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长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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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剧情  意大利 1958

简介: The plot is set in an underdeveloped and 详情

更新时间:2019-08-02

一年长的道路影评:《一年长的道路》电影剧本

《一年长的道路》电影剧本
合著/朱塞佩·德·桑蒂斯、艾里奥·毕特里、让尼·普契尼
译/姚艮
像我们在这里所叙述的事件以及成千上万类似的事件,在意大利的南方和北方,城镇和乡村里,每天都发生着。这些事件,不容争辩地形成了我们民族史的新的、更富有生命力的面貌。我们愿意来叙述这些事件,使人们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些具有善良意志的人所尽的努力。
第一部
在科亚拉瓦列的坪场上
秋天的一个中午。太阳散发着微温。树叶从树上缓缓地落着,落在地上、房上和人们的身上;风沿着道路追逐着、旋卷着那些落叶。
两个男人——科亚克耶拉和道纳托——坐在科亚拉瓦列的一个坪场上,向展开在他们脚下的辽阔的平原了望着。科亚拉瓦列是意大利南方的一个不很大的村镇,位于长满仙人掌和橄榄树丛的岩石之间。在那儿美好的土地上有开辟了的葡萄园;有种植着小麦的田野;那儿生长着柠檬和柑子;还有工厂的高大的烟囱。这就是典型的意大利景色:一方面是童山濯濯,另一方面却是富裕肥沃的平原。不用多说,对于居住在山里的人们,平原永远是一个虚幻的理想。只要你走到那些坐在坪场上的人们的跟前,听听他们的谈话你就可以相信这一点。
科亚克耶拉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人,身材很高,力气很大,他有一副非常活泼而热情的脸和一绺像长期航海归来的水手长一般的值得炫耀的胡子,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工人服;道纳托的身材矮小而又瘦削,穿着农民的服装,看来好像巳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们俩坐在唯一的一条没有刨平的长椅子上。科亚克耶拉抓起一把小石子向上面拋着玩。忽然,他愤怒地拿起石子向坪场卡面很远的地方掷去。跟着,他又拾起几片树叶,说道:
“看,这不就是烟草!”他从兜里掏出一迭烟纸,开始卷着揉碎了的树叶。道纳托从兜里掏出两支纸烟;把一支递给他的朋友:“给你,抽吧!”
“不,我的好,”科亚克耶拉拒绝着。“我已经吸惯这种烟了。”
看来,科亚克耶拉掷下去的石子打在谁身上了,从下面山坡上传来了摘橄榄果的妇女们的抗议声:“你们就会向干活的人扔石头。你们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吗?”
科亚克耶拉向下面望去,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他喊道:“你顶好告诉你主人一声,叫他也给点工作我们做,……要是他愿意,我们也可以穿起裙子来……这么一来,他也只要付一半工资给我们啦!……”
这时候,格列高利奥走到坪场上来了,他是一个视力很不好,但还健康的七十多岁的老人。领他走路的是身躯矮小、脸色阴暗的安东尼奥,他一只手扶着老人,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椅子。格列洩利奥立刻坐了下来,像是要欣赏一番自然景色。
“喂,那儿有什么?今天能看到新的东西吗?”格列高利奥一面问,一面向平原看着,仿佛他真可以在那儿看到什么东西似的。
忽然,朝向平原的视线被挡住了,那儿出现了四个玩跳背戏的青年。他们是:阿兹得鲁巴列、马立安诺、艾托列,还有一个青年人——漂亮的、高个的、健壮的洛林茨。
“嘿,滚你们的吧!别在这儿捣乱!都是些大小伙子了,还跟小孩一样淘气。”科亚克耶拉粗暴地驱赶着他们。
“你们到底能不能告诉我,今天看到了什么新东西没有啊?”格列高利奥再一次地问道。
“有什么新东西!‘全是老样子:石头、橄榄、还有羊群。女人在工作,男人可闲着蹲在那儿,”道纳托回答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谁在那儿走呀?”又痩又高的五十来岁的卡尔劳曼尼奥问道。他坐在坪场的边缘上,已经向平原注视很久了。
“是古里耶里矛的一家人,”坐在他旁边的道纳托回答道。
大家都弯下身子,想看清楚那辆向远处平原赶下去的、坐满人的不大的马车。
坐在朱立奥的“驿站马车”上的古里耶里矛的一家人
在科亚拉瓦列到火车站十公里的路上行驶的“驿站马车”,只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破旧的载货马车,座位是用两块木板架成的,上面绑着一把退了色的阳伞。这辆“驿站马车”是属于洛林茨的六十多岁的父亲朱立奥的。
朱立奥今天是拉古里耶里矛全家到火车站去的。古里耶里矛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人,他有一副聪明的甚至有些狡猾的脸,眼光中流露出忧郁的神情。车上除了古里耶里矛以外,还有他的妻子安妮兹——一个美丽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两个男孩,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还有他的女儿珍涅塔,很快就要满十五岁了。只要向这些人瞥上一眼,就可以知道他们正在熬受着家庭的悲剧。马车在狭窄、弯曲、四凸不平的道路上不停地颠簸着,古里耶里矛一家人由于不停的震荡而显得格外凄然。
“男孩子们的绒线衫带上了吗?”古里耶里矛向妻子问道。他企图用这句话来移他们窘困的感觉。
“带上了,在这儿呢。”安妮兹温柔地答道。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们全家都走吗?”朱立奥终于向道。他急于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开这儿。
“不,我留在这儿,”古里耶里矛回答说。然后他又对妻子说:“别忘记,在巴悌帕里亚换车。”
“当然罗,一个外地的女人在我们这儿总是会觉得不好的,”朱立奥对安妮兹说。“你决定离开这儿,很对。到别的地方去,一块面包总是可以弄得到的……”
“我们家里经常都有块面包……”安妮兹回答道。这句话刺痛了她的心。
但在这时候,朱立奥却用压倒一切的喊声叫道:“晚安,教师先生!……”
一个高高的、骨骼粗大的老人,由于七十岁的高龄,腰都弯了。他有一副像玛志尼般的小胡须,肩上搭着风衣,头上戴着无檐帽,穿着本地农民的衣服,这个人就是科亚拉瓦列的教师。他正带着小学生们散步,这时他发现他的两个学生坐在车里:
“你们到哪儿去啊?”他看到孩子时惊讶地问道。
“教师先生,请您原谅……他们要离开这儿……是去看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他们很久没到那儿去了。”
“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怕他们会耽误一年呢……”
“不会的,教师先生。他们不会在那儿呆得太久,决不会太久……”
从马车上可以看到教师越离越远的身影,最后,这个身影在路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另一辆马车忽然在道路拐弯的地方出现了,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就是村镇里最有钱的商店老板塔林齐和他的女儿朱姬达。两辆马车撞上了。“驿站马车”的右轮陷进排水沟里;商店老板的马车倾斜了:装着货物的纸包撒得满地都是,其中有灌肠、通心粉、饼干、菜豆、肥皂。古里耶里矛和他的家小赶忙从车上跳下来,紧接着塔林齐和他的女儿也下了车。
“老醉鬼,你睡着了吗?!看我把你的脑袋打成两半!”塔林齐咆哮着。“难道你不知道拐弯在什么地方吗?”
“哼,你还是不要大吵大叫吧!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倒吗!我真想啐你一口!你的灌肠、火腿、通心粉撒在地上,有什么了不起……”朱立奥嚷嚷着回答;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牡马跑到塔林齐的牝马跟前,于是又加上了一句:“你顶好还是管管你的马吧!别弄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各自拉住自己的马,继续互相叫骂着。塔林齐不时地看一下朱姬达和古里耶里矛的孩子们怎样在地上拣起货物来。
“这回要赔掉两万里拉,”他转身对朱立奥说。
“那叫你的镇长来赔你好了,他直到现在也没有修一修路……打从你们掌管了镇公所以后,还没有人搬动过一块石头呢……”
“我们下次来任命你做镇长吧,”塔林齐吼叫着回答。
这时古里耶里矛已经把马车拖到道路上来了,男孩子们帮助拣起了货物,打算把一个小环形的灌肠私自留下来。但是他们的举动被朱姬达看见了,男孩子们就赶紧把灌肠还给她。可是朱姬达把灌肠送给孩子们了,她望着他们,忧伤地微笑着。
“嗯,这些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朱姬达指着盛着压碎了的、沾上了污泥的通心粉的小口袋对父亲说。
“拣起来,探起来,回头可以把它冼干净,”塔林齐回答道。
“原来你是这样剥削我们来发财的啊!……哼,这些通心粉我是记得住的……只要你敢把它卖给我的老伴,那我一定控告你违反卫生条例!”朱立奥数落着。
道路上出现了一辆旧的小型卧车,这是镇长唐·路易治·索林纳斯的。
“要我帮忙吗?”镇长从汽车里探出头来问道。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在他那瘦削的、几乎是三角形的脸上,浓密的黑胡须显得特别突出。
“帮忙?你看,要是一个人不熟悉自己的工作,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塔林齐生气地说。
“哼,吵吵就算了吧,”镇长说完,汽车就迅速地开走了。
朱立奥从地下拣起一条环形的灌肠递给已经坐在车上的塔林齐。
“跟一匹活马打交道,总比跟一匹死马打交道强得多,”他说道。“人们怎样会用腐尸制造出灌肠来,真是想不通。”
塔林齐的马车赶走了,古里耶里矛的一家人和朱立奥也都坐上了“驿站马车”。
“看见了吧,任何小事情都可能在这里造成灾祸,”朱立奥一面赶起“驿站马车”,一面说道。“昨天我差一点没轧死一个放羊的孩子!是的,咱们需要一条像样的道路,这是明明白白的……”
古里耶里矛注视着“驿站马车”所走的这条道路,好像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条由村镇通到铁路和公路去的唯一的狭窄的小路是处在多么悲慘的状态中。
镇长先生,这就是说可以指望了?
在火车站站房的正中间钉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科亚拉瓦列一旁悌切里一阿柯瓦维瓦车站”。
镇长在寥寥落落的站台上缓缓地遛达着,有一个镇公所的职员跟他在一起。安妮兹和孩子们坐在一辆行李车上休息,古里耶里矛则倚着一根铁柱子站在那儿,他不耐烦地等待着什么时候才会剩下镇长一个人。车站的钟声敲起来了,拿着红旗的铁路员工也开始顺着路基走来走去,那儿还有一群鸡在遛达着。终于只剩下镇长一个人了;他转过身来,差点儿跟古里耶里矛撞在一起。
“啊!你们难备到什么地方去啊?”镇长突然问道。“是到北方去吗?”
“不……是我的妻子……她上娘家去……镇长先生,今年一年我只做了二十天的工啊……”
“我知道,我知道!何必告诉我这些呢!”镇长说着就挽起古里耶里矛的手臂来。“是啊,咱们村镇的命运好苦啊……至上的神把咱们扔在这些山里,事情就这样……用不着我对你说……不是你一个人不好过……我们的事情也并不沙啊!把父母成年累月留下来的积蓄都吃光了……可是,在这平原一带,你看吧——柑子呀,小麦呀,工广呀,真是应有尽有——而咱们却一无所有!我是知道咱们需要什么的!我永远是跟你们站在一起的,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的两手给捆住了……”
镇长一面说着,一面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干来,咬了一小口。他越说越起劲,甚至还拿了一块请古里耶里矛吃。可怜的古里耶里矛接了过来,用两个指头小心地捏着它。
“镇长先生,可以指望今年开始修道路吗?”
“你是在跟谁谈这个问题呢!简直是耻辱啊。只要能把道路修起来,就是把我的手砍掉我也情愿啊……”
“那咱们就把它修起来吧!”
“可是,怎么修呢?要知道,镇公所没有钱啊。现在我要到州里去两三天。你要知道,我要在那儿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他们!……他们总该下个决心,来帮助咱们把道路修起来的!……”
“镇长先生,要是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在您回来的时候请允许我到车站来接您。那时您会给我个答复吧?”
“不用,不用,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了……就是钱也并不需要太多……总共不过二三百万……问题只是拿起镐头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开头——以后就好办了……就这样吧,咱们是可以指望的,可以指望的……开过来了,”他指了指开过来的列车说。“请向你的妻子问好。其实,我会在火车上碰见她的……”
“她在三等车厢里,”古里耶里矛说道。
“嗯,我也是坐三等车,”镇长回答着,走开了。
这时候,列车已经开进了车站,停在古里耶里矛面前。白色的蒸气把镇长遮住了。安妮兹提着篮子走到车厢跟前,推开了门,让孩子们上了车。
安妮兹看见丈夫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甚至不愿把篮子递给她,于是说道:“古里耶(注1),你想什么呢!来帮个忙吧!”然后安妮兹叫珍涅塔走上车去,把一个衣服包递给了她。
“喂,古里耶,你快点吧!”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当她看到丈夫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走进车厢里去了。
当列车快要离开车站的一瞬间,古里耶里矛跳到车廂的踏脚板上,强制地把妻子拉了下来,然后,又把孩子们抱下来,最后,从车厢里把篮子扔到站台上。
“出了什么事?!你这是干吗呀!……”当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一家人的时候,安妮兹才向丈夫问了这一句。
“不要做声,不要做声,”古里耶里矛推着妻子和孩子们向车站门口走去。“咱们以后再谈吧……”
一个人本来可以走,他却不走
天渐渐黑下来了。朱立奥的“驿站马车”慢慢地向科亚拉瓦列的方向移动着。古里耶里矛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长凳子上。
“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安妮兹问着丈夫。
“不要做声,不要做声,”古里耶里矛小声地回答着,指了一下朱立奥。
“一个人本来可以走,他却不走!”车夫说道。他这次对于这位乘客的举动真有些迷惑不解了。
古里耶里矛脸部的表情显得很安静,看来,现在最使他关心的倒是在车轮下面缓缓地掠过的道路了。
在教堂前广场上发生的不平常的事件
第二天早晨,约有二十个科亚拉瓦列的居民聚集在巴洛克式(注2)的乡村教堂跟前。他们都坐在台阶上。为着都想在阳光下暖和一下,大家只好挤一挤了。阳光很吃力地从竖立在广场上的房屋空隙中射了过来。
卡尔劳曼尼奥和其他一些人并排坐在一起,但朋友们,特别是科亚克耶拉的注意力却投向了教堂对过的小胡同。古里耶里矛在那儿出现了,像参加仪式似的,他的全家人一个跟着一个在他后面走着。假使这支小队伍中的古里耶里矛、安妮兹和他们的孩子们肩上不是都扛着锄头、铁锹和铁镐的话,他们这次的出现最多只会令人觉得他们稍微有些不同于平日的行为罢了。
“怎么,他没有走吗?”道纳托奇怪地问道。
“我看是人家不让他上车,”有一个人说。
“可是,他找到工作了!”安东尼奥说道。
“我敢打赌,他们是到亚高维耶劳男爵那儿去的,”道纳托说道。“一定是他家里修理房屋。”
“不,他们在墓地上找到了工作,”道纳托说道。
“墓地上吗?那里的工程已经决定停了,到夏天再说,”安东尼奥反驳道。
“是啊,那他们究竟是到哪儿去呢?”道纳托问。
只要拿起镐头来就行了……
古里耶里矛、安妮兹和三个孩子在道路上走着,拉成了一行。他们好像在偷偷地走着,这样就不免显得更可笑。
“就是再不得已,也应该让男孩子们去上学呀,”过了不久,安妮兹说道。
“哼,要是你把他们带走了,就不会耽误他们上学吗?……顶好还是咱们一起来干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只给你一个人工作,别人却都没有得到工作?”安妮兹问道。看来,她仍然有些不放心。
“只是人家不信任他们罢了,”古里耶里矛坚定地回答。“应该叫大家看到咱们,”他补充说。“他们怎么样,跟着咱们来了吗?”他带点狡黠的神气问道。
“来了,”珍涅塔回答。
“这算是什么队伍?”当安妮兹看见由科亚克耶拉率领的一群工人跟随在他们后面的时候,问道。
“大概他们都气坏了,”古里耶里矛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时候,许多好奇的科亚拉瓦列的居民也都从自己家里走了出来,与跟在古里耶里矛后面的工人们汇合在一起。他们都跑向那个坪场去了,从这里,人们可以看到下面通往车站去的那条道路。
古里耶里矛在一堵土墙下停了下来,道路就从这里开始。他不慌不忙地脱下那件有着补丁的大衣,试了一下镐头有没有毛病,然后,就刨起地来了。安妮玆拿起铁锹,铲着刨起来的松松的泥土。孩子们也找到了工作:他们把石块装进带来的水桶里。
“他们在给鸡找虫子吃呢,”卡尔劳曼尼奥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他们并没有鸡啊……我们是邻居,我是了解的,”道纳托说。
“嗯,大概是要找朱立奥的别扭,在道路上挖一条横沟,他们昨天就是因为他才没有赶上火车呀……”安东尼奥说。
“谁也不会为了找别扭,就白白地干活!”道纳托叫喊着。“再说,古里耶里矛也不是这种人……既然他在干活,那一定就有人会给他工钱。”
聚集在坪场上的好奇的人在望着古里耶里矛的一家人,当古里耶里矛看见他们以后,就狡黠地笑了笑,并且唱起一首古老的民歌来。远古以来,科亚拉瓦列就是以这种民歌而闻名的,歌声里充满了幸福与健康,它是确信劳动一定会带来面包的那种人的快乐的歌曲。
“你们也跟着我一起唱吧,”他轻声地对妻子说。
“你们看,他们还唱歌呢!”是谁在坪场上惊奇地说。
“既然唱起歌来,那就是说工钱赚得还不少呢,”安东尼奥说。
“你们看,开始修路了!咱们去吧!”科亚克耶拉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朝向村子里走去,许多人都跟在他后面。
“可是,镇长已经走了啊,”安东尼奥反驳道。
“那咱们就到副镇长那里去,”科亚克耶拉坚持自己的意见。
在山下的道路上,古里耶里矛看见工人们向村里走去,他满意地微笑了。他的歌声越来越高,好像是在号召妻子和孩子们更加努力干活似的,歌声响彻了平原的上空。
客人光临古里耶里矛的家
古里耶里矛、安妮兹和孩子们直到晚上才回到了家,他们又立刻各有各的工作——有的在洗脸,有的在擦铁锹和镐头上的泥土,有的在做晚饭。他们住在一间房子里,墙角放着几件简陋的家具。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睡觉的床在陈旧的花布幔后面,珍涅塔的行军床铺放在另一个墙角上,两个男孩子睡在木板上,上面铺着玉蜀黍叶子的草褥子。在这间屋里,除了古里耶里矛一家人以外,我们还看见了两个客人:他们是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一对青年夫妇。他们刚刚走进来,有点拘束地站在那儿。
“你们请坐吧,请坐吧,”安妮兹说。她正站在桌旁刮马铃薯。
“珍涅塔,把椅子搬过来,你听见了吗?”古里耶里矛用手巾擦着脸说。
当珍涅塔正忙着搬椅子的时候,安智拉说道:
“不用,不用,请你们不用费心……我们只想来问一件事情……”
他们终于不安地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像在教堂里一样沉默无言。
“古里耶,你对我是不是可以讲,”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巴斯古阿列问道。“修路的工作是谁叫你做的?”
“镇公所……”古里耶里矛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副镇长却说没有……”安智拉插嘴说,一面用惊奇的眼光瞪着古里耶里矛。
“那就让他说吧……”
“是啊,可是,既然他这样说,该谁来付给你工钱呢?”巴斯古阿列问道。他对于古里耶里矛的话既想相信,却又有些怀疑。
“是由镇公所付给工钱的,巴斯古阿……”古里耶里矛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巴斯古阿列默不作声地推敲着古里耶里矛的话。然后他推了一下年轻的妻子,才向古里耶里矛提出了他们到这里来所要提出的问题。
“要是我和安智拉也去工作,镇公所会怎么说呢?”
“我想,镇公所是会满意的,”古里耶里矛很镇静地答道。
“他们每天给多少工钱?”安智拉兴奋地问道。
“给你四百里拉,巴斯古阿列八百……”
“你们的孩子也有工钱吗?”安智拉忽然问道。
“每个人二百,”最小的孩子喊道。
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互相瞧了瞧。安智拉的心有点动了。“这样看来,有孩子的人有时候倒很合算呢!”
巴斯古阿列并不直接回答安智拉,却像在长者面前申述理由似地对古里耶里矛说:
“不,我们还养不起孩子,”他愁眉苦脸地说道。
“要不立刻就生孩子,或者就干脆不生……安妮兹,你说对吗?”安智拉反驳道,看来,她是想在古里耶里矛和他的妻子面前拆一下丈夫的台的。
“只要这件工作能多干些时候就好了!”巴斯古阿列说道,他自己也还是打算尽快能有个孩子的。“能够干上三、四个月就好了!……古里耶,你看怎么样?有指望吗?”
“工作是有的,咱们愿意干多久就多久……”古里耶里矛回答道。他的微笑更加显得狡黠了。
现在,一对青年夫妇都露出了笑容,只有安妮兹一个人惊惶地听着这番谈话。
工人越来越多了
第二天早晨。科亚克耶拉跟另外一些人在一起,像昨天一样由坪场向道路上望着。
古里耶里矛、安妮兹、安智拉和巴斯古阿列出现在古里耶里矛昨天开始工作的那个地方。男人们脱下上衣,开始用皮尺量着道路的宽度。这时在道路上出现了一个牧人,赶着一小群牲畜向村镇走去。这个人是附近修道院的柯文济诺修士,他有一副纯朴的胖胖的脸。他为了不浪费时间,就一边走着,一边用柳条编起筐子来。柯文济诺修士对于古里耶里矛和巴斯古阿列不平常的活动感到很奇怪,于是就打听起来:
“古里耶,你在干什么?”
“柯文济修士,我在丈量呢,”古里耶里矛平静地答道。
“你丈量什么呀?”
“道路……你看道路该要多宽?”
