餐厅和酒店喜欢看起来敦实可信的字体,而像理发店、夜店和卡拉 OK 这些比较艺术化的行业则青睐那些看起来飘逸,给人浪漫、放松之感的字体。
“我们这一行,不是失落了,是没落了。” 片中唐师傅讲了两次这句话。没落是真的没落了,行业的没落,是没法逆转的了。大势所趋,如唐师傅口中的“新陈代谢”一样。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品自知了。纵有万般无奈,究竟是自己的人生,更与何人说?说了又如何,时代的车轮是没办法用螳臂挡住的。
而失落,应该也是真的失落。这片子最打动我的地方,就是唐国祥明明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依然毫无保留地教他们技艺;明知道徒弟可能会拒绝,还愿意几次三番的给自己唯一一个还在兼职做这行的徒弟阿龙打电话,要他来家里给自己做一块霓虹灯,而阿龙屡屡回答师傅:“真的好忙,好累,不要等我。” 好像一遍遍将滚落的巨石推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阿唐怎么会不失落?换作我是很难接受的,就连谈恋爱我都只希望在热恋时期戛然而止,一段关系走下坡路的过程真的很难过。唐师傅收徒弟,是想教他们一种谋生的手段。行业兴旺时对师傅前呼后拥,式微时又是那样淡漠疏离。
中国人很有意思,非但讲究孝悌之义,还有一层是西人鲜有的,那就是特别serious的师徒关系。当然世界上各个角落都有师生关系,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严重的程度几乎是中国所独有。
中国的师徒关系,跟中国的孝一样,有其糟粕的一面(参见赵本山和郭德纲那些乱七八糟的师徒关系)。我不是一个道德爱好者,并不喜欢这种道德约束。总觉得这是对一个人独立人格的侵犯,不论是有血缘关系的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都不可以去强迫别人。但同时,我又承认它们有美的一面,这种美特别东方,是一种西方人难以理解的伦理关系,是属于东方的人情味。
我的外祖父也曾是一个民间艺术家,诗画巨工(在当地),改革开放以后开了一个工艺美术社,很早就靠自己的手艺成为了万元户。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有几个徒弟,对他唯命是从,逢年过节还会送很多东西,直到外祖父去世。于是我人之初时就知道师徒之情可以不逊于亲情。
而现如今唐国祥的徒弟阿龙,还有那些早已转行继而杳无音讯的徒弟们,似乎向着更经世致用的方向一去不返。当师父不再有用,师徒关系也岌岌可危。徒弟已经迈进新时代了,而师父还在昨日旧梦中无法自拔。师父对徒弟的感情往往比徒弟对师父更深,毕竟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像文冤阁大学士那样对待陆老神仙的徒弟不多见了。顺便提一句,他那篇纪念陆谷孙先生的文章《海是文与字,老人未归航》写得太棒了,我能想到师徒之间最美好的样子。
好在唐师傅看得通透,“有上山就会有下山,没见谁一直上山的。”终究是要作结的。对香港的记忆,就剩下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了。虽然 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
希望片子拍完后阿龙可以抽身去看看师父,陪他去完成那职业生涯中最后一盏霓虹灯。太悲凉了,作为一个记者,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对待转行前(如果有机会转的话)的最后一篇稿子。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春秋佳日过最是无奈,但幸好有时能盼到风雨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