“我认为现在这样也满不错了,古里耶……”
“可是,依我看,有六米宽就够了,”巴斯古阿列自信地说道。
这时有些科亚拉瓦列的居民已经从坪场上走了下来,加入围绕在古里耶里矛周围的人群里。道纳托、卡尔劳曼尼奥和科亚克耶拉仍旧留在坪场上,但他们对这件事也都感到极大的兴趣。
“公共汽车有多宽?”古里耶里矛向巴斯古阿列问道。他并不理睬走过来的那些人。
“有三米宽,”玛斯古阿列答道。
“哼,你们知道什么?!”从上面传来科亚克耶拉的声音。
“其实,还要宽一些,”柯文济诺修士插进嘴来。“我有一次量过开往旁悌切里的公共汽车……在最后面的那条长椅子上放了二十个盛着奶豆腐的筐子……你看它有多么宽……”
这时,另外一些工人也走到了古里耶里矛跟前,其中有卡尔劳曼尼奥和安东尼奥。只有科亚克耶拉和道纳托还留在坪场上。
“假使有一辆大汽车开上山来,对面又有一辆开下去,那怎么办呢?”卡尔劳曼尼奥问道。
“对,道路应该要六米宽……”古里耶里矛满有根据地做出了结论,然后又干起活来。
默不作声而又郑重其事的安东尼奥走到他跟前来。
“古里耶^你在修路吗?”他问道。
古里耶里矛没有回答。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道纳托也从坪场上走下来了,在那儿只剩下了科亚克耶拉一个人。
过了不久,连那些在昨天晚上还准备把古里耶里矛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们,都变成了他的最活跃的助手。这些渴望着劳动的人们,都热烈地干起活来。是的,当大家凑到一起,在自己的手里又拿起劳动工具的时候,这绝不是一件微小的喜悦啊!当把破旧的上衣从肩上拋了下去,当把缝满补丁的衬衣袖子卷了起来,当把胸膛、筋肉露出来的时候,那该有多么美好啊!现在,劳动又把久已失去的安宁的感觉归还他们了,这种感觉重新在他们的脸上表瑰了出来。现在,他们的谈话和活动都和生动真实的事业结合在一起了。这已经不是像在坪场上面的那种随风而逝的谈话了。时间终于到来了,他们终于发出了雄壮的歌声,这正是古里耶里矛所唱过的那支歌。这是快乐之歌,生命之歌:它使那个孤独地、像只老乌鸦似地站在坪场上的科亚克耶拉也走了下来。
他走下来的时候,正赶上一群工人围着一根电线杆,热火朝天地争论着。
“既然确定为六米,那只好把电线杆挪走了……”科亚克耶拉很有把握地说,“咱们把它移到那边去吧……”
工人们没有浪费时间,同心协力地对付着电线杆。
“哎嗨!大家齐用劲啊,再加一点油啊……”
在工人们的夹攻下,电线杆摇动起来了,电线也匀调地震动着。
没有位置的青年教师
这时候,一个年老的邮电工作人员唐·萨里瓦托列·阿马托正从窗口跟科亚拉瓦列镇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二十四岁的教师费捷里柯·格列柯——谈着话。
邮电局设在一个小房间里,这间房子被一张长办公桌隔成两半,桌上放着墨水瓶、钢笔、火漆和许多邮票。在另一张堆着邮包和信件的旧桌子上放着电报机。
“你的请求书接到了,特通知如下……”唐·萨里瓦托列把眼睛从手里的电报纸上移开,看了看那个急于要知道电报结尾的青年教师的瘦削的、神经质的脸。“你看,正好在‘如下’这儿中断了,”他继续说道,“往下去……电报机坏了。或者,本就不该打搅你吧?”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教师惊奇地问道。
“小点声,小点声!”萨里瓦托列忽然说道。他听见电报机重新滴答起来了。于是他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了白色的纸条,念出声来:“‘……根据目前的规定,教学区内的教员位置已经满额’。签字人是……教学区督学……”唐·萨里瓦托列念完后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跟前。沮丧的教师还留在那儿。
“费捷里,有什么办法呢,这次又没有成功,”他同情地说,“在这方面是要有耐性的……喏,你还很年轻……”他向青年人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喊嘁喳喳地说着:“你等着吧,老头子是不会活得太久的……等到那时,他的职务就会交给你了,等着瞧吧……那时就好了。”
“那怕是说笑话,也不应该这样说啊,”费捷里柯坚决地反驳道。
就在这时候,一位向住户送电报的老太婆走了进来。
“唐·萨里瓦托,”她站在门口说,“他们正在挪电线杆……他们说,镇长已经允许他们修路了……”
洛林茨和萝萨
在科亚拉瓦列居民当做洗衣房使用的水渠旁边,聚集了十五个左右洗衣服的妇女。她们有的弯着身子,向石块上摔打着衣服,有的拧着衣服,另外还有些把洗好的衣服晒在水渠旁边的草地上。她们当中有萝萨和她的母亲。萝萨晒着衣服,她的母亲站在没膝的水里洗着衣服。阿兹得鲁巴列、马立安诺和洛林茨来到水渠旁边坐了下来,他们向妇女们望着。艾托列忽然出现了,三个人都注意听着自己朋友的话。他在迅速地奔跑之后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说,你是可以的,”艾托列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要愿意的人,他们都收……”
“咱们去干什么呢,,要知道反正咱们什么都不会做!”阿兹得鲁巴列耸着肩膀喊道。
“我的父亲也在那儿吗?”萝萨走过来问道。
“是啊,在那儿,”艾托列答道。
“哎呀,这样他会把自己的新衬衫弄破了,”萝萨喊了起来。她从草地上拿起一件已晒干了的缝满补丁的旧衬衫,走到洛林茨跟前:“谢谢你,把这件衬衫给爸爸送去,叫他干活的时候穿上。”
“喂,你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她的母亲立刻停止洗衣服,直起身来对她喊道。
萝萨走开了,洛林茨用愁苦的眼光望着她的背影。
“喂,怎么样?洛林,咱们去吧?”马立安诺问道。
“那里也要女人吗?”洛林茨问艾托列。
“当然罗!那儿有很多女人呢!”
“要是萝萨去,那我也去,”洛林茨故意大声地叫,好让妇女们听见。
“你顶好还是把这个萝萨忘掉吧!”姑娘的母亲菲洛敏娜喊道,一面向水渠边的年轻人身上泼着水,把他们赶开。“二流子,吃闲饭的,什么手艺也没有学会……你认为,小伙子除了漂亮,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吗……你还是去勾引别人吧!”她呼喊着,继续向年轻人身上泼着水。
过节是要喝酒的
晚上下工后,满脸是汗、浑身尘土的科亚克耶拉、卡尔劳曼尼奥、安东尼奥、道纳托和另外一些人,把上衣披在肩上,走进酒馆里去。酒馆主人巴尔托劳米奥是一个矮个子秃顶的人,他有一副像臭鱼般的眼睛。
“巴尔托劳米,今天我们全都喝酒,签字的人请客,”科亚克耶拉一面喊着,一面走到一个不很高的柜台跟前。柜台后边有一个不大的铝制的带着水龙头的酒桶。
“你决心要破产吗!”道纳托取笑说。
“我是一个光棍……”科亚克耶拉打断他的话。“可你们这些傻家伙都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了,”他补充道。
“要向你说清楚,我再也不给你赊账了,”巴尔托劳米奥一面说,一面从柜台下面拿出账本来。
“要是你不愿记账,那你就想办法记在脑袋里吧,”科亚克耶拉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说道。
巴尔托劳米奥指着账本上的一长串数字给他看。
“你已经欠下好大一笔账了:总共一万五千里拉!”
“你怎么啦,难道什么也没听说过吗?”科亚克耶拉惊奇地喊道。“我们正在修路……很快我就会用钱把你埋起来的……要知道,我所赚到的钱,都要把它喝光的……”他忽然看见古里耶里矛带着老婆和孩子们在街上走过,他们刚从工地回来,肩上荷着镐头和铁锹。
“古里耶,古里耶,来,来,跟我们喝点酒吧,应该庆祝一下……”科亚克耶拉喊道。
“不啦,下次再说吧,”古里耶里矛回答道。
“好,要是这样,那我们也不喝啦,”卡尔劳曼尼奥说道。
古里耶里矛只好答应了。
“你们回家吧……我过一会儿回去,”他对安妮兹说,随手把他的镐头递给女儿。
“你回来要买点吃的啊,”安妮兹对他说。这时他正走进酒馆,和隆重地欢迎他的朋友们聚到一起了。
酒馆主人巴尔托劳米奥溜到墙角里去,跟他的瘦削的、十来岁的儿子嘁嘁喳喳地在说些什么。
“你到阿米立高伯伯那儿去问一下,修路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对外赊账?”
“哎,巴尔托劳米奥,快点啊!……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酒拿来呀?”科亚克耶拉喊道。
“工钱是怎么付法呢——每天一付,还是每星期一付?”安东尼奥向古里耶里矛问道。
“像往常一样,星期六给钱,”古里耶里矛严肃地答道。
“真是个傻小子!”卡尔劳曼尼奥嘲笑道。“连什么时候发工钱都不知道!”
“今天是星期二,”道纳托一面嘟哝着,一面把眼睛眯缝起来,静静地暗自计算着,“……五天……嗯,能不能在星期六以前预支点钱呢?好先买把铁锹……或者买双鞋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不行,刚开头只好将就些,”古里耶里矛忧虑地、不十分肯定地回答,“何况……现在任何人都会赊账给你的!”
“说得对啊……要是一切都能够顺利地做下去,那是最好不过了……”卡尔劳曼尼奥说道。
巴尔托劳米奥把酒送上来了,现在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满满的一杯酒。
“喂,我们来为全州最漂亮的道路干杯吧!……古里耶里矛,为你的健康干杯吧!”工人中有人呼喊道。
大家都喝着酒,快乐地微笑着。只有古里耶里矛一个人有些忐忑不安。他把杯举到嘴边,一面喝着,一面向旁边瞧瞧,他的神情好像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苦涩的药。
年轻的教师、朱姬达和塔林齐
在阿米立高·塔林齐的铺子里,顾客们拥挤着。人们一会儿走进这个大屋子,一会儿又走出去。在屋子里,装满着货物的柜子靠在墙边,天棚上挂着灌肠、火腿、煎盘、扫帚,差不多都碰到顾客的脑袋上了。我们所熟悉的塔林齐和他的女儿朱姬达满面春风地招呼着顾客。在柜台旁边的不很大的写字台后面,坐着看来好像很忧愁的年轻教师费捷里柯。朱姬达招呼着顾客,不时向教师温柔地瞧着。巴尔托劳米奥的儿子走进了铺子,把阿米立高伯伯叫到一边,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着话。
“当然罗!”塔林齐用心地听完孩子所说的话,然后小声地说道,“嗯,就这样,就这样……现在不卖,等到什么时候才卖呢!你快到另外几个伯伯那里去一趟,也告诉他们。”
孩子从铺子里跑了出去;塔林齐装出一副笑容,转回到顾客那儿。
“我真不想在新道路修好前就死掉,”一位走进铺子里来的老太婆说道。
“我丈夫看过电报……拨来了一万万里拉……”另一个女人打断了别人的话,同时从塔林齐手里接过一个口袋来。
“我一向相信咱们的镇长!”一个女主顾说道。
“这件事我知道得比谁都要早,”食品杂货商人呼喊着。他是个善于撒谎、而且撒得令人信服的人。“镇长取钱去了!他上车站的时候,我正好在路上碰见了他……”
古里耶里矛走进铺子里来。这时,塔林齐正在高谈阔论:“劳动和做生意总是手牵着手前进的!自从阿比西尼亚战争以来,我还不记得有过这样好的生意呢。”
“给古里耶里矛让个路吧,”一个女人这样说,一面自己就让出了路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等一等,”古里耶里矛说。他只有一点希望,就是人们不要去管他,好让他能够安静一会儿。
“不行,不行,你过来吧,我们不能叫你等着,一个工人在柜台前让出个地方来。古里耶里矛出现在笑容可掬地恭候着他的塔林齐面前。
“我们买到了最好的沙丁鱼……你看,专为你留起来的,”店主人说道。“昨天才把鱼拉回来,等你来才好开箱呢。”
“不,不,谢谢……我只要一公斤面包和一点通心粉……”古里耶里矛说道。
古里耶里矛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包起来的面包和通心粉,此外还有一听沙丁鱼。
在街上,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他:“古里耶,古里耶!”
“费捷里,你好吗?”他一见到从铺子里跑出来跟在身后的教师,就立刻喊道。
“关于修路的事,我听说了……真为你们高兴……”跟他走齐了的教师说道。
“哎!”
“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在这里,在这个铺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你们是不是要个助手呢?……总要有个人来算算账……写写信吧?……”
“这件事不能由我决定……”古里耶里矛慌乱地回答。“要请示一下镇公所才行……”
“我为了想在学校里找个位置,已经写过两回申请书了……今天得到回信……一点结果也没有……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去申请呢!”
这时候,走得很快的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喘着粗气,来到了他们跟前。
“古里耶,我们整整找了你一个钟头……你得跟我们去一趟……”他们说完,拉着古里耶里矛就走。
教师转身正要走进铺子时,却看见朱姬达站在身边,愁苦地看着他。
“怎么?……你决定要离开我们这儿吗?……难道你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吗?”她愁苦地问道。
“不……我可以在那儿工作,同时也在你们这儿工作……你是知道的,你父亲给我的工钱是不够我生活的!”
“啊,你不是离开我们这儿呀!”姑娘喊道,这时她已经安下心来了。“可把我吓坏了啊!”
“为什么呢?”费捷里柯好奇地追问道。
“你知道吗……我们天天见面,我对你已经习惯了……”朱姬达说道,她企图掩饰自己的情感,因此才采取了这种含糊的回答。
安智拉和巴斯古阿列买毯子
今天在布店里也有许多顾客。在长长的柜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给顾客挑选的毯子、衣料、成匹的呢绒和现成的服装。
店主玛尔他·塔林齐是个乳峰高耸的胖女人,她在柜台和柜子之间的狭窄的过道上困难地移动着。玛尔他是个老处女,性情狡猾而又会算计,她生活中只有一件快乐的事情,那就是将呢绒、布匹、扣子和现成的衣裙买进来,然后再把它们卖出去。现在她正听着巴尔托劳米奥的儿子在她的耳朵上说些什么。
“你可以告诉他,我自己也想到了,”她最后说道,然后故意装出一副笑脸,转到柜台跟前。巴斯古阿列、安智拉和古里耶里矛正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两床毛毯。
“你们决定要哪一床?”玛尔他向他们问道。
“古里耶,请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你说,要哪床好?”巴斯古阿列对古里耶里矛说。古里耶里矛拿着几个小纸包,这时显得更加阴沉和忧郁。
“这些事我是外行……挑你们喜欢的吧……只要能暖和就行。”
“不行,不行……你应该给挑一挑……我们能够花这样一笔钱来买东西,完全是你的功劳。”
当男人们在谈话的时候,安智拉跑到一边去看一件挂在框里的毛织童装去了。
“这件货色好吗?”她问铺子的女主人。
“这是头等货……”玛尔他答道,脸上堆满着笑容。“安智拉!……你已经有了吗?……”
“不,不,不!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她挑中了这床带花儿的!”巴斯古阿列喊道,这样,才使他那不知所措的妻子解了围。
玛尔他急急忙忙地把毯子包了起来。
“你们是记账,还是付现款呢?”她笑容可掬地向巴斯古阿列问道。
“记上吧,记上吧,”巴斯古阿列答道,然后转身向古里耶里矛说:“那就是说,等到星期六……对吗?”
“等到星期六……等到星期六,”古里耶里矛顺口回答道。
当玛尔他·塔林齐在巴斯古阿列的面前包着毯子的时候,安智拉走到了古里耶里矛的身边。
“古里耶,”她小声地说道,要是生下来的时候……”
“生谁呀?”这个已经不能够理解任何事情的可怜人这样问道。
“要请你当教父……你可不能拒绝我们啊……喏,答应吧……”
“好吧……我可以当教父……”古里耶里矛说道,他想赶快结束他们的谈话。“家里人在等我吃晚饭呢……我早就该回去了……”于是他迅速地从铺子里走了出去。
卡尔劳曼尼奥的女儿哪点赶不上男人!
古里耶里矛拖着两条腿慢慢地向家里走去,他觉得手里所拿的纸包特别沉重,好像包的是块铅一样。当然罗,他没估计到自己在道路上刨的第一镐竟会在村镇里引起这样的惊搅。现在他真想跑到离科亚拉瓦列一千里以外的地方去。
他在昏黑的胡同里突然和卡尔劳曼尼奥碰到一起了。“你真把我吓了一跳!”他站了下来说道。
从黑暗中出现了四个姑娘,她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她们是卡尔劳曼尼奥的女儿——柯劳提丽达、阿洛曼达、玛丽洁、伊琳涅。三个大的已经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而伊琳涅则刚刚满十八岁。她在几个高个子的、严肃的姐姐面前显得特别好看。
“我们本来就打算吓你一下,”卡尔劳曼尼奥说着殷勤地走到古里耶里矛跟前来。“古里耶,你听我说,我想你是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咱们为什么不把她们带到道路上去干活呢?”
“应该有个知足的时候啊!”古里耶里矛喊道,他感到自己的责任增重了。“嗯,男人们还可以勉强对付……可是女人呢,没有她们也足够了……”
“你真不应该把她们看做女人。”
“怎么啦?”
“难道你看不见吗?喏,你看看吧!”卡尔劳曼尼奥说着就把几个姊妹中最有力气、筋肉很发达的阿洛曼达拉了过来。
“她甚至还长出小胡子来了呢……还有,请你听听她的嗓音吧。”于是他转身对女儿说道:“阿洛曼达,你就对我们说句话吧,嗯,那怕是叫声……爸爸呢……”
“爸爸,”阿洛曼达叫了。的确,她的声音是粗大的,嗄哑的。
“听见了吗?”卡尔劳曼尼奥严肃地问道。
“卡尔劳曼,”古里耶里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让我走吧,我忙着赶回家去,现在没心思说笑话……”
“古里耶!……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们都跟我长得一样吗!只有伊琳涅一个人像她妈妈,简直像照着她的模样做的一般……”一心一意想要达到目的的卡尔劳曼尼奥继续说道。“古里耶,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这三个,我本来想让她们都是男孩子的,”他补充着,把古里耶里矛拉到一边,热烈地向他解释着自己的处境,“可是她们生下来却是女孩子,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知道,给她们找个婆家有多么困难!能够先到道路上去干点活,那也好啊!……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那儿男人多得很!人多事忙,也许不会过于挑剔……什么事都有可能啊?!”
“你听我说,卡尔劳曼,”古里耶里矛回答道,“你就把她们带去吧……现在我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了。”他说完后就向坪场中间走去,丢下卡尔劳曼尼奥和他的几个女儿。
“看,我跟你怎么说的,看他不是同意了吗!”伊琳涅快乐地喊道。
古里耶里矛没勇气回家去
古里耶里矛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不停地把面包掰下一小块,慢慢地嚼着。不,这不是由于饥饿,而是要找些事做,来减轻心中的烦闷。塔上的钟已经沉闷地敲了十一下,它的有节奏的音响在万籁无声的村落上空庄严地震荡着。古里耶里矛站了起来,他已经下了决心。他从地上拿起自己的纸包,隐没在黑暗的小胡同里,过了一分钟,我们又在一所房子跟前看见他。他走近一个小门,像祈祷似地放低声音说道:
“卡尔劳曼……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镇长并没一有给我什么任务。”古里耶里矛倾诉着,等待着对方的答复。“卡尔劳曼,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又重新喃喃地说,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变成断断续续的。
远处传来了拖长的驴叫声。古里耶里矛怀着忧伤的心情从门口走开了。
他在路上遇见了科亚克耶拉,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古里耶里矛决定把他送回家去,好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他。
“你要知道,我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古里耶里矛说道。“哼,开头我想,可能只会有十来个人跟我干……可是现在,已经是整整一团人了……”
“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啊,你现在回家去……妻子在等待着你,她爱你……而我呢……谁也不等着我。可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对我来说,这样就满不错……是的……这祥就满不错,”科亚克耶拉重复着,摇摇摆摆地在古里耶里矛的身边走着。
“现在该怎么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古里耶里矛耐心地想继续说下去。“你是怎样想的?你以为镇公所把修路的工程包给我了吗?不,只不过是苦闷指使着我……我自己也不明白,竟会这样……”
“你结了婚,做得很对,”科亚克耶拉回答道,为了不致跌倒他抓住了古里耶里矛的肩膀。“应该这样……但是今天你得在我这儿过夜……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谁知道会搞出这样一个乱摊子来呢!”古里耶里矛说道。他已经绝望到极点了。
“嗯,去吧,去吧……你老婆等着你呢!”科亚克耶拉放开了他。“不,你顶好还是留在我这儿……我害怕一个人睡觉!”于是,他又挽起古里耶里矛的手臂,拉他向坪场那儿走去。“我从前也是个了不起的工人啊……是个技工呢!……我很喜欢工作……但我是替谁工作呢?……古里耶!你要是个女人,我会替你工作的……”就在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听见了朱立奥赶进坪场上来的马车的声音,科亚克耶拉甚至都看见了坐在车上的镇长。
“镇长万岁!”科亚克耶拉喊道。而古里耶里矛却惊惶地躲在附近房屋的墙角后面去了。
这时朱立奥的“驿站马车”已经在坪场上缓慢地走着了,那匹马自己会辨明方向。朱立奥睡着了,头垂在胸前,镇长却在继续说着看来早就开始了的话头。
“你不会了解这些机关的情况啊……公事呀……无谓的忙乱呀……那些汽车、电车呀……还有牵着狗的老爷们经常在你的脚边团团转。当然罗,咱们是住在被上帝忘掉了的山里,但这里却非常安静……空气也干净……在这里是可以多活上二十年的……”
马车在科亚克耶拉跟前停下来了,他俯身向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镇长,抓住了他的手说:
“镇长万岁!……请允许我吻一吻你的手吧……你真是我们这里的圣人!……”
镇长推开他,加快了脚步,但科亚克耶拉还跟着他走了一会儿,说道:
“我没有投票选举你……现在我可以承认这点……可是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安妮兹,救救我吧!
黑暗笼罩着古里耶里矛的大房间。房门慢慢地推开了,惨淡的月光从街上射进来。古里耶里矛拿着纸包,踮着脚尖走了进来。他轻轻地把门带上。不让它发出响声来。房里突然亮了——这是安妮兹燃着了灯。显然,她是摸着黑躺在床上等待着她的丈夫的。在房中间的桌上摆好了餐具,可是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这说明谁也没吃过晚饭。
“啊,你总算还能找到家,回来了?”安妮兹愤愤地说道。
“这儿,我带来点吃的,”古里耶里矛说道。他甚至不敢看他的妻子一眼,只是在装作把纸包里的东西放在桌子边上。“你看,我什么都买来了!”
“难道咱们现在改在半夜里吃饭吗?”
“安妮兹,你顶好还是不要惹我吧!至少你不要来整我也好啊!”他请求着。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于是就在床边坐下来了。
“说起你来,他们是会把你抓起来的……你能够骗别人……却骗不了我……”安妮兹痛苦地说道。“你只爱你自己……我本来打算走开,好让孩子们能过个安定的日子,结果呢?……你的脑袋怎么竟能想出这些花招来呢?”
“我这是为了你啊,为了孩子们,我不能没有你们……”
“是的……可是孩子们得吃东西啊……咱们自己可以勉强对付……但不能叫他们喝西北风呀……”
“他们会有吃的……咱们大家都会有吃的……大家都会有!安妮兹,你救救我吧,”古里耶里矛请求道。“现在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你应该救救我。”
他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脱着衣服。
“你是不是要吃点什么?……”他在上床前向安妮兹问道,希望跟她和好起来。
“不,古里耶,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安妮兹安静地回答。她已经不那么气愤了。
“我还带了沙丁鱼来!”
“不……留着吧……”
于是古里耶里矛在妻子身旁躺下了。
“你听,我吿诉你,”他为了安慰妻子,便说,“人们看一件事情,往往把它估计得比实际情况更要坏些……可是往后一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安排好了……”
“古里耶,你自己也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安妮兹想使丈夫明白,他的乐观的看法是不适当的。“你要知道,假使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要走开的,”她补充说道,随手就熄了灯。
屋里一片黑暗,但在这一夜里,无论是丈夫或是妻子都没有睡着;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天花板。
歌声、尘土、微笑
第二天早晨。二百名左右的男女聚集在道路上,与安安静静的古里耶里矛的家相形之下,显得喧闹无比。工人把筐里的石子倒在路上,石子发边了响声,掀起了尘雾。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都是快乐的:巴斯古阿列微笑着,瞅着给他挑石子来的安智拉;卡尔劳曼尼奥简直忍不住微笑,看着自己的伊琳涅和其他几个女儿,她们也正在给他挑石子来;科亚克耶拉微笑地瞧着安东尼奥和道纳托,他们在他身旁工作着;甚至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也微笑地看着珍涅塔把一块沉重的石头拋在地上,几乎要跌倒了;洛林茨则把一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厚坡璃的保护眼镜戴在鼻子上;萝萨站在一旁微笑着。
被石块掀起来的尘雾笼罩着所有的人,古里耶里矛的歌声又在平原的上空震荡着。但是,现在的歌声已经汇成雄壮的洪流了,甚至连石头子的响声都掩盖不了它。
镇长先生,谢谢你!
从道路上飞腾起来的尘土,终于吹到了镇公所,尘土逐渐钻进屋里去了。镇长跑到阳台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被尘土呛得咳了起来。这时候,传来了秘书的惊叫声:
“镇长先生,镇长先生,请您到这儿来!”
唐·路易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穿过敞着的门,可以看见会客室里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急于要见他。
“我可以进来吗,镇长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屋里立刻挤满了以格列高利奥为首的农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些东西:有的拿只肥鸡,有的拿一块面包,有的拿一筐水果或一筐蔬菜,有的拿一束花,有的拿装着米的口袋或是一块新鲜的乳酪,甚至有的人将小猫都抱来了。
镇长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群众中有人呼喊着他的名字,竟像在教堂中呼喊着圣徒的名字一样。
“唐·路易治万岁!兴修道路的镇长万岁!”
站在镇长跟前的老太婆们甚至要吻这个了不起的人物的手,她们像做祷告似地喃喃地说:“谢谢,镇长先生,谢谢。”
看来,镇长的办公室已经变成了祭坛,而唐·路易治由于惊愕而僵化了的脸却像显灵的圣像一样。老头们和老太婆们规规矩矩地排列在他的面前。每个人都挨个走到他跟前,呈献自己的礼物,把它放在镇长的脚下,吻着他的手,并且说:
“我的儿子为了修路向您致谢……”
“我的孙子,也就是已故的安东尼奥的儿子斯古捷里·林纳道,为了给他工作而向您致谢……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动过铁锹了……”
工作,工作,工作!——这是令人崇敬的事。今天在路易治·索林纳斯镇长的办公室里,聚集了未经通知即来向它朝拜的人们。
现在,全村镇里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人在镇长面前走过。其中有一些人他都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连他的老奶母也来了,她几乎站都站不住,显得比谁都更加激动。
“我用我的双手将你抱大了……我还给你换过尿布……”
“镇长先生,请您快点给我们发工钱吧,”另一个老太婆说道。
“要用你的钱来祭祀上帝呢。”
轮到格列高利奥了。就是他带来一只猫做为礼物的。
“我只有这一只……可是我要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对待它……它叫‘周袓’……很善良,又不挑剔,什么都吃。”于是他把猫递给镇长,离开主人的猫悲哀地咪咪叫起来了。
这时候,唐·路易治才明白人们的来意,他跑到镇公所秘书那儿,生气地命令道:
“把更夫扎高米里叫来……请你拿起这些东西跟我去。”
镇长不理睬向他鼓掌的群众,走出了镇公所……从平原那儿不断地传来工人们的歌声。
镇公所不发工钱
歌声在道路上停止了,工人们都变得鸦雀无声,甚至连尘土都好像乖乖地落下了地。一切都静寂下来了。工人的队伍在道路两旁呆立着,好像聚集在这儿等待宣判一样。有一些人,像古里耶里矛则被刚发生的事情压抑着。另外,像科亚克耶拉一些人则用鄙夷的眼光瞧着;还有一些人,像卡尔劳曼尼奥等,却因为只穿了一件衬裤出来工作而感到羞愧。科亚拉瓦列的这位第一公民在工人中跑来跑去,他由于愤怒而喘着粗气,用假嗓子喊叫着:
“我不给工钱……镇公所并没有叫你们做这件工程……这都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你们打算把我当个傻小子来玩吗!”
唐·路易治拿着工人们送给他的礼物。母鸡想从他的手里挣脱掉,咕咕地叫着,镇公所秘书抓在手里的小公鸡咯咯地回答着母鸡的叫声。秘书和更夫扎高米里站在道路蒡边,两个人都满满地抱着居民送给镇长的礼物。
谁也没有勇气出来回答镇长的话。唐·路易治看着工人们的脸。他们的痛苦他是理解的。
“科亚拉瓦列镇这样穷,难道是我的过镨吗?镇公所要是有钱,早在二十年前就把路修好了!但是这需要几百万呀……叫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应该体会到。州里还在研究这个问题!……可是你们自己先做了,他们是什么也不会给的!”
沉默。镇长又重新冒火了:
“把这些东西都拿走吧……我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礼物,这是你们早就该知道的!这是谁的?”他舞动着被吓得乱叫的母鸡。
卡尔劳曼尼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慢慢地、不情愿地从镇长手里接过母鸡,随手把它递给了伊琳涅。
唐·路易治又拿起装着面粉的口袋。“这是谁的?”
道纳托从人群中走出来,一面整理着衬衫的袖子。他的老伴也跟他一起走过来了。
所有的礼物都逐一归还给满脸愁容的原主们了。看来镇长也并不比别人高兴,他的秘书和更夫陪他回去了。
唐·路易治刚一走开,工人们就立刻把古里耶里矛、他的妻子以及正拉着弟弟的女儿围住了。
“这就是说,你骗了我们,你这个滑稽的丑角!”科亚克耶拉忍不住地喊道。
侮辱的话像冰雹一样纷纷落在不知所措的古里耶里矛的身上。古里耶里矛终于忍耐不住了:
“谁也没逼着你们来干活呀?!是你们自己情愿来的!谁我也没有请……昨天晚上大家抢着到我跟前来……拉着我的衣服往家里拖,谁都想找到修路的工作……好多人把自己的老底儿全盘都托出来了……谁的头上有多少脓包也都说出来了……现在呢,错却在我身上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们给我滚开吧!……”
经古里耶里矛这一驳斥,许多男人和女人都拿起工具回村去了。仅有几个人留了下来,其中有道纳托、安东尼奥、卡尔劳曼尼奥和他的女儿们以及科亚克耶拉。科亚克耶拉表现出独立自主的样子,站在洛林茨和他的朋友们的身旁。
古里耶里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就坚持地工作起来。巴斯古阿列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安智拉跟在后面。
“古里耶,难道你没听见镇长说过吗,他不给工钱啊,”巴斯古阿列说道。
“可是我说,他会给工钱的。咱们要是能够继续工作下去,问题就会很快地解决!”古里耶里矛坚决地回答,同时继续掘着土。于是安智拉马上就和古里耶里矛一道工作起来。他的顽强精神使安智拉信服了,巴斯古阿列也照安智拉的样子干起活来。
其他的人都奇怪地瞅着他们。安东尼奥突然拿起镐头来,喊道:
“我相信古里耶里矛……既然他说会给工钱,那就一定不会错……他知道用什么办法逼他们付给工钱。”
现在要看道纳托怎么办了。
“我也不愿意再回到教堂台阶那儿去了。”
“我们也是一样,”洛林茨喊道。
这时候,一个岁数不小的农民骑着驴走了过来;在他的后面尾随着他那一大家子;这个农民叫做阿哲奥,非常像科亚克耶拉,他一共有九个儿子,这时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的身后。阿哲奥恶狠狼地、阴沉沉地瞅着科亚克耶拉,而科亚克耶拉却好像中了电似地,抓过镐头,对古里耶里矛嚷道:
“我也要工作,可是要把道路通过我兄弟的田地,好占用他的土地!”
骑在驴上的人用可怕的眼光瞅着科亚克耶拉,并用威胁的手势比划着,说道:
“你打算把我的土地吞掉吗!你这个醉鬼,我一定送给你一颗子弹!有你这么一个兄弟真丢人!”
当他们互相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的时候,那些已经决定放弃工作的人又回来了,并且重新弯着腰在道路上干起活来,那种庄严而又快乐的歌声又在平原上空震荡着。……
镇长公开宣称……
现在离镇长那次愤怒的讲话已经几个钟头了,在科亚拉瓦列的街道上又传出了镇公所一位发言人的声音,这声音引起了所有商人和小铺主的注意:“镇长公开说,镇公所非常愿意……镇公所要是能够……但谁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弄到一些钱……”
人们对于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连一半也没有听明白,只听见从各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
“镇公所是不是发工钱呢?”
陪着那位发言人的更夫扎高米里插嘴喊道:
“不给!不给!不给!!”
在所有人们的脸上都现出了愁容了,其中以阿米立高·塔林齐显得特别沮丧,因为他比谁都更相信修路的工作,所以赊出去的账比谁都多。
教师离开了塔林齐的铺子
镇公所发言人在村镇里说的话所激起的回音还没有平静下来,阿米立高·塔林齐已经回到自己的铺子里来了,他绝望地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货架。既然镇公所不给工人发工钱,那么会有谁来还清欠款呢?他的女儿朱姬达默不作声地站在柜台后面,年轻的教师已经写完了塔林齐昨晚叫他写给批发商的信件。
“给批发商的信件已经写好了……只缺你的签字了,”教师指着放在账桌上的信纸说道。
“看上帝的面上,你把它们全都撕掉吧!”塔林齐喊道。
朱姬达怯懦地表示自己的意见:
“爸爸,还是不要着急吧。等一等,瞧一瞧再说吧。既然咱们赊账给工人,批发商也就会赊给咱们……”
“那些修路的人损失不了什么,”塔林齐生气地看着女儿说。“可是批发商是会找到咱们的,他们会没收咱们的铺子……土地……羊群……”
“不过,工人们早晚是会还账的……他们向来是不赖账的呀!……”教师怯生生地插进话来。
“你的事是写……我的事情我自己会管!”塔林齐向青年人吼叫道,他无情地斥责着教师。“我给你工钱是叫你替我写字,不是为了别的。”
可是,当塔林齐的话还没有说完,并且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账桌跟前亲自把那封给批发商的信撕碎的时候,古里耶里矛和珍涅塔巳经走进铺子里来了。
“二十公斤面包,”古里耶里矛走到柜台跟前对朱姬达说道。珍涅塔站在父亲身旁,张开了准备放面包的口袋。
“古里耶,我很抱歉,”塔林齐出人意外地转过身来答道。“我不能……镇长回头会整我的!更不用提,你们昨天已经把我的整个柜橱都扫光了……你还是到食品店那里去吧!”
“我们已经到那儿去过了,”古里耶里矛说,“他什么也不给我们……塔林齐,你比他们那些人善良得多啊!……”
“不行,古里耶,无论如何不行!”铺子的主人摊开双手。“你听我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补充说:“为了你……为了你家里人的需要……我可以赊给你两公斤面包……我很了解你,我信得过你。”
当朱姬达递过面包的时候,塔林齐又补充说:“我并不是出于恶意……但是你要了解,我不能自己到处去讨饭吃啊……”于是塔林齐看着教师说:“给古里耶里矛记上账……”
教师从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黑皮的账本来,很快就找到了穆施达一家人的户头。
古里耶里矛和珍涅塔站在教师面前等着他记上账。
“古里耶,你做的不对头啊……不应该只管你自己这份面包!”教师写完账后说。
“你不必担心!”古里耶里矛摇着头说。“这些面包并不是我们两个人吃!大家都有份的……这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得多……难道在你念过的书本上,一点也没有写过这一类的事情吗?”
古里耶里矛当面给教师难堪以后,就走了。
“你真没有心肝!”朱姬达对父亲说。
“可是,你却太善良了……”塔林齐立即回答道。“你替他们辩护,因为他们跟他都是一路货……”
“你想说明什么呢?”朱姬达面红耳赤地问道。
“嗯,好吧,现在我把什么都说给你听……”父亲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自从他到这儿来以后,”塔林齐向教师那儿点着头,“你把脑袋都丢掉了,现在连他也失掉了理智……”塔林齐走到账桌跟前拉开抽屉。“看……他这儿真像一个小铺子……”于是他取出了一小条灌肠,一包饼干,一块小面包和一块巧克力糖。
“这是我偶尔送给他尝尝的,”朱姬达怯懦地辩解着。
“尝尝!……这小子吃的比我和你还要多!我真奇怪,他怎么不知道害臊……”
教师站了起来,从挂钉上取下他的旧大衣,象疯了似的穿上它。
“为了这一切,谢谢您,”他在走出去前说道。“您在为灌肠着急,没关系,面包嘛,我家里总还可以找到一块,灌肠嘛,我不吃也可以过得去!”
他走出了小铺子,甚至没有回一下头。朱姬达从柜台里跳了出来,想追上去。她叫着教师的名字。
“不要做声,你这倒霉的傻丫头!”父亲拉住了她,用手捂住她的嘴道。“你打算叫全村的人都听见吗!”
朱姬达跑进小铺子上面的房间里去,随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古里耶里矛和珍涅塔沿着通向大路的山坡往下走。古里耶里矛背着那装着两公斤面包的口袋。他心里非常忧郁,大踏步地走着。珍涅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跟上了他。现在连她也惴惴不安了。
“爸爸,你听我说,”她忽然说道,“他今天给了咱们两公斤面包……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知道!”父亲突然站住了,苦恼地回答道。
“不要谈这些吧!现在连你也在教训我了……你妈妈把我一个人拋在灾难里……你也要这样吗?”
“我只不过想谈谈话,”珍涅塔答道。他们两个人又默不作声地向着大路走去。
安妮兹走了
黄昏降临了。朱立奥的“驿站马车”从山上慢慢地赶了下来,把安妮兹、她的两个男孩子和珍涅塔送往车站去。安妮兹痛苦地哭泣着,两个孩子也把头伸在母亲的两膝间号叫着,只有珍涅塔默不作声,想着什么。
“我认为不应该哭,应该高兴才对,”朱立奥转过身来向他们说。“你们是离开这儿啊!你们是不会相信的,”他愁苦地补充道。“所有走的人都是由我送走,可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到什么地方去过……其实很想出门走一趟……可是,没地方可去呀!”
古里耶里矛在发高烧
古里耶里矛站在坪场中间向道路那儿望着。他看见朱立奥的“驿站马车”怎样从村子里赶出去,现在他用充满痛苦的眼光注视着它。忽然,珍涅塔手提着包袱在坪场近旁的道路上出现了。她走到了父亲跟前,但古里耶里矛的神志是那样地沮丧,甚至无力表达出他的惊愕。
“我能留下来,妈妈也很满意,”珍涅塔拥抱着父亲说道。这时候,她觉得父亲的头很烫手。
“爸爸,你发烧了!”姑娘惊恐地叫道。她扶着他走回家去,古里耶里矛时时回过头去,看着把他的妻子拉走了的那辆“驿站马车”。
第二部
科亚克耶拉成为首长
安妮兹走后才不过几天,深秋就转入冬季了。像往常一样,山里的冬季是冷酷的、阴沉的。
古里耶里矛病了。妻子的出走和镇长拒付工钱,使他感到痛苦万分;从那时起,他就没去干活了。
古里耶里矛躺在床上:他发着烧,全身是汗,说着呓语。这个以不顾一切的果敢的决心摧毁了科亚拉瓦列的惰性和无所作为的现状的人,现在自己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干了。
幸运的是,在古里耶里矛病倒的时候,却出现了另一个人,他用坚强的手掌握起这个艰苦的事业的命运来。这个人就是科亚克耶拉。他那快乐的、微笑的脸庞比起生病的古里耶里矛的脸,该有多大的差别呀!科亚克耶拉在执行着自己的新任务。看吧,他站在道路中间,把工人分成队;他点着名,并且喊道:“古里耶里矛·穆施达!”于是珍涅塔愁苦地回答道:“爸爸今天还生病呢!”他用劲地吹着笛子,宣布结束一天的工作;他在坪场上竖起一块全新的木板,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科亚拉瓦列镇公所,科亚拉瓦列一车站公路施工处”……
又过了几天,已经完全进入严冬了;只要冷眼向道路一看,人们也会明白,在忍去了一切绝望的考验以后,这儿又吹起振奋的风来了。科亚克耶拉又重新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年轻人和老人都带动起来了;他帮助他们在劳动中找到了安宁和已失去的温暧。所有这些劳动都还没有获得任何的奖励。只有在理想中、在对于未来的希望中,才存在着奖励。而每个人都希望未来是幸福的。
镇公所发出了通知
在可以鸟瞰道路全景的高岗上站着科亚克耶拉和他的最知己的助手们:巴斯古阿列、安东尼奥、道纳托和卡尔劳曼尼奥。他们简直像将军和统帅研究就要成为战场的地形一样,把身子俯向由教师费捷里柯所描绘出来的准确的地图上。教师这时已到建筑工地去工作了。地图上绘着那段现在正进行修建的道路、所有障碍物和转弯的位置。科亚克耶拉用食指指出筑路工人所要通过的道路。
“现在咱们在这儿,”他说道,“明天咱们来修这个转弯的地方……然后就是一段直路了……这段路有一天的工夫就可以修完……短得很……”
手指沿着地图指着,但忽然停住了。
“圣十字架!”科亚克耶拉把手指捺在地图中一个做为墓地标志的“十”字上。于是大家都从山岗上用眼光寻找着可以清楚地看见的墓地。
“在墓地前面的是什么?”科亚克耶拉眺望着问道。
在墓地前面的是一所房子,中间只有一路之隔。这是一所很小的、歪斜了的房子,也可以说不是房子,而是由石块、石灰和砖头堆起来的小茅舍。于是大家都立刻清楚地记起来了,这儿的道路比任何地方都更狭窄。
“当朱立奥的马车从那儿经过的时候……只要他稍微大意一点……车轮就一定要撞在茅舍上,”道纳托想起来了。“至于公共汽车,那是无论如何也通不过去的。”
科亚克耶拉简直像拿破仑一样,开始来回地踱起来。
“这所房子只好拆掉,”他最后说道。大家对于他的决定报以死一般的沉默,他们都很担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么,谁去同温钦茨诺的妻子谈谈呢?”安东尼奥问道。他想来想去,才记起来在这所小房子里住着一个叫做温钦茨诺的妻子。温钦茨诺在十二年以前到美洲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音信。是的,这是一件辣手的事情:随便到一个什么人那儿,特别是到一个单身的妇女那儿去说她的房子应该拆掉,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这完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是,要是不把这所房子拆掉,那么,在第一段道路上所花的气力,都将白费了。
“那么,咱们就把墓地移开吧,”科亚克耶拉说道。
这时候,原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人们,却愤怒起来了。我们不应该去惊动死人——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
“你还记得切泽列道吗?他是在一九三〇年去世的……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葬仪呢。”
“开理发店的乔特机兄弟俩呢,他们是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
“我的祖父也埋在那儿,”巴斯古阿列说道。“要是他现在还活看,那已经是整整一百三十三岁了!”
“不行,对于已经长眠的人,我们是不能惊动的,”卡尔劳曼尼奥坚决地做出结论。
有人建议说,最好还是去跟这所房子的女主人朱吉宾娜谈一谈,但大家却对这个建议抱着非常怀疑的态度,还有一些人则毫无缘由地咒骂起古里耶里矛来,认为他躲开了,留下一团乱麻给他们来处理。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上工了,”卡尔劳曼尼奥嘟哝道。“哪里见过一个人会一连病上七天的!”
这时候,道纳托拉了一下他的手,卡尔劳曼尼奥转过身来,就哑口不说了——他的身后正站着古里耶里矛: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长时期没有刮脸,由于发高烧而瘦削了,脸色也发黄了。
要不是哪一个的宏亮的嗓子把我们的将军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么,古里耶里矛和卡尔劳曼尼奥是很可能发生争执的。这是村镇的官方发言人在呼喊着,他按照镇公所的命令在科亚克耶拉附近进行着。
“镇公所叫我向大家宣布:为了展宽道路而让出来的土地,镇公所并不付钱!……”
这个通知给修建道路的人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它像飞沙走石般打在脸色阴沉起来的科亚克耶拉、古里耶里矛和其他人的头上。
老是手持着枪守卫在自己土地上的阿哲奥,却以另一种心情来听这个消息;镇长也在阳台上注意地听着。在镇长的身旁我们可以看见亚高维耶劳男爵,他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科亚拉瓦列唯一的贵族。他们两人都满意地倾听着呼喊声,用心地看着和听着,希望看到和听到人们对于镇公所的通知的反应。
科亚克耶拉安慰着古里耶里矛
官方发言人的呼喊声也传到了在道路与田野间挖着土方的工人那里去。他们听完后就动摇了,并且拋下了工作。沿着道路,数十只铁锹像杆子似地插在土里;每个铁锹跟前站着一个工人:大家都放下了工具,在等待着。
科亚克耶拉走到他们跟前,安东尼奥和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走过来,不一会儿,古里耶里矛也来了。科亚克耶拉说,掘土方的工作无论如何要搞完。他的话好像号召重新开始工作似的,于是大家又努力用铁锹掘起土来,作为旧道路与田野的象征性界线的石头呀、泥块呀、黑莓丛呀,就带着响声向下面滚去了。
古里耶里矛把鼻子藏在掀起的大衣领子里,站在一边听着工人们的争论。这时候,科亚克耶拉走了过来,挽起他的手臂。他们两个人好像巡视工地似地一同走去,视察着各个工作队的工作,研究着怎样准备打平新路基所必需的夯。
“你顶好还是蹲在家里,”科亚克耶拉对自己的朋友说。“这样你会病得更重……”
“我坐不住,总想到这儿来……”古里耶里矛回答道,但科亚克耶拉突然停止了谈话。他们走到一群搬运石头的妇女跟前,这些妇女中有安智拉和菲洛敏娜。科亚克耶拉离开古里耶里矛走到她们跟前,决定给她们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去探明温钦茨诺的老婆朱吉宾娜对于自己的房子的想法。
“你们听我说,”科亚克耶拉向不很情愿担负这件外交谈判的妇女们说,“应当使她明白,这是对她最有利的……”
“当然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菲洛敏娜摇着头。
“这所房子,镇公所是会付出代价的,”科亚克耶拉不理她的话说,“这件事还能叫她赚到一笔钱呢……我们一定想办法,叫她得到比房子本身大得多的价钱!……”
古里耶里矛落在科亚克耶拉后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当科亚克耶拉谈话的时候,古里耶里矛在寻思着,向四周望着。等到科亚克耶拉回到他跟前时,他对科亚克耶拉说道:
“假使镇公所说服了农民……而这个女人在房子上又不肯让步……那么,一切都完蛋了……”他摇着头,脸色更加阴沉了。“我脑袋里想出要修路的那一天,真是个该诅咒的日子啊!……”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沉默了一会儿,当科亚克耶拉猜出古里耶里矛痛苦的真实原因以后,谨慎地问道:
“安妮兹有信来吗?……”
“还没接到……”
“你说实话,要是安妮兹在这儿,你不会这样说吧?……”
“谁知道呢……当妻子在家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是另一个样……自己也觉得更勇敢些……”
“喂,古里耶,你胡想些什么?”科亚克耶拉打算安慰安慰他。“你看我光棍一个人,却比几百个结了婚的人都更勇敢些吧……我并不是来议论你,可是,你要是干脆不结婚,会更好些的……”
“嗯,孩子呢?”古里耶里矛反驳道。“难道你不愿意有孩子吗?”
但在这时候,古里耶里矛已经不再听科亚克耶拉的回答了;他看见珍涅塔站在五十米以外拐弯的地方,她正在跟谁谈着话。
朱吉宾娜拒绝了来使
珍涅塔正在和一个年约十五岁的漂亮小伙子波利矛谈着话。波利矛是阿哲奥的儿子。科亚克耶高兴极了,向自己侄儿那边笑了笑。可是,波利矛和珍涅塔还在闲谈着,在他们话里,有时带些尖酸,有时带些温柔,并且含着未成熟的、孩子般的气味。他们背向着走来的人们,所以没有看见他们。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珍涅塔问道。
“因为是为了因为,”男孩子执拗地回道。
“不准你看我,”珍涅塔带着狡黠而又顽皮的表情说。她对这种“为什么”的玩笑很感兴趣。
“可是,为什么不能看你呢?”
“因为不可以看!”珍涅塔坚持着。
“因为可以!”波利矛没有屈服,他总是一个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人,别的什么也不管。他的执拗完全像他的父亲。
沉默了一会儿后,珍涅塔又恢复了女人的神气问道:
“你为什么叫波利矛呢?”
“为什么我不能叫波利矛呢?”
“因为我不喜欢!”
两个男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两个人就是她的皱着眉头的爸爸和微笑着的叔叔。
“嗯……好啊……”父亲对溜走了的珍涅塔说,波利矛的脸涨得红红的,惶惑地向别处瞧着。
这时,被派到朱吉宾娜那儿去的妇女们吵吵嚷嚷地回来了。于是,四十岁的男人与十五岁的少年间的拘窘的谈话被打断了。妇女们纷纷向科亚克耶拉叙述着。
“她不想把自己私有的房屋赠送给任何人,”安智拉说。
“真见鬼!”科亚克耶拉脱口而出。“可是,你们向她详细解释过了吗?……你们把情况都告诉她了吗?……”
“当然罗!”安智拉答道。
“你既然想知道,”菲洛敏娜插嘴道,“那我认为她是有理由的。你会同意拆掉你自己的房子吗?”
“会同意给人家白白地拆掉吗?”安智拉补充道。
“怎么能说白拆呢?!”科亚克耶拉企图反驳她们。但妇女们纷纷向他攻击起来,这是在谈论工钱的时候还没有发生过的。要知道,要不是还抱着早晚终归有人会拿出钱来的希望,她们是连一天也不会留在这儿的。至于说到另外的事……朱吉宾娜有自己的房子,现在还可以居住……要是连房子都没有了,那可就不同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些娘儿们,见鬼去吧!”科亚克耶拉终于骂了起来;可是他除了咒骂之外,实在找不到驳倒她们的理由。
他既忧虑又生气地走开了,临走时,他对古里耶里矛说道:
“我现在知道应该派谁到她那儿去……一个十年没有见过丈夫的女人……需要一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
伊琳涅梦见了学校
卡尔劳曼尼奥的小女儿走到站在道路上的费捷里柯的跟前。她显出些娇媚的姿态执行着自己的任务——给工人们送水喝。
“费捷里,你要喝点水吗?”伊琳涅问道,当费捷里柯在喝水的时候,她又补充道:“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感到轻松了。连你的声音也不像那些粗野的人……”
费捷里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我什么地方惹得你这样高兴呢?”伊琳涅生气了。“为了不让你笑,从现在起,我连嘴也不张了!”
然后,伊琳涅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这儿总是开着,”她指着自己的衬衫说:“想尽方法要瘦一些……可是还是在发胖……请你给我扣上吧……”
费捷里柯满高兴地给她扣了扣,姑娘却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个什么梦吗?……好像你在学校里当教员……孩子们都没有来,只有我一个人……”
伊琳涅这么一说,却使费捷里柯惶惑不安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才好。
“你什么事情都懂得!你告诉我,她会同意把房子拆掉吗?……”她没等回答,接着又说道:“为什么不叫你到她那儿去呢?我认为你去比洛林茨去好……”
费捷里柯赶紧离开了伊琳涅,因为在道路上出现了朱立奥的“驿站马车”,他看见了车上的朱姬达。伊琳涅也该走了,因为工人们都想要喝水。
费捷里柯走近马车跟前,由于正在修路,马车走得很慢。
费捷里柯和朱姬达
现在,马车慢慢地走着,教师可以跟朱姬达谈话了。
他们两个都非常谨慎、警惕,怕被人看见,因此都感到不自然,他们不能把心中所有的话都倾吐出来。
伊琳涅躲在一边,但仍用眼睛盯着他们。
“费捷里,我坐车到旁梯切里去买货……明天回来……请你把我送到车站吧,”朱姬达勇敢地说。
“不行啊……”
“当我回来的时候,可以在这儿遇见你吗?”
“希望能够……只是我们的事情弄得很不好……”费捷里柯叹了口气。“现在所有的人都反对我们!”
“费捷里,我拥护你们……我很高兴你们修路!”
“到了那时,村镇里又会建立起新的房屋来……”费捷里柯幻想着,“也许会再设立一所新学校。”
这时,马车赶得快了,把两个青年人分开了。
卡尔劳曼尼奥带着几个女儿向站在远处望着费捷里柯的伊琳涅走来:
“跟这种人只有白费工夫……你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最后的结论还没有得出来呢,”伊琳涅枯燥地说道。
洛林茨有点瘸了
洛林茨的使命完全失败了。他从朱吉宾娜的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是科亚克耶拉派他到那儿去的——负了伤,完全吃了败仗,并且显著地添上了瘸腿。看来,他是被这个大胆的女人用什么东西在大腿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这时朱吉宾娜从后面叫骂着,虽然我们看不见她,却听见了她的声音。
这时道路上出现了“驿站马车”,车夫朱立奥听到别人咒骂自己的儿子,也想参加进去。
“怎么样,打得很重吧?!没关系,晚上你还要挨一次打!那你就会给我用两条腿瘸着走路了!”
洛林茨一面瘸着腿向前走去,一面瞧着已经嫁了人的二十七八岁左右的苏赞娜,她正牵着自己两个孩子的手在一旁散步。洛林茨不愿在她的面前出丑,试图把脚步迈得方正些,但他弄巧成拙,以致苏赞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那白润的脖子都袒露出来了……这既是诱惑,又是挑战……洛林茨怎么办才好呢?——他也笑了起来,但他的眼光却是暗淡的。
农民们来了!
过了一会儿,羞愧而又失望的洛林茨向科亚克耶拉叙述着自己出使的结果:
“这简直不是个女人……”他为自己辩护着,“甚至都挨不到她身边……”
站在科亚克耶拉身旁的古里耶里矛听了这个消息以后,脸色愈加阴沉了,他紧咬着牙齿。
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这儿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农民们有的骑驴,有的步行,从平原和田野向道路这边走来。他们一共有十五个人,手里都拿着叉子,脸上都露出一股凶气。
“来了,”古里耶里矛阴沉地小声说道。
农民们走到道路尽头上,在站成一排的工人面前停下了。两列人竟像形成了一条火线一样,达到了极其紧张的程度。许多工人,特别是年轻的人——当然是洛林茨和他的朋友们——已经从地上拾起石头来了。
“你们到别的地方修路去吧!”一个农民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喊道。
“土地是我们的,不准任何人动它!”另一个农民加上了这一句。
“严寒、阴天、旱灾,这已经使我们够受的了……现在你们还来整我们!”第三个人说道。“你们打算叫我们破产吗?”
“为了那么半米土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破产,”科亚克耶拉反驳道。
“你总是自做主张!”是谁的声音说道。“你的哥哥把你的财产全夺去了,他做得很对!”
现在说话,已经没有用处了。在人们的眼睛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们互相对峙着,殴斗就要爆发了。古里耶里矛实在没力气来忍受这么多的接连不断的挫折;他疲惫地朝向村镇走去。
科亚克耶拉的哥哥阿哲奥站在较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恶意的冷笑看着道路。他为了预防万一,把上了子弹的双筒猎枪紧握在手中。
在镇公所的阳台上站着写告农民书的两位作者:唐·索林纳斯和亚高维耶劳男爵。看来,告农民书的这个诡计想得倒很不错呢。它是有用处的。
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能引起的厮斗已经成为过去了。
领着农民来到这儿的首脑巴里米勒及时地开始了谈判:
“土地对于我们农民的意义,你们是知道的!”他大声地发着议论,他的声音完全不是敌对的,甚至可以说是和好的。这位老人指着块很容易看得出来是被占去的新铺着石子的土地,说:“像这样一块土地,在十月最少可以收获三公担马铃薯,十一月最少可以收获两公担……”
“巴里米!”巴斯古阿列插进来说道,“你还是说实话吧,我们在这儿找到的是清一色的石子,不是什么马铃薯。”
人们放下了叉子,松开握着石块的手。
“嗯,就这么说吧,我把土地给你们,”一个叫做切列思基诺的农民说道,“可是,你们拿什么给我呢?”
“镇公所会付给你们钱的……”科亚克耶拉回答道。
“难道你没有听见过通知吗?”巴里米勒打断他的话。
“他们总有一天会给我们付工钱,会给你们付土地钱的……早晚一定会这样……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科亚克耶拉坚决地说。
“是的,这得等到龙虾会吹口哨的时候,”切列思基诺嘲笑地说道。
激动的科亚克耶拉走到巴里米勒跟前,做着激烈的手势,想来说服他。
“你们要知道,你们也需要道路啊!……那时,载重汽车就会一直开到田里来运橄榄的!”
这个理由稍微打动了巴里米勒,于是他说:
“我的橄榄树今年都冻死了。”
“我有八个儿子……”切列思基诺说道。
“不行,土地是不能送人的……”农民中有人这样说道。
这时,向来心平气和的安东尼奥也插进嘴来,他把费捷里柯推了出来。
“你们相信不相信他呢?”
农民们都同意听一听教师的话,费捷里柯拿着练习本,利用手头上的数字,开始把事情的本质向他们解一番。他谈的既容易懂又令人信服。
农民们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计算着自己的得失。
“要是真正计算一下,”科亚克耶拉赶忙说道,“结果,你们还得找钱给我们呢!”
农民们仍然默不作声,现在他们已经很动摇了,但还不能做出决定。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安东尼奥追问道。
最后还是依照费捷里柯的建议,取得了协议。
人们的脸上发亮了,只听见他们纷纷地说:“该重新开始工作了!”科亚克耶拉的精神振奋起来了,高兴了;他寻觅着古里耶里矛,想把这个快乐的消息告诉他,但没有找到。
巴斯古阿列终于下了决心
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也开始工作了。他挖掘石头,然后由她来运走。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高兴地工作着。事情的新发展使大家都感到喜悦,他们利用每个机会互相说几句亲切的话。
巴斯古阿列看着安智拉美丽的身姿:她弯下身子,裸露出两腿和前胸,在搬着石头。
安智拉多么诱人啊,她的微笑多么开朗温柔啊!巴斯古阿列为了克制突然袭来的感情冲动,甚至向头上泼起冷水来,但这一切都毫无用处。他拉住安智拉的手,把她领到一边去。他们隐在黑莓丛后面。安智拉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巴斯古阿列站在她身前,垂下眼睑,羞怯地、惶惑地、几乎没看她的脸,说:
“安智拉,我这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解释着正在折磨着他的那股力量。
安智拉害怕地叫道,
“巴斯古阿!”
可是他却固执地说:
“一到晚上我总是累得要命,想睡,你也知道……只要我吃下一块面包,立刻就浑身无力倒在床上……”
巴斯古阿列走到安智拉跟前,拥抱她,把她搂在怀里。
总而言之,现在你们明白了:巴斯古阿列已经下了决心。即使他马上有了孩子,他也是在所不惜的,那怕钱的指望述很渺茫,而且朱吉宾娜的房子所引起的危险还在威胁着他们。“既然连农民都被说服了,那么镇公所是会让步的,朱吉宾娜也是会屈服的。这就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巴斯古阿列这样想着。巴斯古阿列是个农民,他了解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这也就是他再也没有一点儿顾虑的原因。
风暴般的会议
镇长的办公室。傍晚。从窗口可以看见在道路上竖立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科亚拉瓦列一车站公路施工处”。在木板的周围镶着彩色电灯,好像纽约的灯光广告一样,匀整地、一灭一亮地闪烁着。这种彩灯装潢是科亚克耶拉想出来的,现在它正像“死亡警号”一样刺激着聚集在镇长办公室里的科亚拉瓦列镇的“显贵们”的良心。
镇长在紧靠着窗户的主席位子上坐下;塔林齐、亚高维耶劳男爵、牧师唐·列米召、教师达里·普拉以及其他的人也都在桌旁坐下。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镇长辩解道。“后来是他们自己把这件事协商好的,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科亚克耶拉所安装的可诅咒的灯光,每隔一些时间就向这儿闪射一次。
“协商好了吗?他们带着枪到那儿去,把土地占去了!”亚高维耶劳高傲地说道。
门微微地推开了,科亚克耶拉探进头来。
“是我们!”他说道。“可以进来吗?”
“不行!”镇长回答道。“难道你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吗?”
科亚克耶拉关上了门。这时镇长又继续说道:
“你们看见了吧?他们直接闯到这儿来,爱说就说,爱做就做……甚至还想出什么闪光的电灯来……”
“应该采取些措施啦,”老教师插嘴说,他也是一个兼任的副镇长。然后他又对塔林齐说道:“喂,譬如就拿你来说吧……为什么你不能收容人到你的铺子里去工作呢?”
“工作吗?什么工作?”塔林齐跳了起来。“有个人在我那儿工作过……可是,连他也走开了……别的人,既不会写又不会算。我那儿的工作是很细致的,是当会计啊。再说,道路要是能够修好,对我也是只有好处的。”
“可是你呢?”教师不肯罢休,又转向男爵问道。“你为什么不把你自己庄园的房屋翻修一下呢,那些房子很快就要坍塌了!”
“谁对你说的,为什么要坍塌?”亚高维耶劳反驳道。“此外,你要知道,我是喜爱古老的东西的……”
“可是,总应该干些什么呀……”镇长插嘴说。“那怕干一点点事,只要叫他们安定一下就行了!”
“这件事应该让镇公所想想办法,”塔林齐生气地说。“镇公所干了些什么,这对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镇公所为什么不把曼柯地方的树林子卖掉呢?”
门像被一阵风刮开了似的:科亚克耶拉等得不耐烦了,他领着一些工人走进镇长办公室来。
“我们把这些交给您!”科亚克耶拉说着,把一叠文件和清单放在镇长面前的桌子上。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呢?!”镇长生气地叫着。但科亚克耶拉却在向在座的人们问候后,回答道:
“这些是我们干活的清单……上面都写清楚了……谁干了多少个钟头……谁上工,谁没有上工……多子女的津贴以及特别的开支……”
“把它拿走……我不管这些!”镇长喊道。
科亚克耶拉和同来的另外几个人并没有理他。他们忍受了坐在桌旁的人们的白眼,安静地走了出去。只有老教师和唐·列米召用父亲般的同情眼光看着他们,其他几个人却气得要死。
“我已经向你们说过了……应当严肃地考虑一下,”教师说道,“假使你们听我的话,我可以亲自去同古里耶里矛谈一谈。”
教师达里·普拉的主意
傍晚时分,科亚克耶拉站在古里耶里矛的门边。他本想敲敲门,但忽然把手缩了回来。从屋里传出来有说话的声音,于是科亚克耶拉倚着窗框,极力想听清楚里面在说些什么。
是老教师和古里耶里矛的声音。
“我们作了全盘研究……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达里·普拉说道,“根据预算,我们最多只能给二十个人的工作……就是这样,还得大大地减缩开支才行……”
科亚克耶拉突然不再听了——是谁的小声争论打搅了他。他转过身来,看见刚刚走过来站在自己背后的珍涅塔和波利矛。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呢?”波利矛问道。
“因为我不愿意,”珍涅塔回答。
“你们住嘴不住嘴呢?”科亚克耶拉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波利矛溜走了,珍涅塔走进屋里去了。
在屋里,教师达里·普拉继续向古里耶里矛解释道:
“假使你和科亚克耶拉,还有另外几个主要的活动分子都同意的话,”他结束道,“那你们就用不着再在道路上工作了……”
“可是你所说的那件工作,”古里耶里矛软弱地反驳道,“只够干二十来天呀……”
“穆施达,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教师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但是你要记住,为了这条道路,你竟反对起你自己和妻子来……现在有一半居民也都在反对你……”
“还是暂时不谈妻子吧,”古里耶里矛说。“至于居民,假使我们把事情干到底的话,他们是会满意的。”
“可是你们怎样才能把事情干到底呢?”教师摇着头,看来他真是很悲伤的。“假使真能把它干到底,难道我还需要向你提出这样的建议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要是你同意去干我所说的那件工作,那你的妻子就可能回家来……孩子们也可以同她一起回来……我真不知道,他们以后上学怎样才能赶上别的孩子们呢。”
开始了沉闷的静寂。已经站在门口知老教师又愁苦地说:
“干到底……可是大概你忘记了,除了其他的障碍以外,还有朱吉宾娜的房子摆在那里吧?你们怎么能干到底呢?”
教师走后,古里耶里矛陷进沉重的绝望中去了,珍涅塔尽力用亲切的话来安慰他。
甚至科亚克耶拉,现在也在困难的处境中束手无策了,连他也没有勇气走进古里耶里矛的屋里去。科亚克耶拉的黑影隐没在黑暗中。他肩上压着沉沉的思想重担,弯着身子向前走去。
科亚克耶拉到朱吉宾娜那儿去了
过了几个钟头,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站在朱吉宾娜房门前的这个人是谁呢?这是他呀,是科亚克耶拉!他站在门前,但是没有下决心走进屋里去。
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线来。科亚克耶拉终于下了决心:
“朱吉宾!”他叫道。“朱吉宾娜!”
可是,一点回音都没有。只有风在呼啸,差点儿把他头上的帽子刮走了。科亚克耶拉猛力推开了房门,迅速地走进屋里去。他决定以挑战的姿态出现。但是,当他走进了屋里以后,他所遇到的景象立刻使他忘掉了原来的想法。
在这间厨房兼卧室中间,一个美丽的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坐在桌子旁边睡着了。她的头斜在肩上,两臂沿着身体下垂着。看来,白天的辛劳使她倦睡了。她的美丽的胸部在呼吸的时候安静地一起一伏着,黑色曲鬈的头发显得微微地松散,垂在白色的脖子上,她的嘴半闭着。
科亚克耶拉惶惑地向旁边看着。在一个大双人床上睡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科亚克耶拉默不作声地站在房子中间。他无法使自己的目光离开这个沉睡的女人;他咳嗽着,想借此去唤醒女主人。但朱吉宾娜还没着醒过来。于是他只好用手指轻轻地弹着桌子。
“太太,太太!”科亚克耶拉小声地叫着。“太太,太太!”他重复着,朱吉宾娜仍然在熟睡,于是科亚克耶拉逐渐地提高了嗓门。忽然间,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看来,科亚克耶拉的出现并未使她惊惶。
“您睡得真够死啊,”科亚克耶拉带着敬意说道。
“啊,又来了一个!”朱吉宾娜生气地说。“怎么不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呢?你暂时还不是在自己的家里!”
难道要叫雄狮在母老虎面前鞠躬吗!科亚克耶拉大发雷霆了。
“您还是听我说吧!由于您的固执,整个建筑工程都要完蛋了!”
“不要吵,别把我的孩子吵醒了。”
于是女人走到床前看看孩子。虽然已经掀起了吵架的声音,但孩子们仍在床上睡着。她转过身来,轻轻地、但敌对地说道:
“所有这一套都是多余的,我是不会把房子给你们的!虽然这不算是一座房子,而是个小茅舍。无论它是什么,终归是我的,我——的!我再没有别的房子了。现在呢——好说好散,请您走吧!”
科亚克耶拉也只好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不走,您应该听完我的话。”
但朱吉宾娜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她把科亚克耶拉向门口推去。
“多余的事!你们的脑子怎么会想出这种事来呢?您,大概也是个做过父亲的人,您应当对这些没事可干的人们解释解释!”
科亚克耶拉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了惶惑,这个女人在某些地方像他自己一样,现在站在她身旁,还可以感到她睡醒后的温暖。这个女人,像他一样,也是孤零零的,她与科亚克耶拉曾在短期间接触过的女人们完全不同。
科亚克耶拉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道:
“朱吉宾,他们并不是一些无事干的人……他们是在为大家工作……也是为您工作。”
“为我?还没有谁替我干过什么好事呢,”朱吉宾娜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悲伤地说道。“对我来说,现在的道路已经不算错了,要知道,我向来都是用两只脚走路的……”
“还是请您忍耐一下,听我把话讲完吧,”越来越激动的科亚克耶拉说道。
“我没有时间。现在是几点钟了?”
“夜里两点钟,”科亚克耶拉嘟哝着说,由于深更半夜还呆在一个女人的家里,他感到很不安。
朱吉宾娜没有回答什么,忽然推开了门。她把头巾披在头上,拿起斧头来。
科亚克耶拉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
“您拿斧头做什么?!”
“我砍柴去。”
“半夜里砍柴?”科亚克耶拉惊愕地问。
“是啊,现在是砍柴最好的时候。白天我还得干别的。要知道,需要赚钱啊!”
朱吉宾娜走了出去,科亚克耶拉像个机械人似的跟在她后面。
“还没有一个人给过我什么东西呢,”她从屋里走出来后,继续说道。“只有我男人送给了我两个孩子,然后就到美洲去了。”
“可是,您在这墓地跟前怎样过活呢?”科亚克耶拉由于寒冷,也由于在夜里接近墓地,不由得打起冷颤来,问道。
“死人是不会来没收我的房子的。”朱吉宾娜愤怒地说。
她把像旗帜般随风飘动的头巾重新披好,再没补充一句话,就坚决地向前走去。科亚克耶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追上去,喊道:
“朱吉宾娜,朱吉宾!”
新爱情的诞生
黎明时分。
夜里刮起来的风还没有停息。科亚克耶拉和朱吉宾娜背着木柴捆,沿着陡陡的山坡,艰难地爬着。他们终于走到了小路展宽的地方,这里出现了一片丰茂的草场,草场边上耸立着陡峭的岩石。从这里可以望见平原的美丽景色。
寒冷,风怒吼着,他们疲乏了,但他们现在却充满了快乐的激情。他们如此亲近,简直像夫妇一样互相帮助着,虽然在几小时以前他们还是互不相识。
他们心里所充满的那种快乐,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日出。在这片刻间,魔力制服了他们……这片刻过去了,朱吉宾娜又重新向山下走去,而科亚克耶拉则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
不久以后,科亚克耶拉把木柴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向平原瞧着。
“朱吉宾!请您到这儿来一会儿吧!我好像有点累了!”他叫着。
“我并没有请您跟我来啊,”朱吉宾娜回答道,但还是走到他跟前来了。
“您这项工作可以赚到多少钱啊?”
“二百五十里拉。现在,正当冬天,甚至可以赚三百里拉。”
“这一点点钱,怎么够生活呢?”科亚克耶拉奇怪地问道。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朱吉宾娜叹口气说。“在头三年,每月还寄来十块美元。但是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我没接到过他一里拉。孩子们却一天天在长大。要给他们吃的、穿的,还要上学呀!”
科亚克耶拉沉痛地叹息着。
“我养活自己一个人总是有余的。碰到极困难的时候,我就离开这儿到很远的隆巴尔特或者别蒙特去赚钱。反正这儿的人谁也不会想念我。”
“虽然我有几个孩子挂在脖子上,我还是很满意的。一个人即使比圣佛朗茨斯还穷,也还是能够把孩子养大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谁知道呢!”科亚克耶拉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默不作声地向平原望着,在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弯弯曲曲的道路了。
“看,那就是道路啊!现在它已经比从前宽一倍了!朱吉宾娜,您知道吗,很久以来,没有什么工作使我感到像现在这样快乐!”
朱吉宾娜背起自己的木柴捆,向前走去。科亚克耶拉也赶忙把柴捆背起来,急急地跟在她身后。在他的头脑中出现了新的念头。
“朱吉宾!您为什么不到道路上去干活呢?在我们那儿,女工的工钱一天是六百里拉。”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才能付给她们工钱呢?”
“会付给她们的,到时候就付给她们!要是您能把房子让出来,我们也会付钱的。”
“这条道路啊,我连听都不愿意听呢!”朱吉宾娜答道,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女人有时会有怪脾气的
早晨。我们又回到道路上来了。这里仍然充满着与农民们达成圆满协议后的气氛:这里发生了雄壮的、快乐的打夯声和锤子敲打石头的强有力的音响——总之,人们是在自愿地、精力充沛地工作着。
科亚克耶拉吹起笛子,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男男女女像成百的活跃的小河一样在平原上流动着。每个人都愿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自己的朋友凑在一起:姑娘们单聚在一块儿;老头们离开大家也凑成了一伙。
科亚克耶拉走到古里耶里矛跟前,古里耶里矛仍像往常那样阴郁,没有做工,他到道路上来只是为了要跟科亚克耶拉谈谈。他不用什么客套,便直截了当地说道:
“昨天他们向我提出,可以给二十个人的工作做。但是有一点,要把修路这件事扔在脑后去……”
“你是不是碰巧发疯了呢?”科亚克耶拉尖锐地问道。
“你要知道,我们从镇公所那儿是弄不到更多东西的。你怎么能够拒绝二十个人的工作呢?这是钱啊……可以支撑到复活节,”古里耶里矛热烈地解释道。
“谁说过要拒绝这件工作呢?”科亚克耶拉问道。“咱们派二十个人到那儿去,其他的人留在道路上工作!”
“错是不错,可是镇公所不会同意的!”古里耶里矛叹息着。
科亚克耶拉立刻就找到了富于说服力的理由。“可是,当你一个人开始在道路上干活的时候,难道镇公所曾经同意过吗?”
“我简直一点也搞不清楚,”他以亳不掩饰的痛苦的口气说。但科亚克耶拉却表现得既快乐又振奋。
“至于我呢,恰恰相反,直到现在才开始有些明白。他们既然能给二十个人的工作做,那就是说,现在更要好好地干下去了。要是咱们四分八散各回各人的家,他们是什么也不会给的,甚至对已经完成的工程都不会给钱的。”科亚克耶拉决定趁热打铁,对古里耶里矛毫不容情地说:“你要知道,假如咱们把这儿的事情弄翻了,那就别想见人了。就是在你自己的老婆面前也还能算得上人吗?”他决定要刺到朋友的痛处。古里耶里矛被刺痛了,他打算回答,但科亚克耶拉不让他回话。今天关于女人的任何话题,对他说来都是特别有兴趣的。
“古里耶!女人有时候是会有怪脾气的。当你认为她需要往东,而她心里却偏偏是要往西……”
“这句话要人怎样来理解呢?”古里耶里矛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这样,”科亚克耶拉解释道。“她们总是在诉苦,而实际上呢……她们是爱男人的魄力的。可是只要你一表现出懦弱,那一切就都完蛋了。假使你知道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古里耶里矛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古里耶……你不相信真有一见钟情的恋爱吗?要知道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
不难想像得出,古里耶里矛是用多么惊奇的心情在倾听着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抒情般的叙述的。他简直目瞪口呆起来。
“科亚!你这是说什么呀?”
他们一面走一面谈,来到了可以看见朱吉宾娜的房子的坪场上,于是古里耶里矛指着它,苦恼地对朋友说道:
“不管怎么说,在这儿总得停下来。”
但是,科亚克耶拉并不是个轻易可以打下马来的人,特别是现在,当他的热情正达到最高潮的时候。
“你不要为这个房子担心好了!”
被引诱的人是很多的
科亚克耶拉和古里耶里矛走到正在吃午饭的人们跟前。
“你们还是对古里耶里矛道声谢吧,”科亚克耶拉一面说,一面指着站在身旁的朋友。“他虽然有病,可没有把事情忘记掉:他替二十个人找到了工作。”
大家都用感谢的眼光看着古里耶里矛。但古里耶里矛却被自己朋友的宽阔的胸怀弄得有些难为情,并且很激动。
“是什么工作呢?”卡尔劳曼尼奥大声地问道。
“各种各样的工作都有一些……割柳条,用压轧机压橄榄果,掘菜园……明天就得去……”
“叫谁去呢?”安智拉问道。
“你们自己凭着良心来决定吧。……叫那些生活非常苦的人去吧,”科亚克耶拉说道。“你们把名单交给古里耶里矛。喏,再见,我觉得有点饿,得去吃点东西。”
科亚克耶拉向墓地那边走去。这时在工人当中发生了争论和口角:谁都愿意得到新的工作,都在诉着自己的苦处。
安东尼奥和卡尔劳曼尼奥在一起吃午饭;两个人都皱着眉头坐在一边。他们身旁还有一些工人: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有的蹲着,他们都快要吃完那份可怜的午饭了。关于可以替二十个人找到工作的消息给大家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大家都立刻不做声了。
在尽边上坐着一些年轻的工人,他们的脸色比别人更为阴沉。
最后终于由洛林茨出来打破了沉寂。他为了让大家都听得见,便大声地说道:
“我甚至连请求也不请求。”
这时候,卡尔劳曼尼奥认为是他说话的好机会,便声称道: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也只好去了。大家都知道我有四个成年的女儿——需要给她们吃的啊……这是用不着争辩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位老工人反驳道:
“你怎么认为一个光棍汉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呢?我病了,你清楚吗?”
“看上帝面上,你还是不要跟我谈你的病吧,”卡尔劳曼尼奥回嘴道。“哪一种病我都得过——麻疹呀,红斑呀,吐血呀,甚至还有神经失常呀!”
“那你应该怎么办呢?”和他斗嘴的人说道,“你只好住院去了!”
“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自己去,”安智拉急躁地对丈夫说。她坐在离其他工人较远的地方,这时站了起来,准备对丈夫威胁一下,但巴斯古阿列抓住了她的手。
“安智拉!大家会嘲笑咱们的!这儿有的人已经是孩子成群的了,咱们俩只不过刚开始……”
安智拉生起气来,但又坐回原地了。
古里耶里矛跟女儿在吃午饭。看来,珍涅塔曾企图说服父亲,叫他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
“珍涅,我很难对你解释清楚,”他说,“正因为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去干这个工作。”
“为什么?工作是你找到的……要由你来写名单啊!”
“假使我去,大家就会说我是在利用机会……”
现在我们明白了,古里耶里矛的病痊愈了,完全克服了危险。
朱姬达的慷慨
而伊琳涅对于这件事却是这样说的:
“你不应该去,”她对费捷里柯说,“不然我也不去送水了……”
费捷里柯还没来得及好好地考虑一下她那令人奇怪的、同时又很幼稚的谈吐,这时候,朱立奥的“驿站马车”忽然在道路上出现了;朱姬达带着替她父亲的铺子购进来的货物,由旁悌切里回到村镇来了。她用漫不经心的动作把一纸袋一纸袋的通心粉、乳酪、青鱼和其他吃的东西丢在道路上。
从朱立奥的“驿站马车”后面,一个纸袋跟着一个纸袋落在道路上。妇女和孩子们都抢着去拣这些东西,好像白面是从天上落下来似的。
朱姬达没有转身。她装做没有听见从后面向她喊着的声音:
“小姐……你的纸袋掉了!……”
只有费捷里柯一个人明白这种令人感动的举动的意义。他尽量躲开人们的注意,追上马车。
“我想要谢谢你……”他开始说。
但朱立奥却以他那固有的粗鲁劲儿抽了一下马。“驿站马车”立刻就加快了转动,把不知所措的费捷里柯丢在大路中间。
达维得请吸烟
达维得也跟着“驿站马车”来了,只是还在半路上他就跳下去了,他停住脚在跟科亚克耶拉谈话。从他们谈话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朱吉宾娜的房子,科亚克耶拉好像在等待着女主人什么时候才会在道路上出现似的。朱吉宾娜果然从屋里走出来了,她一面晒衣服,一面唱歌,两个孩子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你们把这儿的土地都翻了个个儿了!”达维得环顾着周围说,开始和着歌声吹起口琴来。
“是不是,你也愿意来给我们帮个忙?”科亚克耶拉伸了一下脖子,问道。
“我吗?不,不……你要知道,我是到这儿来休息的,”达维得答道。“上下火车,整整三个月……全身的骨头都痛了。”
“你这次出去还顺利吗?”
“是啊,像往常一样……暂时还能凑合过去……”达维得微微地露出苦恼的样子,但却友好地回答道。“当然罗,现在不像一九四五年那样了,”他补充道,随手把一盒美国纸烟塞进科亚克耶拉的兜里。
达维得已经三十五岁了。他的举动敏捷而带些痉挛,甚至有些狂热。他干走私这一行。大家虽然都知道这件事,但谁也不因此而去责难他。加上达维得并不是个吝啬鬼,有时跟他闲谈一下也是很有趣的,特别当他像现在这样把纸烟信手送给人们的时候。
天渐渐黑了,达维得离开了科亚克耶拉。在黑暗中,他差点儿撞在苏赞娜身上。苏赞娜拉着孩子,今天老是在洛林茨的身边转着,但是她却装做是偶然碰到洛林茨似的。苏赞娜是达维得的妻子。现在,她一看见达维得,就立刻转个方向,奔到丈夫跟前。达维得斥责她不该去修路,认为是白白耽误了许多时间。显然,达维得知道妻子的轻浮,并不怎样信任她。但他对洛林茨却很好。当边维得看见这个小伙子在找梳子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掏了出来,慷慨地说道:
“你拿去吧,我送给你。特别是因为她喜欢我的蓬蓬松松的头发……”然后他同自己的妻子走开了。
科亚克耶拉要吃饭
达维得走后,科亚克耶拉在朱吉宾娜的房前站了一分钟后才走了进去。他有个很好的借口:他手里拿着两个鸡蛋,这是他从前的对头——农民们——送给他的。
“我打算煎两个鸡蛋吃,”他说道。“可以到您这儿来做吗?”
“给我吧,让我来给你做吧,”朱吉宾娜微笑地回答道。她很高兴能见到科亚克耶拉。
“请您告诉我,你们的煎盘在哪儿就行了,”科亚克耶拉说,“我自己也会弄……”
他笑着,朱吉宾娜跟着他笑了,孩子们也都笑了。他们立刻就爱上了这个人。科亚克耶拉要煎鸡蛋了。他找到围裙,扎了起来。
“现在我已经变成半个女人了,”他向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眨着眼睛说。
于是四个人——大人和小孩——都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科亚克耶拉醒了
不久,卡尔劳曼尼奥和费捷里柯出现在朱吉宾娜的家里,因为在饭后科亚克耶拉还没出来干活,所以才找到这里来。他们现在看到了一幅令人非常惊愕的景象:朱吉宾娜正在叫着把头枕在桌子上睡着了的科亚克耶拉。
“我至少有十年没这样好好地睡一觉了!”科亚克耶拉睡眼惺忪地带着酒后喑哑的声音说。“您想也想不到,我竟做了个梦,梦见您的丈夫已经死了。为了上帝,您还是划个十字吧!”
朱吉宾娜哆嗦了一下,两个生人的出现使她惶惑不安,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卡尔劳曼尼奥,把要派去干其他工作的二十个人的名单递给科亚克耶拉,说道:
“可是我们,也就是我和另外一起去的人,每天晚上要在道路上干上一两个钟点的……”
然后费捷里柯和卡尔劳曼尼奥走了出去,科亚克耶拉就利用这个好机会说道:
“嗯,您听见了吧?现在我们少了二十个人了……”
“那又有什么呢?”
“您为什么不来帮帮我们的忙呢?!”
“可是走掉的是男人啊,”她反驳说,“我可是个女人。”
“哎,我们干的这种工作,女人比男人更需要!”科亚克耶拉说,他的话不多不少地恰好说明了他已经放弃了二十年来所遵守的信条。“至于房子,您倒不必操心。我们会有办法的!”
在发工钱的那一天
这里每逢星期六晚上,就好像在真正的工程单位发工钱的日子一样。工人们用辛酸的口气开着玩笑说:
“也要给咱们发加班的工钱呢!”
“要往我的薪水袋里放进这样多的钱,多得用口袋都装不了……”
“我的工钱加上家属补助费,至少有两万里拉。要知道,不管怎么说,我有七个儿子啊!”
在发工钱这天,像各地的情况一样,屋子里挤满了人。古里耶里矛和科亚克耶拉坐在桌旁,费捷里柯把早就准备好的工资单交给他们来签字。
有一个年老的工人,怎么也弄不清这些纸张和签字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把这领钱单拿到镇公所去,他们就会付钱给你,”科亚克耶拉说。
“这就好比装工钱的袋子一样,”古里耶里矛补充道。“你看,在我的单上写的数目字少,因为我害了病。”
“嗯,可是现在它又有什么用处呢?”老人固执地追问道。“我能用它来买东西吗?”
“不,不能用它来买东西,”费捷里柯说道。
“既然不能用,那我要它干什么……它对我有什么用处?”老人说。
然后轮到卡尔劳曼尼奥。在他后面还站着三、四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工人。卡尔劳曼尼奥满肚子委屈,在生着气。
“这算怎么回事,镇公所连气都不吭一声?我不是为自己说话……我在别处暂时还有工作做……可是大伙要吃饭啊……”
“你们就会看到,镇公所是会动摇的!”古里耶里矛企图给周围的人打打气。
“他们要是不动摇,那咱们就来摇动摇动他们吧!”科亚克耶拉说。
朱吉宾娜站在墙角那儿,看着、听着。她看到工人们个个都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老是向她这边望着。其中有人忍不住了,说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做出来的事——已经做了……反正整个工作就要吹了……”
“叫那所房子见鬼去吧!”另一个人补充道。但却怀着戒心,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还有阿哲奥的地啊,”有人说。
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朱吉宾娜;她不愉快地了解到整个情况是很严重的。但是这位小心谨慎的女人,决定打断这种谈话。
“还是请你们快点吧!你们说只要五分钟,我要回去照应孩子们睡觉了。”她忍耐不住地说道。
甚至阿哲奥都劝朱吉宾娜
发工资单的工作意外地被打断了。
挥舞着双筒枪的阿哲奥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他没喊没叫。
人们给他让开了路,他走到弟弟跟前,以仇恨的眼光看着科亚克耶拉,然后又用沉重的声调说道:
“我知道,你们打算沿着我的地修路,好把那所破房子留下……我管不着你们这一套,可是你们要知道:只要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开枪……”
科亚克耶拉站了起来,走到哥哥跟前说道:
“我看你是不敢开枪的……”
但阿哲奥用非常大的力气把弟弟推了一把。科亚克耶拉好容易才站住了,他想向阿哲奥扑过去,但猎枪的枪口已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肚子。
瞬息间,气氛变得非常紧张。
“只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我才不收拾你!”科亚克耶拉一步不让地说道。
朱吉宾娜企图把弟兄两个拉开。
“你为了四米土地,就这样大嚷大闹起来了!”她责备着阿哲奥。
但是阿哲奥却向她反驳道:
“你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房子给人呢?!”
朱吉宾娜被问得目瞪口呆了。她连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但紧张的气氛还是缓和下来了。阿哲奥猛力摆开他弟弟那只想把枪抢过去而抓住枪筒的手。科亚克耶拉像是愿意结束这场戏似的,闷闷不乐地向周围的人们说道:
“怎么?!你们从来没见过兄弟打架吗?”
人们准备走开了,在走出去以前,每个人都用责难的眼光着着朱吉宾娜。最后,屋子里只剩下朱吉宾娜和科亚克耶拉。朱吉宾娜痛苦地瞧着他;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假使她不改变主意,就一定会出乱子的。按人情说,她的拒绝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是有根据的,但却可能造成流血事件……
科亚克耶拉让出了自己的房子
夜降临了。只有朱吉宾娜和科亚克耶拉两个人留在他的家里。难道事情竟发展得这样快吗?
不,他们之间并没有谈到爱情,但在他们所谈的每一句话中,不用特别观察,就可以体会到爱情的含意。这是一种无须用语言来表达的、羞怯的、并且已经是不怎么年轻的爱情。但,终究他们不是在谈情说爱。
科亚克耶拉像一个向导似的殷勤而关切地解释着自己住房的优点;虽然他房子里充满了光棍汉那种混乱的景象,但比起朱吉宾娜的房子却好得多了。
“您看吧,朱吉宾,这儿有不少长处啊,”科亚克耶拉说道。“其实我要这样的房子又有什么用处呢?有时候我甚至一晚也不想回来住……我没妻没儿,朱吉宾,盖房子就是为了有人住啊……”
“我也正是为了这个,所以才不愿意把我的房子拆掉……”
但在这些软弱无力的拒绝的语句里,却隐藏着强烈的激动。朱吉宾娜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到男人的家里来,而且又是到她所看中了的男人的家里来:
“朱吉宾,您会把这个家收拾得好好的,”科亚克耶拉说道。“我敢打赌说,连无知的房子都会满意的……您可以在这儿睡觉……孩子们可以在那儿……”
“您的牺牲太大了,”朱吉宾娜对他的大公无私赞不绝口。
“这算什么牺牲呢?镇公所早晚是会给钱的。我把我的房子给您,您把您的房契给我。等到镇公所付款的时候,我就可以领到钱了……这算得了什么呢?”
朱吉宾娜默不作声。她被征服了,被感动了,但暂时还没有答复。
朱吉宾娜迁居
当天夜里,我们知道了她的答复。朱吉宾娜在科亚克耶拉和男孩子们的帮助下,从家里搬出了最后剩下的家具。她向周围瞧着,离开自己的房子使她很痛苦。
“快点吧,一定要快点,”她惊惶地说,“不然我会变卦的……”
家具、照片、日常用具都装上了一个小车。科亚克耶拉又回到屋里,看着被遗忘了的朱吉宾娜的丈夫的相片。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想把相片拿走,可是最后还是决定不拿。
“没有,什么也没有忘下,”他从屋里走出来,说道。
朱吉宾娜又默不作声了,她怀着非常激动和缭乱的心情看了一会儿房子;然后科亚克耶拉推着小车走了,男孩子们也帮着推。朱吉宾娜落在后面,但很快就赶上去了。
在离开房子有二十米的地方,科亚克耶拉说道:
“就在这儿,很方便。”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朱吉宾娜擦着眼泪。
“就这样吧!”她说道。
科亚克耶拉动摇不定了。这时他的神情有点失常,他用很不自然的缓慢的动作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来。
房子没有了
朱吉宾娜以迅速而坚定的动作从科亚克耶拉手里接过火柴盒。她认为应该由她来点“这根”火柴。
科亚克耶拉从地上拾起一根白色的线,这根线好像毫无目的地通向那所房子。乍看起来,还以为他们是在做儿童游戏呢。
朱吉宾娜把头低向引线。
“在这儿,”科亚克耶拉指点着说,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朱吉宾娜用她那激动得发抖的手划着了火柴,但不能下决心去点燃它。她手里擎着燃烧着的火柴,僵立不动了。
“那么您呢?”她惊惧不安地问道。“那么您到哪儿去住呢?”当然,这些话只是为了拖延一下可怕的刹那的到来;但在朱吉宾娜的内心深处,也可能抱有希望:或者科亚克耶拉会说道:“是的,您说得对,不能这样做。”火柴烧到了她的手,她灭了火柴,把它拋在地上。
“我不是已经向您说过了吗……我以后可以在古里耶里矛的家里过夜……就是当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的时候……”
“以后呢?”
“以后也还可以找到个安身的地方……谁都会让我到他们的敞棚里去过夜的。”
沉默。朱吉宾娜拿着火柴盒站在那儿。
“来吧,”科亚克耶拉轻轻地说道。
朱吉宾娜点着了另一根火柴……这一次她成功了。引线燃烧起来,火焰沿线迅速地奔跑着……
“不行!”她忽然喊道,像发疯似的用两脚蹭踏着,拼命想熄灭火焰,但已经晚了。于是朱吉宾娜沉静下来,愁苦地看着:火焰逐渐接近了她的房子。
“在这所房子里,什么苦难没有受过啊!”她含着泪水,喃喃地说。“在这儿结的婚,在这儿生的孩子……”
巨大的爆炸声掩盖了她的哭泣声,于是她在瞬息间不由自主地紧贴在科亚克耶拉的肩膀上,遮住自己的脸,以便什么也不去看它。
“朱吉宾,不要再去想它了!”科亚克耶拉说,他悲伤地看着火头,火焰的光辉照映在他的脸上。于是他又开始把小车推向前去。她慢慢地跟在车后走着,回头瞧着。后来就不再瞧了。
“朱吉宾!”科亚克耶拉说。“我打算跟您说些话……”
朱吉宾娜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我觉得好像是我打死了您的丈夫……”
他们俩一同推着小车,孩子们跟在他们后面。第二次同样巨大的爆炸声震撼着夜空。
可怕的夜晚
爆炸声惊醒了所有的居民。
紧接着又发出第三次爆炸声。人们打开窗子,可以从街上听到关于发生这件事情的矛盾百出的议论,有些人咒骂着在深夜里放焰火的人。
塔林齐也醒了;修道士走到修道院窗口,看着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升腾起来的火焰;亚高维耶劳男爵被吓坏了,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被吓得起床来的古里耶里矛也跟女儿一同走到了窗前。
镇长也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这是他们干的!”他向他的安详的妻子阿勒米达说,她正在不动声色地打着呵欠。“这回我一定把宪兵叫来!”
朱吉宾娜和科亚克耶拉走到较远的地方,又站住了。他们看着慢慢烧毁了的房子,僵立不动了,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第三部
宪兵来了
一个美妙的春天的早晨。鲜花开遍了平原,甚至从科亚拉瓦列的浓密的树丛和岩石缝中也钻出三月里黄色的、红色的和蓝色的花朵来。
像平常的早晨一样,今天工人们唱着歌,荷着工具从山上走下来;女人们也跟他们一起走着。他们向前走了几步后,忽然都站住了。歌声也停止了。只有那辆费力地爬上山来的汽车的隆隆声打破了突来的寂静。
从平原那儿出现了一辆吉普车,它沿着新开辟的道路奔上来。一位曹长从车里探出身子,准备在汽车行进中跳下来;他率领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宪兵。
道路几乎是空旷无人的:只有科亚克耶拉的哥哥阿哲奥骑着驴在路上走。他带着一个儿子,手里拿着那支形影不离的猎枪。他看见宪兵后,高兴了起来。
“科亚克耶拉,你怎么不说话啦,莫非是舌头被人割去了吗?他们是会给你点颜色瞧的!”他向自己的弟弟叫道。
阿哲奥乐极忘形了,他在曹长的面前挥动着他的猎枪。曹长是从突然停住的汽车上跳下来的。
“把他抓起来!”曹长断断续续地对自己的部下喊道。
“他还有武器呢!这儿本来是有一座房子的。”他站在不久前还竖立着朱吉宾娜的那间茅屋的空场上说。工人们围绕在军曹的周围。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着宪兵。被捕的阿哲奥在司机的看押下坐在吉普车里。
“在报告里清清楚楚地说,”曹长一面说一面看着一份报告,“未经地方政府批准就擅自进行社会工作……违法破坏墓地附近的房屋……”
“什么房屋?”科亚克耶拉大胆地打断他的话。“曹长,您很不了解情况呢……”
“被炸毁的,”曹长带着冷笑说。从他的冷笑中可以看出来,他是比他所说的知道得更多些。“这是谁干的?叫什么名字!快点说出来!”
“你问谁的名字呢?”古里耶里矛问道。
“领头的。”
“在那乱哄哄的时候,谁能弄清楚是谁呢……又是在夜里……”古里耶里矛张开两臂说。
朱吉宾娜这时克服了惶恐,两手叉着腰,带着挑战的神气走上前去。
“把房子炸毁了有什么了不起呢,曹长,这所房子并不是公共建筑物,它是私人的财产啊……”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曹长冷冰冰地问道。
“你怎么能问我‘有什么关系?’”朱吉宾娜生气地喊道。“这所房子是经我同意炸毁的。”
“这是怎么回事?”曹长有些迷惘了。
“问题很简单,这所房子是我的!我对于自己的私有财产,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你有许可证吗?”曹长生气了,但却用父亲般的声音补充道:“我对于修建道路很满意,来你们这儿走一趟可真困难,我们是知道的……但是这一切,不应该这样做啊……”
“房子是他炸的!”阿哲奥突然指着科亚克耶拉喊了起来。“曹长,您把我和他弄错了,我们两个是双生子啊!绑他,要把他绑上!”
“呸,你这该死的犹大!”科亚克耶拉愤怒地向阿哲奥扑去;阿哲奥也准备还手。
“把这个人也抓起来,”曹长命令道。宪兵把科並克耶拉推上车去,然后就留在那里看守这两个被绑起来的弟兄。这时,曹长又转向工人们,仿佛像道歉似的说道:“请你们不要生我的气,不过我还要把个别几个人带走……你,还有你,还有你,还有你,再加上你,”他指着古里耶里矛、巴斯古阿列、卡尔劳曼尼奥、道纳托、安东尼奥这样说。
“曹长,他们正好都是当头子的,曹长,您一下子就抓对了!”当宪兵把这几个人带上汽车的时候,阿哲奥谄媚地说。但他的奉承并没有如他的心愿。
“你,住嘴!”曹长轻蔑地向他吆喝道。
洛林茨想叫曹长注意到他,可是没有成功,于是他问道:
“我呢?!”
但曹长把他推向一边。“你不要在脚底下碍事!”他嘟哝着。
这时妇女们奔了上来,突然出现在前景上。朱吉宾娜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科亚克耶拉,而安智拉则悲哀地叫着“巴斯古阿!”——吉普车开动了,巴斯古阿列微笑地对她说道:“安智拉,你不要伤心,没关系……”伊琳涅看着父亲,菲洛敏娜看着安东尼奥,珍涅塔看着古里耶里矛。
从远处,从村镇那儿,随风传来了官方发言人的声音:“妇女们!塔林齐的铺子新到一批漂——白——液……”
一个没有男人的村镇
在工人们被捕两个星期以后,在科亚拉瓦列街上所能看到的似乎只有清一色的女人了。看不见人影的官方发言人的声音慢慢地在远处消逝了:“妇女们,塔林齐的铺子新到一批鳘鱼!”
几个女人坐在道路起点的石头上,向两个留下来看守道路的宪兵瞧着。其中的一个宪兵在坪场下面疲惫地走上来走下去,另一个也同样疲惫地在远处踱着。
在这几个女人当中,我们看见朱吉宾娜、安智拉和菲洛敏娜正在同伊琳涅商量着什么。
“伊琳涅,你去干吧,要小心留神,”她们向伊琳涅说道。
在阳台上,在窗户里,在房顶上——到处都是女人。看来好像村镇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了。官方发言人的忧郁而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把最后的两个字:“鳘——鱼!”拖得特别长,特别凄凉。
在全村最高的地方——那就是镇长的家向着阳台的那扇窗户,镇长的太太阿勒米达向街道上看着,表现出非常不满的神色。镇长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脸色苍白,意志消沉,眼圈出现了青色。
“浪费了多少精力啊!”阿勒米达诉着苦。“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为了替你凑足四张选票,我可费了多大的力气!”镇长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
“但我需要做些什么事啊……”他无可奈何地张开两臂。
“看看吧,你看看吧,看看你干得出什么名堂!……满热闹呢,真不用说了!”
阿勒米达把唐·路易治推向阳台。他打开了窗户,看着。
当他听到了女人们反抗的声音以后,就马上把窗户关上了。
他们夫妻两个互相瞧着。阿勒米达摇着头,看来好像想说:“现在你看到了吧,是我说的对!”
令人欣慰的好事情
伊琳涅坐在道路旁边的石头上,距离其中一个较近的宪兵只有两步。在不远的地方,朱吉宾娜、安智拉和另外几个人一动不动地、缺乏表情地、像印第安女人似地坐在那儿。宪兵站下了,跟伊琳涅谈着话。
“你们村里有道路吗?”姑娘问道。
“有啊……可是我们还得把路面铺上沥青呢!”
“那你们什么时候才开始弄呢?”
“我怎么能知道?我是个宪兵啊。”
“你们那里通汽车吗?”
“还有美国车呢!”他回答道。“现在你得走开了,我是不允许跟人谈话的!”
“我们这儿啊,向来没有人坐汽车来过……所以我们要修这条路……等到路修好了,那你们在这儿就会有个很好的营房。……就在村镇里……那时你们就不用每次都跑路到这儿来了……我是很喜欢宪兵的!……”
他点着了纸烟,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桌人的样子,向姑娘微笑着。
伊琳涅马上就利用了这个有利的机会。
“我们的人被带到哪儿去7?他们要受审判吗?”
“不管什么事,我们总是最后才知道。”
伊琳涅不知道再问他什么好。她站了起来,跟宪兵并肩地来回走着。另外一个宪兵看见自己的伙伴跟姑娘谈话,就向他们走过来。
“宪兵领多少饷啊?”伊琳涅问道。
“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吗,我不能跟人谈话!你到底走不走开呢?”
“你有未婚妻吗?”
“有。”
“哎呀,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有!”伊琳涅失望而又不满地叫道,但立刻安静了下来,用另一种声音问道:“那么你的那位朋友有女朋友吗?”
“没有。”
“看啊,原来他是个金头发!”她惊叹地叫道。另一个宪兵走近了。伊琳涅故意装作粗心大意的样子,同时带着忧郁的神情说道:
“当人们在工作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美丽得多了……大家唱着歌……”
“难道连女人也工作吗?”金头发的宪兵问道。他比起他的伙伴是更容易和人接近的。
“怎么,你想看看我们怎样工作吗?”伊琳涅从闲谈、迅速地转到自己所负的使命上来了,“允许我们吧,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情啊……”她一面这样说,一面用媚眼瞅着金头发的宪兵的眼睛,还用肘子轻轻地推着他。“嗯,答应吧!……”
金头发的宪兵被伊琳涅的魔力制服了。他明白,要是允许她的请求,可能在这上面占点便宜的。
他动摇不定了,于是向自己的伙伴说:
“要依我呀,满可以叫女人去干活……”
“没有曹长的话不行呀,”另一个宪兵说。
金头发的宪兵带着道歉的口吻向伊琳涅说道:
“不行啊……未经许可不行呀……”
伊琳涅愁苦地拍了拍手,她用这个手势向等待着的妇女们报告她失败的消息。
朱姬达的纸包
通向费捷里柯简陋的房屋的门半开着;门里只有一间连吃饭带睡觉的房间,朱姬达正在这个房间里。她和费捷里柯并排站在桌旁,他托着手提箱,她把要给被捕的人送去的食物装进去,这些食物是朱姬达带来的。
朱姬达显得很不安,她老是恐惧地张望着。费捷里柯神情、惶惑,因为让姑娘看见他住房的窘景,觉得有些难为情。
“我是偷偷跑来的……在这个时候难得在街上碰见一个人,”朱姬达说道。
短时间的沉默。然后费捷里柯急躁地捉住她的手说道:
“朱姬达,你看看吧,看看……我是怎样生活的……”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到你这儿来的呀……”
“不,你顶好还是看看吧……”
费捷里柯停下了,注视着她,放下她的手,然后喃喃地说:“你看见了吗?叫我怎么能够想……”
“叫我又怎么办呢?”朱姬达绝望地叫道。“照你看来,因为我不穷,就应该向你请求原谅吗?”她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要走了……”最后她喃喃地说。“我该走了……”
“明天我就回来,”费捷里柯说道。“谢谢你……”
“我会等着你!”她小声地说着,拉开了房门,一面说一面跑开了。激动的费捷里柯机械地关上了箱盖。
从街上走过去的伊琳涅看见朱姬达从费捷里柯家里跑出来。伊琳涅愁苦起来了。
安妮兹回来了,萝萨走了
朱姬达贴着墙躲躲闪闪地奔跑着,她迅速地跑过空地,在那里站着提着手提箱的萝萨、她的母亲菲洛敏娜以及朱吉宾娜、安智拉和另外几个女人。
“趁她父亲不在家,应该让她去。”菲洛敏娜叹息着说,“安妮兹早就从罗马写信来说,在那儿已经给她找到了一个好位置……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萝萨愁容满面,她的眼睛在寻找着谁。
朱立奥的“驿站马车”赶了过来,车上坐着安妮兹。你们还记得她吗?她是古里耶里矛的妻子,不久前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这儿。珍涅塔向母亲奔去。安妮兹哭了起来,紧紧地抱住女儿。珍涅塔也在哭泣。站在周围的妇女们都被感动了。朱吉宾娜走到安妮兹跟前,友善地拍着她的肩膀。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安妮兹问道。
“他们被送到旁梯切里去了,”朱吉宾娜回答,“可是我们要把他们救出来的!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是啊,难道要把事情弄得更糟吗!他当初要是听我的话,连你们也都会有好处的……珍涅,咱们走吧!”安妮兹生气地加上了这一句,带着女儿走了。
朱立奥在等着往车站去的乘客。妇女们跟萝萨告别以后就走开了。菲洛敏娜想送女儿一程,坐上了“驿站马车”。这时萝萨突然高兴起来,因为洛林茨骑着脚踏车奔来了。姑娘迎了上去。
“他配不上她……这种二流子……”萝萨未来的公公对洛林茨未来的岳母说。
萝萨和洛林茨走到路旁去。洛林茨推着自行车,萝萨和他并排走着。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和我道别呢……”萝萨说。
“我有事耽搁了,”洛林茨支吾其词。萝萨向他投来试探的眼光。
“我真舍不得离开!”她叹了口气。“不过,几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我积点钱就回来……”
洛林茨站住了,垂下眼睑,喃喃地说:“萝萨……我怕……怕你会拋弃我……在罗马你会找到比我强的……”
“可是我只爱你一个人啊……”
萝萨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流了下来。
“在罗马有各式各样的……”洛林茨说着,可是突然他又喊道:
“真该死!……我也能到罗马去就好了!……”
哭泣着的萝萨忽然不作声了,她擦着眼睛。
“当征你去当兵的时候,”她像有了希望似的说,“你可以要求到罗马去吗?”
“咱们走吧!要不就晚了!”朱立奥喊道。
萝萨和洛林茨沮丧地向“驿站马车”走去。
姑娘轻轻地哭着,用手背擦着眼睛。洛林茨也很痛苦。他劝着她:
“不要哭……不要……”
他们走到“驿站马车”跟前,在旁人面前,他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萝萨,咱们走吧!”菲洛敏娜说。
“喏,再见吧,”洛林茨帮助萝萨坐到车上去。萝萨向他耳语道:
“把那另外的一个她,忘掉了吧!……”
洛林茨哆嗦了一下。他什么也没有回答。“驿站马车”赶走了。萝萨转过身来,看着洛林茨,向他点着头,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然后从远处向他喊道:
“洛林,给我写信!”
没有幸福的洛林茨
我们看见,在另外一种场合下,另一个女人也在点着头。
这个女人就是苏赞娜——达维得的妻子。
她穿着长罩衫,坐在自己的床上,洛林茨站在她身边。所有的门都开着,好像在说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洛林茨毫无拘束地站在那里。他热烈地说:
“只有女人们才需要我,在做正经事的时候,谁也看不上我……甚至他们都不愿意把我抓去!”
“你一定要人把你抓起来吗?”苏赞娜嘲笑着。
“你不理解我!”
“不,我理解你,”苏赞娜叹息着说:她开始像个猫儿似的,向他表示温柔。她的手在他的手臂上抚摸着,越摸越向上,一直摸到肩膀。
“我干不出一点有用的事来,”洛林茨继续说,“跟你也是这样……你认为这样好吗?萝萨走开还不远,我就到这儿来了!”
苏赞娜喃喃地回答道:“你学学我吧……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它……”
这时候,安妮兹出乎意外地走了进来。两个人徒劳地假装镇静。安妮兹并不觉得奇怪,使她感到不好受的只是,她必须装做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请原谅我,苏赞娜……我是来找达维得的……”
“请进来吧,亲爱的安妮兹。这个可怜的青年人……也是来打听被捕的人的消息的……”苏赞娜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惶惑和不安,赶忙接着说,“达维得不在家。他带着孩子们到树林里的草地上去了……他每次回家的时候,他们总爱上那儿去。”
“谢谢,我还忙着有事呢,”安妮兹打断了苏赞娜长篇大论的谈话,走了出去。
“我也该走了,”洛林茨说道。
“我们不选他”
唐·索林纳斯的妻子阿勒米达喘着气,从镇公所的宽大的会客室中跑过去。
她跑到镇长办公室门前,她听见,同时我们也听见,从屋里传来菲洛敏娜的声音:
“您没有权利拒绝……”
“您应该救他们!……”这是朱吉宾娜的声音。
“跟唐·列米召一起去!……”道纳托的妻子建议道。
阿勒米达拉开门,看见坐在桌旁的镇长。在他面前,一群女人紧紧地拥着他。
“要是你不去,下一次你是不会得到任何‘十’字的!”愤怒的安智拉喊道。
“‘十’字?什么‘十’字呀?”镇长惊愕地问道。
“就是我们选举你当镇长所要划的那个‘十’字,”朱吉宾娜解释着。
“是的,是的,你顶好向我们说明白,你把那些信封弄到哪儿去了?”菲洛敏娜说。“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是不是要当场就划掉你的姓名?”
“我们选了你,并不是叫你来抓我们的丈夫的,”安智拉激烈地说。
“你跟着胡闹什么?”镇长忍耐不住了。“按你的年龄说,你还没参加过选举呢!”
“不对,在下一次……我就要代表两个人来划‘十’字呢!代表自己,也代表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我们只是可怜你的妻子,”朱吉宾娜说道。
“你们不该可怜我,”阿勒米达插嘴道。她走进屋来,随手带上了门。大家都转过身来,而镇长却完全吓慌了,陷入了绝境中,他从桌旁站了起来。“你要是不到旁悌切里去,我也不选举你了!……”
从街上传来官方发言人的声音:“牧人们从山上下来了,问你们谁需要向地里施肥!”
达维得知道该做些什么
山坡上的草地,被盛开的黄刺玫丛和带着柔软的银色顶枝的奇形怪状的橄榄树围绕着。这儿是达维得每次到科亚拉瓦列来时所最喜爱的休憩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山下远处笼罩着轻烟的淡蓝色的和碧绿色昀田野。在田野那边,从缓缓地通过桥梁的火车上,时时浮起一团团的黑烟来。
达维得躺在草地上吹口琴;离他不远的地方,孩子们在一棵不很高的树上欢笑着。安妮兹坐在达维得身旁。
“能不能给他们请个律师呢?”她问道。“究竟应该怎么办,你是比谁都清楚的。”
“告诉古里耶里矛,叫他拒不承认……无论到什么时候,对任何事都要矢口否认;‘否认’就是顶好的律师:这是绝对不会错的、一个钱也不用花的律师,”达维得说,间或用自己的口琴吹着单调的曲子。
“你看,这案子很严重吗?”安妮兹惊惶不安地问道。
“这得看以后的了,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结局……”
安妮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下了决心:
“达维得,你去跟曹长谈谈好吗?……你总算还跟他有点关系啊……”
“最好还是不要叫我跟他会面吧,”达维得若有所思地说道。接着用有些悲伤的口气问道:“为了老婆或者为了丈夫这样激动,是不是有必要呢?!”
“可是还有孩子们啊……他们没有父亲怎么办?”
“是啊,对呀……我结婚也就是想生个一男半女啊,”达维得痛心地摇了摇头。然后用试探的眼光看了安妮兹一眼,问道:“苏赞娜在家里吗?”
“没有,我没看见她,”安妮兹垂下眼脸说。然后又转到已打断了的话题上去:“你是古里耶里矛的朋友啊……你不会忘掉他上一次怎样把你救出来的……你去跟曹长谈谈吧!”
传来了妇女们的喧哗声。达维得和安妮兹转过身去,看见一群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的女人。
释放
第二天早晨。落着蒙蒙的春雨。
镇公所的小汽车被雨浇得发亮。在它跟前站着镇长、神父和老教师。他们的汽车岗平原开去。不久以后,达维得也骑着自行车沿着道路走过,他从头到脚罩着雨衣,向平原蹬去。
又过了一两天。万紫千红的春天已经到来了。一辆吉普车沿着道路开了过来。车上坐满了人:里面有曹长、两个宪兵和所有被捕的人。
镇长、教师达里·普拉和神父都站在阳台上,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在下面坪场上拥挤着一群人:这是被释放的人们的妻子和朋友。达维得也在他们当中。他向曹长致意,像一个做了件好事的人那样,满意地笑着。官方发言人也在场,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造成个节日。
被捕的人们和大伙儿的会晤造成了兴高采烈的场面。真的,所有的人都是满意的、庄重而有礼的。他们虽然有些疲惫的样子,但脸上都露出了幸福的神色,特别是女人们。
巴斯古阿列钻到安智拉跟前,拥抱着她。
“挤在这么多的人里,可要加点小心呀……咱们走吧,走吧……”
“巴斯古阿,你知道吗?’……今天夜里他动了……好像他预先知道该是你回来的时候了……”安智拉说着说着就哭了,虽然现在来哭是没有什么理由的。
科亚克耶拉从侄子们的拥抱中脱出身来,走到朱吉宾娜跟前。
“在我家里睡得好吗?”他问道。
“是——的……”她想说,但立刻又问道:“那您今天念么办呢?您到哪儿去睡觉呢?”
“您不必担心……我可以在花园里安安逸逸地睡一觉……等到晚上,好好地喝些酒,然后,钴到哪儿去都行……”
“孩子们怎么样了?”这是古里耶里矛向安妮兹所问的唯一的一句话。
“孩子们都健康,”她也同样枯燥地回答道。看来,好像,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安妮兹和珍涅塔走开了,古里耶里矛却和其他一同释放出来的人跟在曹长后面,到镇公所去了。朋友们向他招呼,向他问候,但他在他们身边走过,只是勉强地回答着。
过了没有多久,我们看见曹长坐在镇公所里,面前放着一大杯酒。这里有神父、教师和镇长。曹长快要走了。
“现在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他喘了口气。“这样做,也许会更好些。这条道路既然已经动工修建了……那就应该把它修完,”曹长继续说道。
“当然罗,本来应该这样!……”镇长叹口气说。
“那您就努一把力吧,”曹长坚决地主张说。“这样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可怜的宪兵也方便一些。”
他们告别了。神父和教师也走了。
只剩下镇长一个人了。看样子他是惶惑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后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外面坐着不久前的囚徒。他们不灵活地站了起来。
“那儿待你们还不坏,是吧?”镇长问道。
“不坏,镇长先生,”卡尔劳曼尼奥急忙回答道,“真的!每天都给吃的呢!”
“这还不错,”镇长叹息着。他看了看工人们,然后又说道:“我本不想叫你们倒霉……对你们每个人,我都很了解……这是你们逼我的呀!”
他转过身去,走向阳台。工人们跟在镇长后面,站在离开他几步远的地方。
索林纳斯路
工人和镇长从阳台上看着离开的宪兵们。
古里耶里矛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他一面对科亚克耶拉说,一面用眼睛扫着镇长:
“应该给咱们的道路取个名字……”
“对呀,”科亚克耶拉说,“咱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来考虑这个问题呢……”
“应该想一个很合适的名称,”卡尔劳曼尼奥说。
“叫做加里波的(注3)路吧,”安东尼奥建议说。
“所有的广场都叫做加里波的,”科亚克耶拉指出来。“不,应该给它起个只有咱们这儿才有的名字。”
镇长开始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古里耶里矛建议道:
“我认为,这条路应该用这儿一个人的名字……”
“死人的,还是活人的呢?”科亚克耶拉问道,但他已经猜中了古里耶里矛时意图。
“活人的,”古里耶里矛答道。他对镇长说:“唐·路易治,依我看,这条道路应该用您的名字……”
“可是,先应该把它修好啊,”科亚克耶拉说。大家都转身看着他。“唐·索林纳斯,要是现在您能罗马去,那您一定会很快弄出个结果的。要知道,咱们已经把路修好了一半!他们绝不会再拒绝了!”
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互相折磨着
天已经很晚了。居民们还在玩乐着、狂欢着。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手风琴声。
音乐声和人们的喧哗声传进了古里耶里矛的屋里。他一面坐在桌旁等待安妮兹给他端晚餐来,一面嚼着掰下来的小块面包。桌上只摆着餐具。安妮兹背着丈夫站在炉灶跟前吹火。她不时偷看一下古里耶里矛,忽然,看见他从兜里掏出一瓶酒来,畏缩地把它放在桌子上。
安妮兹对丈夫发作起来了。
“这个瓶子是怎么回事?”
“我可正想告诉你,镇长要到罗马去弄钱……我们要把道路修完!我想为这个好消息庆祝一下,”古里耶里矛倾心地说。
安妮兹没有回答,她还站在那儿,欠身向着炉灶,突然她急速地转过身来,挥动着两手说:“古里耶,你完全像个小孩,谁的话你都相信,可是我们的日子却过得像乞丐似的……”
“只有你一个人不相信这条道路!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地说,道路是会修成的……钱也会有的……”他信心不足地继续说着。
安妮兹从火上把铁锅拿下来,走到古里耶里矛跟前,一面往盘子里盛汤,一面愁眉苦脸地说:
“古里耶,我疲乏了……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我要走。你只会往好处看,现在呢,又无缘无故地拿来了一瓶酒!……”
“可是叫我还能向你说些什么呢,”他绝望地叫道,把两手分开。“真他妈的!……”
“我很想帮助你……可是当我再也不能相信这些事情的时候,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再说……我也应该走了……”安妮兹不善于、因而也就没能够跟丈夫接近起来,她为这而感到痛苦……“算了,吃吧,吃吧,会凉的,”她说道。
但古里耶里矛把盘子和瓶子都推开了。
“那好,你就走吧……明天就走吧,”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安智拉更爱巴斯古阿列了
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住在阁楼上;他们的房间里架着梯子直通房顶。笼罩着整个村镇的欢腾声也透进这里来了。
巴斯古阿列站在洗衣盆里洗澡。他正同我们所看不见的安智拉谈着话。
“在监狱里最不好过的,就是永远也不能洗个澡……”他抬起头来,看看安智拉在哪儿。“安智拉,只要能从罗马弄了钱来,你知道我要给你买些什么东西吗?给你买块肥皂,泡沫多得很……我在一张报纸上看见的……你喜欢吗?”但因为妻子不回答,他开始有些不安了:“安智拉,安智拉,你在哪儿呢?”
安智拉费劲地顺着梯子往下爬。
“我在这儿呢……我打算从箱子里给你拿几个西红柿出来,”她说道,但由于疲惫而摇晃着。巴斯古阿列很害怕地说:“你等等,让我来帮你!”他盆子里跳了出来。大概他是完全光着身子,因为安智拉用手蒙起眼睛来:
“你疯了吗?遮上点吧,给你,接着……”她拿起被单拋给他。片刻以后,裹着被单的巴斯古阿列把手伸给她:
“看我这几天就把这个梯子劈掉,抛到火里去!”
安智拉温柔地拥抱着丈夫。然后看着他,羞怯地说道:
“巴斯古阿,你知道吗,当你在监狱里的时候……”
“我明白了,假使你在那儿蹲上三十年,我也要等着你……”她想了片刻,然后继续说,“当我嫁给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但现在一爱得更深了。”她又不做声了,然后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也许,是由于这个……”
巴斯古阿列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子上。
“让我听一听……他在动呢!”他激动地叫道,然后站立了起来,关切地说:“他可软弱呢……安智拉,你要多加小心啊。你不能再到道路上去工作了……”
“巴斯古阿,你这是说什么呀!”
“是的,你不能再做沉重的工作了。”
他压制住自己不打呵欠,在桌旁坐了下来。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他太疲倦了,昏昏欲睡。
“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工作,”她恳求地说。在停了一会儿后,她又说道:“钱来了以后,你知道我要干些什么吗?我要买一套孩子用具。”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另一种声调说道:“你知道吗,现在婴孩已经不用襁褓捆着了!这是助产士对我说的……”
“那样小腿是会弯曲的,”巴斯古阿列疲惫地嘟哝着,他更加想睡了。
“去你的吧,你什么也不懂!”
呼——呼,巴斯古阿列打起呼噜来,熟睡了。
安智拉走到他跟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哄婴孩睡觉的母亲一样。
“我期待着你呀,已经一年了……”
夜很快降临了。朱姬达·塔林齐以惊惧而又期待的眼光不时从窗口偷偷地向街上望去。下面仍然不断地传来了人声,间或还有歌唱声——这是喝醉了酒的科亚克耶拉用假嗓子唱的:“玛利亚圣母啊,不要嘲笑我吧!”朱姬达听见了脚步声,她向下面望着,然后又听见了人声:
“费捷里柯,晚安!”
“卡尔劳曼尼奥,晚安!”
朱姬达看见年轻的教师。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向藏在窗帘后面的朱姬达看了看,然后走开了。
朱姬达向左右瞧了瞧,然后疾速地、轻轻地从屋里溜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她刚走到走廊上,就僵住不动了。从外面传来了塔林齐的声音:
“好吧……咱们就这样办吧……不对,男爵老爷,死以前总来得及还清账的……”回答的是模糊不清的耳语声,随后又是塔林齐的声音:“您怎么,难道不相信阿米立高·塔林齐吗?”
朱姬达向下面望了望:她看见父亲正在和亚高维耶劳男爵告别。朱姬达起先踌躇着,以后就迅速地采取了断然措施:她锁上了门,顺着楼梯跑下去,躲藏进壁柜里。正当这时候,塔林齐走了进来,他没看见他的女儿,就从旁边走过去了。朱姬达等他上楼以后,就小心地推开门缝,溜到街上去了。在旁边黑暗处,站着教师。
“开开边门……在房后的库房门口等我……”
朱姬达溜开了。教师也溜开了。
塔林齐站在朱姬达的房门跟前,叫道:
“朱姬达!朱姬达!”没有回声。“你睡了吗?”塔林齐问道。“她睡着了,”他自己回答着自己,走开了。
教师的身子紧贴着库房的墙,藏在黑暗中。朱姬达在他身边出现了,她穿着长罩衫,肩上披着毛绒头巾,拿着一根蜡烛。教师吹灭了烛光。“你父亲!”他轻轻地说。她以迅速的动作把他推进库房里去。
“费捷里柯,”她多情地喃喃着。费捷里柯微微地颤抖了。
“朱姬达,”他以同样多情的口气回答她。
朱姬达挨到他身边。他们还没有接吻,她说道:
“你终于这样称呼我了……”
他吻着她。
“我期待着你呀,已经一年了……”朱姬达低声说。
他们在黑暗中,在很小的库房中,在盛着酒和橄榄油的大桶之间,在挂在棚顶上的香肠和装着通心粉的箱子之间吻着……而月亮则从小窗户那儿窥探着,从村镇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科亚克耶拉断断续续的歌声。
科亚克耶拉转入进攻
科亚克耶拉歪戴着帽子,红着脸,喝得酩酊大醉,急速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朱吉宾娜想把他关在门外,却被他推到一边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房子中间。朱吉宾娜还留在门旁瞧着他。她拿着一个有点破了的纸袋,这是科亚克耶拉走进来的时候递给她的。从纸袋里露出破袜子来。
“您出去吧,”朱吉宾娜说,“我已经说过了,我给您洗干净……行啦……您去吧,您会把我的孩子们吵醒的……”
“你让我看看我的房子吧!”科亚克耶拉以醉酒人的勇气,第一次把她称呼做“你”。“朱吉宾……要是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你会爱上我吗?……”科亚克耶拉指着挂在墙角上他自己的穿着海军服装的照片。然后带着愁苦的醉态微笑着说:“朱吉宾……当我蹲在监牢里的时候,我只想念你一个人……”他说完企图靠近她。
“不要惹我,我要喊啦……”
“朱吉宾……”他重复着,困难地呼吸着,把两手伸向她。但朱吉宾娜躲闪开了。她把他推出门去,关上了门。然后插上门闩。她背倚着门站在那儿,喘着气。从门外传来科亚克耶拉如泣如诉的声音:
“朱吉宾……”沉默了片刻。“二十年以前你在哪儿呢?为什么那时我没遇见你呢?”
朱吉宾娜默不作声。她难过地打开装着科亚克耶拉的脏内衣的纸袋,当她看见碎得像网子般的袜子时,忍不住地苦笑了,她叹息着,这时又传来了科亚克耶拉的声音:
“当我二十岁的时候,你会不会嫁给我呢?”
“您不要这样说吧,’科亚……您不要说吧……您让我苦恼死了!”
“你想叫我走开吗?”从门外传来科亚克耶拉的声音。然后又静寂下来。科亚克耶拉的东西到处乱放着——这里有脏内衣、旧毡帽、旧上衣、靴子、装着镀锡工具的箱子。朱吉宾娜收拾着东西。在五屉桌上放着她一帧穿着新娘盛装的相片。朱吉宾娜把它放在科亚克耶拉的相片旁边,摇着头。科亚克耶拉又喊起来了。
“请您开开门……把吉他给我,我就走开。”科亚克耶拉并不是无意地改用“您”字的。
朱吉宾娜踌躇着。她重新感到对他的温情的冲击。
“给您……”她说道。她从墙上拿下吉他,走到房门跟前,已经把手放在门闩上了……
“当我的鼻子触到门的时候,我是说不出话来的,”科亚克耶拉说道。
但这时朱吉宾娜已经克制住自己了。两滴眼泪轻轻地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
“我不能开门,科亚克耶拉,我不能……您自己也知道,我不能够。”又是一片沉默;然后她走到窗户跟前,打开了窗子。“拿去吧……”
失望的科亚克耶拉接过了吉他。朱吉宾娜离开了窗户,坐在椅子上。她非常,非常的孤单……
可以听见科亚克耶拉渐渐走远了的脚步声。他唱着,用吉他为自己伴奏。朱吉宾娜两肘支在桌子上呜咽着,啜泣着。
“妈妈,谁到这儿来了?”是大儿子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睡觉?”
“好,好,妈妈就去,你睡吧……你们睡吧……”
第四部
十字街头上的洛林茨
就在科亚克耶拉想闯进自己家里而失败了的那天晚上,在修道院附近的小树林里,喧闹声、歌唱声和呼喊某人的声音仍不断地从村镇上传来,但这一切都逐渐寂静下来了。
在密林里,在被覆着夜色的丛林后面,洛林茨和苏赞娜坐在草地上。洛林茨想站起来,但苏赞娜捉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过来。
“你真的要走吗?……”她凄楚地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有事情……”落林茨从她的拥抱中脱出身来。他已经站起来了,但还等待着她,没有走开。苏赞娜也站了起来。她的样子是懒洋洋的。
“在这样晚的时候吗?”她问道。为了把青年人再留下一会儿,苏赞娜从他上衣的兜里掏出梳子来,开始梳她的头发;然后又问道:“你这样晚还有事情吗?”
“是的,我不能解释给你听,但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洛林茨不耐烦地回答着,准备走开了。苏赞娜心慌意乱地把梳子放到自己的兜里。她张着两臂向洛林茨奔去,拉住他,拥抱他,吻他。洛林茨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苏赞娜忧郁地说道:“你变了样啦!”
“可能你说对了,”洛林茨说道,“可能我真不像从前那样了……”
“你就是这样,我也喜欢你,”苏赞娜黯然地说,又重新依偎在他身上。他没有把她推开,但对她的温情却表现出了冷漠的态度。“可能我更喜欢你了……你慢慢地变成男子汉了……”
“已经到时候了,”洛林茨温柔地说。然后又换了另一种声调:“再说,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一个人总应该干点事情……不能去当小偷啊……”
这句暗示可能是出于无意,但苏赞娜却伤心地回答道:
“就是达维得本来也没有想去当个走私贩啊……”
她叹息着摇着头,放开了洛林茨。洛林茨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带着歉仄的表情又回到她跟前。他们站在那里:他背靠着一棵树,她靠着另一棵,谈着话。
“在这一点上,可能是我的错,”苏赞娜继续说,“我要求得太多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向洛林茨看着:“现在你去吧,去吧……在走以前先到我跟前来……就来一分钟……”洛林茨走到她跟前,他们吻着。
从村镇那里传来的钟声敲了两下。现在苏赞娜却差不多像母亲似地催促着他:
“你该走了……去吧……”
洛林茨从她的拥抱中脱出身来,跑走了。苏赞娜看着他的背影,又拿起洛林茨的梳子梳着头发。
四个阴谋家
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又看见洛林茨了。他没穿上衣,非常兴奋,正在工作着。
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形影不离的朋友和跟班,他们是马立安诺、艾托列和站在离他们有一百米远的阿兹得鲁巴列,在月光底下只能隐约地显出他的身影。当他的朋友们都在紧张地工作的时候,阿兹得鲁巴列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在道路拐弯处放哨。
一开始很难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在道路边堆着一堆石头。艾托列像个真正的石匠,坐在石堆跟前用凿子琢着石头。然后他把琢好的石头递给马立安和洛林茨,他们就把石头一块挨着一块铺在地上。洛林茨指挥着这全盘工作。他非常庄重、自豪和自满。与满不在乎地工作着的马立安诺完全不同,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他们像阴谋家似的耳语着。
“只要看石头砌得好不好,就可以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内行,”洛林茨说。“你看我怎么砌,”他有些自我吹嘘地对马立安诺说。“在两个月以前,我连拿锤子都不会呢……”
洛林茨用锤子小心地、轻轻地敲着石块,很巧妙地一块挨着一块地往上砌着。
“看我怎么样?”艾托列期待着朋友们对他的赞赏。
“我希望能成为罗马某个企业里的技工长,”洛林茨说。
“你见过她吗?”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马立安诺向洛林茨问道。
“嗯——嗯,”洛林茨不置可否地嗯着。
“她说了些什么?”
“她爱我简直都要疯了,”洛林茨得意地说道。
又是一片沉默。
“要是没有月光,咱们可就够呛了,”马立安诺仍旧小声地说。
“为什么呢?”艾托列问道。
“那咱们就要摸着黑工作了……可现在呢,咱们能清楚地看到石头,”洛林茨解释道。
“安东尼奥说石头像人一样也有脉络。他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呢?”马立安诺怀疑地问道。
“你看,这不是吗,”于是洛林茨用指甲轻轻地划着;看来,他是看见过安东尼奥怎样比划过的。
“这儿只不过是些污泥的痕迹罢了,”马立安诺固执地说。
“甚至在月亮里也有脉络呢,你看,”洛林茨说道。
“这是河呀,有一次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艾托列插进嘴来。
“那儿有河的话,”马立安诺继续说,“那可能还有桥呢……”
“当然罗,还有胸墙呢……”洛林茨嘲弄他们说。
“还有石匠呢,”艾托列接着说。
“还有兵役,”洛林茨最后说。
短时的沉默。阿兹得鲁巴列走了过来。
“我站岗站够了,”他说道。
“你去吧,去吧,”洛林茨警惕地小声说,“不能冷不防地被人碰见啊。”
“在早晨以前,一点也不要让他们知道,”艾托列说道。
“假如你看到什么,就吹个口哨!”马立安诺补充道。
哭丧着脸的阿兹得鲁巴列,服从地转回到十字路口的岗位上去了。
可能,这就是胸墙!
大约又过了一点钟。马立安诺、洛林茨和艾托列三个人并排地跪在那儿干着他们就要完成的“可疑的建筑”。这可能就是胸墙。
“你从来也不觉得累吗?”马立安诺惊奇而又羡慕地看着不知疲倦的洛林茨,问道。
“连我也觉得累的话,”洛林茨吹嘘说,“那就完蛋了……”
沉默。
“镇长从罗马给咱们取钱回来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洛林茨问马立安诺。
“准备作路费到美洲去……我请求卓万尼伯伯写封信来叫我去,”马立安诺回答。
“怎么够呢?”艾托列泼着冷水,“就用咱们领的那点钱吗……”
“难道咱们不是和别人做一样的工作吗?”马立安诺反驳道。
“他们只会给咱们发徒工的工钱,”艾托列说,“比妇女的工钱还要少……”
“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洛林茨说。“工作也给咱们带来快乐啊……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的声调是如此的坚定,以致另外的那几个人都没有勇气来和他争论了。
“要是能利用咱们科亚拉瓦列镇所有的石头,”马立安诺说,“那简直可以建筑起一座城市来……”
“在大城市里现在还有谁用石头来建筑?……现在都是用砖、钢筋和水泥……”
“还用大理石呢,”艾托列补充道。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马立安诺打破了寂静——这个小伙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
“喂,归根到底……你跟她究竟有过什么没有?”
“要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洛林茨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从前你什么话都对我说呢?”马立安诺固执地问道。洛林茨没有回答他。
秘密建筑的胸墙完工了
干砌的石墙,差不多要完工了。洛林茨满身是汗,手磨破了,衬衫撕裂了,其他几个人的样子也不比他好。
洛林茨倒退了几步,像个艺术家似的欣赏着自己的创作。然后又走到胸墙跟前观察着,数着石块的数目,亲切地抚摸着它……
“炮也轰不倒它!”他兴奋地喊道。“比古罗马大剧场还坚固呢!……”
“是不是会倒呢?”马立安诺问道。
“我是照着安东尼奥教我的那样砌的……一块石头横着,另一块顺着……每块都紧贴在一起……”洛林茨又看了一遍。“拿着刷子,咱们走吧,”他对艾托列说。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用石灰写道,“一九三五年出生的应征入伍者献给科亚拉瓦列镇的居民们”。
洛林茨的胜利
第二天是星期天。教堂和修道院的钟声响起来了。
工人们,有的穿着节日的服装,有的穿着平日的服装,但大家都拿着工具,站在路坡上。
他们聚集在胸墙跟前欣赏着它。
穿着华丽服装的洛林茨和他的朋友们都醉心于应得的胜利。工人们都表示惊奇,友善地拍着青年们的肩膀。
写着的大字——“一九三五年出生的应征入伍者献给……”——特别显眼。青年们建筑了一座很好的胸墙!
“你们得请客了!”卡尔劳曼尼奥说道。
“你现在已经是技工了,洛林茨!”科亚克耶拉说道。
“全部工程都在一夜干完的吗?!”古里耶里矛惊叹不止。
只有安东尼奥什么也没有说。洛林茨想弄明白他到底有什么意见,但是毫无结果;安东尼奥只发出不连续的声音,使人很难弄清楚他是在赞美还是在斥责。
“假使你早跟我说,”好人巴斯古阿列说,“我也会来帮个忙的……”
“结道我就不会来帮忙吗?”是谁接着说道。
“去你们的吧!”洛林茨摆了下手。“我们是不要工钱白干的啊……”
妇女们站在那儿另成一伙,洛林茨向她们狡黠地眨着眼睛,补充道:“我们是光棍汉,可是你们在夜里有老婆等着啊……”
这种很不懂得外交辞令的暗示,迫使古里耶里矛低下头去,他立刻想起安妮兹来。这时候,安智拉走到巴斯古阿列跟前向他小声地说:
“巴斯古阿!我总想吃点什么……简直忍不住了……”
“你想吃什么呢?”
“牛奶渣……”
“叫我上哪儿去给你找奶渣呢?”
“柯文济诺修士那儿有,”安智拉答道。
“好吧,我去看看,”巴斯古阿列说完后,就沿着道路向山上走去,找修士去了。
他在道路转弯那儿,从正在工作的工人身边走过。不停地传来打夯的声音。工人们谈着他们的幻想和希望。
“镇长到城里领钱,已经去过三次了,”道纳托说。
“真想看看,一百万一张的钞票是个什么样子,”卡尔劳曼尼奥出神地说道。
“平平常常的一张纸呗,”曾经到过美国的道纳托带着高人一等的口气说。
他们都不做声了。所有的人都陷入自己的深思中去了。
胸墙倒了
“驿站马车”赶了过来,在快要到达洛林茨所修的胸墙这一段倒霉的路上颠簸着。朱立奥下车赶着马,它吃力地一步一步走着,上坡路本来已够困难,至于这段道路就更不用说了。
在“驿站马车”里坐着一位年纪还轻的三十岁左右的人,这地方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他有一副令人喜欢的生动的脸。在这个人的身旁有一只大箱子。
忽然马蹄陷进堆在道路上的沙土里去,有一个车轮紧紧地挤在胸墙的石头上。马在踢着。朱立奥在呼喊着。突然,由于马车的冲撞,泥土开始下沉,胸墙动摇起来,一块石头落下来了,紧接着是第二块……
墙倒下去了,道路旁的土层开始向一边坍沉,石块和沙土朝着马车、马和在这个地段的人们倾泻下去。车翻了,那个乘客也从车上翻了下去,他的箱子掀开了;从里面掉出一块块的呢绒来,这些呢绒立刻就蒙上了一层尘土。
马猛力地从笼头里挣扎出来,绷断了缰索,逃跑了。
道路上充满了一片惊叫声。泥土继续往下沉,几个欣赏胸墙的人被崩塌的墙打倒了,其他的人也一下子跌了下去。在尘雾后面露出了那个乘客的脑袋。“我受伤了!来人哪……救命……”他呻吟着;朱吉宾娜、科亚克耶拉和安智拉好像已经完全埋在土里了。
倾圯变成了媒人
“科亚克耶拉,快躲开呀!”朱吉宾娜看见一大块泥土就要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呼喊道。但科亚克耶拉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跑到朱吉宾娜跟前,搂住她,企图把她拖出危险地带。他没来得及,两个人都陷在尘土中,滚到山下去了。
安智拉跌倒了,一点也不能动了。巴斯古阿列拿着牛奶渣,恐惧万分地跑到她跟前,把她扶起来。
洛林茨慌张了片刻以后,才说出话来。他跑到马车那里,在阿兹得鲁巴列和艾托列的帮助下,企图把马车拖到道路上来,这时,他的父亲却跑去追马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朱吉宾娜和科亚克耶拉,但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不高兴。
他们越来越深地向下滚着,滚进一个什么坑里去了……他们仍然互相拥抱着,侧身躺在坑里。沙土温柔地、像平静的细雨般一阵阵地落了下来,但他们竟没有感觉出来。
朱吉宾娜惶惑地笑着。科亚克耶拉这时候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请求您原谅……昨天那件事请您忘掉它吧……”
这回朱吉宾娜自动地改用“你”来称呼了:
“你不应该喝酒……你不喝醉的话,那么,各种胡思乱想也就不会往脑袋里钻了……”
她用非常亲切的声调说着话,并没打算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科亚克耶拉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把她紧紧地向自己身上拉,突然开始吻她……朱吉宾娜没有抗拒,他们拥抱得更紧了,而细雨般的沙土仍旧不停地向他们身上落着,落着,好像大自然也在为他们祝福一样……
这时候,被吓坏了的洛林茨跑到巴斯古阿列跟前。当菲洛敏娜把安智拉从昏迷中唤醒来的时候,巴斯古阿列生气地站在一边。于是洛林茨就过来帮助菲洛敏娜。巴斯古阿列看见安智拉苏醒了,并且一点也没有受伤,他生气地对她说:
“该死的!”他喊道,“再也不要跟我讲话了……”
“行啦!你对她嚷什么?”洛林茨插嘴说。
“我早就叫她不要到道路上来,她却当做耳边成……顽固得像头母驴,”受尽惊吓的巴斯古阿列嘟哝着,而安智拉则从地上爬起来,掸下身上的泥土,然后掰上块牛奶渣,默不作声地吃起来了。
“这是我的错,不能怪她,”洛林茨嘟哝地说,希望博得原谅。
巴斯古阿列眼睛并不看着安智拉,说道:“安智拉,咱们回家去吧……”
洛林茨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个乘客身上。他帮着伊琳涅把那人扶了起来:“您没摔坏吧?”回答的只是听不清楚的呻吟声。洛林茨、伊琳涅和阿兹得鲁巴列小心翼翼地扶持着他。
应得的惩罚
朱立奥捉住自己的牡马,把它牵到马车跟前。
“吁,没关系,没关系……可怜虫,你被吓坏了吧?……”他用亲切的口吻对马说完这些话以后,就转成威胁的口气说,“只要我知道这是谁干出来的……”
这时候,倒霉的马立安诺掸掉身上的尘土,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幸灾乐祸地对洛林茨说:
“我早就对你说过,它会倒的!”
朱立奥心里的怀疑本来只是模模糊糊的,这时却得到了证实,于是他的巨大的拳头准备挥动了。他用愤怒的眼光打量着他的儿子。
高大而健壮的洛林茨吓得惊慌失措了,他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逃跑了。朱立奥拿着鞭子从后面追赶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跑去,但越来越落在儿子的后面了。
达维得用匀整的步子缓慢地从山上走了下来。他的脸色冷冰冰的,两手下垂着,紧紧地攥成拳头,他带着一股凶劲,露出一副不容分说的脸色越走越近,他的眼光慑服了洛林茨。
这个青年已经处在前后夹攻中,他的脚步缓慢下来,最后就站住不动了;朱立奥追上了他,向他抽了一鞭。洛林茨在这沉重的应得的惩罚之下,弯下腰去,用两手保护着脸。他没有抵抗,也没有回避,鞭子像冰雹似地落在他身上。
朱立奥一面抽打洛林茨,一面诅咒他:“你去当兵,倒好得很!那里会把你的脑袋治一治!”
达时达维得走到跟前来,他从愤怒的朱立奥手中把洛林茨拉了出来。朱立奥继续咒骂着,向留在山下的马儿那里走去了。
关于梳子的谈话
达维得和洛林茨并排坐着。青年人的脸色惨白,机械地用五个指头梳着蓬乱的头发,同时用另一只手在裤子的后兜里徒然寻找着梳子。
达维得用眼睛盯着他。然后从兜里掏出梳子来。
“你是不是找它呢?拿去梳,一梳吧,”他冷冷地说。洛林茨目瞪口呆了。他伸出去的手臂僵住不动了,而达维得却用同样的口气补充道:“这是你的,对吗?……拿去梳吧!我就是把这个给你送来的!”
洛林茨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对于梳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在茫然失措中梳着头发。
达维得沉默了一会儿,向旁边看着。然后对青年人说道,“洛林,你从来也没坐过牢吧?”
“我?……”洛林茨费好大力气才张开嘴,然后用变了腔调的声音说道,“宪兵不愿意把我带去……”
“我不是孩子,”达维得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他的脸色惨白,而且异常严肃。“我是个男子汉,我有老婆和孩子……我坐过好多次牢……但每次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又不做声了。然后用威胁的眼光看着洛林茨:“不过,想去坐一辈子的监牢也并不太困难……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落林茨僵住了。他的两手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是好,他的头垂下去了。达维得沉痛地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一边,痛苦地说道:
“我要是坐了监牢……谁来照管我的孩子呢?……他们并没有过错啊……”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我迫不得已要经常离开家,妻子留在家里……人们说貴闲话……”
“嗯——嗯,”洛林茨只能这样回答。他既不敢抬起头来,也不敢挪一挪地方。
“可是我呢,”达维得继续说,用眼睛直瞪着他,“是不喜欢人们说闲话的。”
达维得站起来,走了几步后又站住了,说:
“喏,好吧,再见……”
他重新摆出要走开的样子,但再度站住了,转过身来说道:
“是的,”他用信任的口气说着,并且走到这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的非常惭愧的青年人跟前,“假如有人向你说我老婆的脸有点发肿——你不要当回事好了……她的脸撞在门上了……过些时候就会好的……”
现在达维得真的走开了。他把口琴拿到嘴边,吹起他通常所吹的那种不清晰的音调。
咱们把胸墙重新建立起来
青年们打扫着道路,不停地向残存的胸墙那儿看着。
“咱们为它干了一整夜,”洛林茨——现在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嘟哝着。“咱们本来认为……”
“咱们是干什么也不行的,”阿兹得鲁巴列补充道。
忽然从他们后面传来安东尼奥的声音。
“完全不是这样,”他说道。“甚至可以说,你们干得满不坏呢。”
“安东,你说的是正经话吗?”洛林茨怯生生地问道。
“当然是正经话呀!但是需要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要知道,手艺,这是一种艺术啊。”
于是安东尼奥在对他怀着敬意的青年们的陪同下,走到了残存的胸墙跟前。
“干砌墙,这是最古老的艺术……说到美观,你们的墙倒是不错的……但那只是外表,正像一个里面被虫子蛀了的苹果一样。”
青年们点着头。安东尼奥施展着他那有些笨拙的教学方法。
“这里的虫伤在哪儿呢?洛林,在哪儿?”
“虫伤……”洛林茨有些局促不安了。
“我来讲给你听,”安东尼奥说。“这儿还不止一个虫伤。这儿最少有两个。第一个是地基。”
“但我们打了地基啊,”马立安诺说。
“在手艺的法规中写道,基础应该占整个高度的三分之一,”安东尼奥滔滔不绝地谈着;他脱下上衣,把它卷了起来,放在草地上。“这垛墙有一米五十公分高。洛林,应该挖多深的地基呢?”
“半米深,”洛林茨回答道。
“不错,但你们却少挖了十公分……”
“都怨你,总想要快!”马立安诺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来责难洛林茨。
“但还有第二个虫伤啊,马立安!”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
“第二个?”马立安诺不解地问道。
“第二个虫伤是:你们是怎样堆砌石头的呢?”
“我们就像你平常做的那样呗!”洛林茨企图反驳他的话。
“孩子,石头像报纸一样,也是可以念的……假如你能照着石头念,它们自己就会对你说应该怎样堆砌它们,”他这样说着,亲切地用手摆弄着石头。“但只要有一块砌的不对头……一块,你明白吗?——那所有的石头都会翻倒的……就是这样。”于是安东尼奥轻轻地、有分寸地用脚一踢,就把在昨天晚上带给青年们那么多快乐的胸墙残存部分踢倒了。
“一脚就踢倒了!”艾托列惊愕地小声说道。
青年们沮丧了,不知所措地摇着头。
当安东尼奥转过身来看着青年们的时候,用快乐的声调说道:
“你们还有兴趣再干吗?”
“好吧,”洛林茨嘟哝着。
“就在今天吧!”安东尼奥建议道。
“好吧……”洛林茨重复着,但已经完全是另一种声调了——这是满怀信心的声调。
“嗯,既然这样,那就干吧……像我一样……你们也都把上衣脱下来!”安东尼奥指示着。他拿起锤子来,开始重建这座胸墙。
第五部
镇长回来了
夏天到来了,这是炎热的南国的夏天。还没有修完的一段道路,覆满尘土,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看来倒很像非洲而不像意大利。辉煌的阳光照射在镇公所的小型汽车上,它停在道路还没完全修好的山脚下。工人们的说话声、歌唱声和匀整的打夯声可以微微地听到。塔林齐和镇长在距离汽车不很远的地方来回踱着。
唐·列米召觉得还是留在汽车里好,他挥动着手帕。在方向盘旁边坐着司机。他仰两个人在倾听着唐·路易治和塔林齐的谈话。
“你老是跟我耍滑头,”镇长说。
“你把钱付给我,和付给他们完全是一样啊,”塔林齐一个劲儿地说。“我把工人欠我钱的账簿交给你,你只要给我开个收条就行了。”
“我领来的钱,并不是为了还商人的账,而是要付给工人工钱。”
神父打开了汽车门,顺着捷径向工人那儿走去。这时塔林齐仍继续说道:
“你把钱发到他们手里,那我就是用钳子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拉出来啊!”
“要依法办事啊!要不这次宪兵就要来拘捕我了……”
四百万
唐·列米召站在那儿,他一面用手帕擦着热汗淋淋的脖子,一面跟工人们谈话。工人们有的用手扶着自己的木夯听着,有的握着工具听着,有的则坐在路边听着。
“今年的预算早已批准了,”唐·列米召说。“我们只好努力,跟所有的人斗争。”
“说简单一点,”一个工人打断他的话,“他们给了多少钱?”
“四百万,我的孩子们,他们本来可以多给些,但在意大利还有许多道路要修啊。此外,还有抚恤、老人、官吏、瞎子和战争带来的破坏等等,这些都需要钱啊。”
唐·列米召继续谈着,但在他说出数目字以后,淮也不愿再听下去了。这时只能听见他的轻轻的、喃喃的像祷告一样的声音。古里耶里矛嘴里念念有词,向远处看着;科亚克耶拉屈指计算着,凝视着天空;安东尼奥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数字。巴斯古阿列说道:
“四百万,也就是四千张一千票面的票子……这个数字不算小啊!”
……干什么也不够用
几天以后,镇公所从出纳的小窗口给工人们发工钱。洛林茨领到了钱。
“这是怎么回事呢!总共有四百万啊!”他惊叫道,“而发给我的,却只有一万三!”
阿米立高·塔林齐在自己的铺子门上贴了一张条子:“前账未清,免开尊口。”
古里耶里矛和珍涅塔倚着墙计算着。父亲想把钱放进后裤兜里,但珍涅塔指着他前面的兜儿,说道:
“爸爸,这儿更保险些。”
“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古里耶里矛一面说着,一面向阿米立高·塔林齐的铺子望着。
“现在可以写信叫妈妈回来了吧?”珍涅塔问道。
“还不行!”
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坐在街上。他们把钱摆在地上,愁苦地看着它。他们时时向玛尔他·塔林齐的布匹商店那儿看着。她也像她的兄弟一样,手里拿着账本,站在门口。
科亚克耶拉和朱吉宾娜站在街的拐角那儿一自己的房屋跟前。
“你拿去吧……”科亚克耶拉看着钱说道。
“为什么呢?”朱吉宾娜问道。
“不然,我……”科亚克耶拉向瓦里捷拉·塔林齐的酒店那儿看去。酒店主人正亲自站在门口等待着主顾。
卡尔劳曼尼奥同他的四个女儿在街上走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叠钞票。他们停下来了,四个女儿都把自己的钞票放在父亲手里。“一共有多大分量呢?”姑娘们好奇地问道。“轻得很,轻得很……”卡尔劳曼尼奥回答道。
这是——严肃的事情
教师费捷里柯和他的父亲道纳托也站在塔林齐的小铺子前面。道纳托准备走进去还账,但儿子把他拉住,说道:
“爸爸,我去吧。”
他走进铺子里去。他跟塔林齐没有互相问候。朱姬达站在柜台后面。两个年轻人彼此笑了笑,而站在门口的塔林齐却向他们斜视了一眼。当费捷里柯付完账后,塔林齐走了进来,故意装出和善的样子,向青年人说道:“要知道,并不是我把你赶走的呀。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回来。”然后他又转向女儿说道:“他的账不一定要全部还清……叫他给自己留下点钱用吧……”
费捷里柯忽然勇敢起来,说道:“我不只是来还账……并且还想请求您允许我跟您的女儿结婚。”
塔林齐脸上现出了惊愕的神色。朱姬达和费捷里柯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塔林齐恢复了常态,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谢谢您,谢谢您使我感到这样可笑。这对我倒是很有益处呢……”
费捷里柯脸色惨白了:“这是严肃的事情……”
塔林齐打断他的话:“我自己是会替我的女儿找到丈夫的!”
“塔林齐,还是请您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提醒你,这是——严肃的事情!”年轻的教师说道。
古里耶里矛和珍涅塔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费捷里柯走了出去。塔林齐仍然回到门口站着,瞧着行人。
只剩下七百二十里拉了
在玛尔他·塔林齐的布匹店里,女店主划掉了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的欠账以后,给这对青年人找回七百二十里拉。他们从柜台上愁眉苦脸地拿起钱来。
“你们看看这些被单吧!”玛尔他微笑着说道。
“下次吧……下次吧……”巴斯古阿列回答。
欠债还清了
安东尼奥的债也还清了。我们看见他的脸部的特写镜头,显出了愁苦的样子。旧账一笔跟着一笔勾销了——修路工人们的欠债还清了。
古里耶里矛知道要做些什么
工人们领到了钱,还可以还清账,而农民们呢?谁会付钱给他们因修路而被占去的土地呢?没有人。镇公所没有这笔钱。正因为这样,才有许多农民在对抗的情绪下把泥土和石头抛到道路上来。带头干这件事的就是科亚克耶拉的哥哥阿哲奥。他和他家里的人疯狂地把自己的地段恢复了原样。波利矛一面工作,一面问父亲:
“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呢?”
“那些人都得到了钱,可是谁给咱们钱呢?”阿哲奥喊道。
另一批人的头子是亚高维耶劳男爵。他说道:
“他们修到这儿了,那就叫他们在这儿停下好了。”
一大群工人在科亚克耶拉的率领下急急忙忙地从村镇走下山来。
他们出现了以后,土地的所有者们都停下来了。那群工人走到道路跟前也停下了。他们像敌人似的,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忽然间,科亚克耶拉抓起了一块石头,向他哥哥拋去。在农民和工人之间展开了真正的战斗。假使不是古里耶里矛在厮斗方酣的时候出现,那就很可能发生非常严重的后果。他终于说服了工人们:农民们是有理的。一定要赔偿他们……不应该反对他们……
“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科並克耶拉问道。“要知道,当政的人不肯再给钱了啊!……”
“这我全都知道,”古里耶里矛坚定地说。这时在他的脸上又重新出现了一个想出了什么妙计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狡黠和诡计多端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
刚过了几小时。一群群妇女沿着村镇街道和小巷奔跑着,看样子好像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大家都朝着一个方向跑。看来,她们是被一种惊慌失措的恐怖所震慑了。朱吉宾娜站在门槛上看着奔跑的人们;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跟奔跑的人们汇合在一起了。珍涅塔在奔跑中丢了一只鞋,于是她落在后面了。我们也看见了安智拉:她站在窗前,是谁叫了她一声,于是她也跟着大家跑去了。
朱姬达原来在铺子里招呼着顾客,这时候她也离开柜台,到门口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一群群妇女都向一个地方跑,跑到耸立在村镇广场上的、没有人住的中世纪城堡那里去。
重新进入监狱
妇女们像焊妇似的攀缘在城堡地下室的三、四个窗户的铁栏杆上。她们喊叫着,吵闹着,向蹲在地下室里的人们哀求着。在地下室的深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所有以前在道路上工作过的男人们:古里耶里矛倚着墙站在那儿;科亚克耶拉坐在地上;卡尔劳曼尼奥神经质地在地上来回走着;洛林茨和他的朋友——阿兹得鲁巴列、马立安诺和艾托列一直伸着腿躺在土地上。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看见道纳托、安东尼奥和另外十几个工人。妇女们继续在窗户跟前呼唤着自己的丈夫,但男人们却像事先商量好一样默不作声。不过看样子,他们保持坚定是并不怎么容易的。
从铁窗栏那儿不停地传来安智拉、朱吉宾娜、伊琳涅和菲洛敏娜等人的声音。
“你们都发疯了!”朱吉宾娜说。
“巴斯古阿,你们脑袋里想出什么把戏来啦!”安智拉喊道。
“上次为了把你们从监牢里救出来,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现在你们却自己钻到监牢里来了!”菲洛敏娜激动地说。
“正好在给咱们发了工钱的时候!”伊琳涅插嘴说。
“修路的事不能扔下不管啊!”安智拉继续说。“这像个什么样子!”
“你们不出来,我们就自己干去!”朱吉宾娜做结论说道。
朱姬达克服了害羞和怕丢丑的心理,也到这儿来了。她走到最小的一个窗户跟前,那儿没有一个人,她用哀求的声音对工人们说:
“费捷里柯在这儿吗?费捷里柯在哪儿呢?”但同样没有人回答她。
科亚拉瓦列的人们宣布绝食
费捷里柯在教师达里·普拉的家里。老人突然生病了,他坐在安乐椅上用心地听着年轻教师向他说的话:
“他们决定在镇公所没弄到修完整条道路的款项以前进行绝食……所以他们把自己锁在那里了……”
“可是,他们用这样的办法能有什么结果呢?”
“您要知道,”费捷里柯说,“人们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了。”
“绝望从来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老教师说。“我把自己整个一生都献给了教会他们明辨是非的事业……我整个一生都在执行着自己的职责,我对你们所有的人始终都是爱护的……谁缺少了练习本、钢笔尖……鞋……我总是帮助他的……而现在人们却这样来报答我啊!”
在屋子里,老人的姐姐玛吉里德坐在他的身旁。她俯身对着她的弟弟,用亲切的口气说:
“他们并不是为了反对你才这样做啊……”
“那么是反对谁呢?”老人迅速地向道;“这就是说我没能够对他们解释清楚……或者,可能,我对某些事情还不明白。生活总是美好的……在贫苦人的家里这样,在有钱人的家里也是这样……”
“谁也没说过生活是令人厌恶的啊!”姐姐插嘴说。
“既然这样,他们还要求什么呢?那就叫他们为了能够见到的一切而高兴吧……我是看不到了……我将从这个安乐椅上站起来,但只不过是为了躺到床上,安静地死去……而他们却在我临死前给我添上了这种痛苦!”
当年老的玛吉里德继续安慰着弟弟的时候,被教师的话所感动了的费捷里柯正从窗口向道路上看着。在那儿,工人的妻子们正在劳动着。
这几晚他们是会回家的
朱吉宾娜、安智拉、菲洛敏娜、伊琳涅和她的姐姐们,都热情地在道路上工作着。在她们周围,一群男人像把她们包围起来似的,沿着山玻和在道路附近的田地上站着。这些人中间也有土地的所有人,也就是在早晨夺回自己那块土地的那些人。阿哲奥带着他的儿子们,老男爵亚高维耶劳站在那些人的前面。现在他们都静悄悄地、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他们没有勇气去妨碍妇女们的工作。而妇女们这时已经把道路恢复到从前一样的宽度了。如杲好好想想,这可以算做那些蹲在地下室的工人们的初步胜利了。
妇女们一面工作,一面议治着自己的丈夫。
“等我回家去的时候,丈夫就会在家里了……我会碰见他正在吃东西呢,”菲洛敏娜说道。
“说到我的男人呢,我知道他可以不吃东西活上一个星期……他讲过,在战争的时候,他蹲在战壕里就有过这样的事,”费捷里柯的母亲说。
“可我却不知道,我的丈夫在美国吃不吃东西呢!”朱吉宾娜说。
“你只要知道科亚克耶拉在干什么就已经够了,”伊琳涅狡黯地、但同时又不带一点恶意地说。
“我相信,巴斯古阿列是被人强迫这样做的,”安智拉说。“他自己是不会到那儿去的……今天晚上,我一个人怎么办呢?……”
朱立奥的“驿站马车”的出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现在妇女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车上。她们看见车上坐着两个女人和几个孩子。这个人是谁呢?原来是萝萨啊!她完全变了样!她的服饰已经不像是农民的了:她怎么呢,发疯了吗?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而另外一个女人是谁呢?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怎么办才好呢!”朱吉宾娜指着与萝萨并排坐着的另一个女人说道。“她回来了,而他却又蹲到监牢里去了!”
安妮兹跟萝萨一同回来了
萝萨到这儿来问候安东尼奥和洛林茨。姑娘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不知道先问候父亲呢,还是先问候未婚夫。但父亲在一阵接吻和拥抱之后,就让位给青年人了;窗户跟前,现在只剩下萝萨和洛林茨了。
在另一个窗户那儿,像阴影似的出现了第二个女人,这是安妮兹,她还带着她的两个男孩。激动的古里耶里矛也走到窗户跟前,通过铁窗栏拥抱着他的孩子,真像个久别亲人的囚犯。摇镜头在我们面前展示了他们两种不同的谈话:一方面是萝萨跟洛林茨,另一方面是古里耶里矛跟安妮兹。
从地下室的带着铁闩的大门上发出响亮的敲门声。我们在门外大街上看见了费捷里柯,跟他在一起的有镇长、更夫扎高米里和老教师。当镇长敲门的时候,费捷里柯忽然看见了朱姬达。她正藏在黑暗的狭窄的小胡同里向他摆手,叫他到她那儿去。地下室的门开了。费捷里柯对镇长说道:
“你们进去吧,我留在这儿守门……”
他们跟着镇长和老教师走进了地下室。工人们都善意而又尊敬地欢迎着他们。从各方面看来,工人们并没有一点反对他们的意思;他们由于陷入了没有出路的境况中才采取这样的抗议的。
我们绝不离开这儿
“那就是说,你们同意了?”科亚拉瓦列镇的镇长在地下室中结束着与工人们的谈话。
“是的,”科亚克耶拉走向前面答道。“但在您没有履行教师所说的话以前,我们绝不离开这儿。”
“你们要明白,”教师说,“假如你们能出来,那就是对我的帮助……假如你们不出来,将会使所有的人都反对你们……就是唐·列米召也是这样……他说,绝食是反对上帝的……”
“教师先生,假如我们离开这儿,那一切都完蛋了,”古里耶里矛插嘴说,“只有当我们留在这儿的时候,你们才能完成自己的计划。”
他们在地下室里,一定是吃东西的
阿米立高·塔林齐是与唐·列米召有着不同意见的。塔林齐对工人们在地下室里是不是真的绝食表示怀疑。朱姬达愁眉不展地和他并排坐在那儿,没有吃东西。父亲看到这点,对她说道:
“你和那些在地下室的人,都是想叫我也停止吃东西……当我一想起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吃的时候,食物就噎在我的喉咙里……你不要摆起这副样子坐在这儿!”于是塔林齐开始吃起东西来。
“爸爸……我想踉你说句话……”
“我明白……你想给他们送点吃的去!送去吧!送去吧!这样我就能安心地吃东西了。”
“不是,爸爸,不是这件事……”
“噢,那么你究竟要说什么呢?”
“我和费捷里柯……现在我们必须结婚……”
塔林齐打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
“我打死你,你明白吗,我打死你!……”他从桌旁费力地站起来。朱姬达用手蒙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了。塔林齐心软了,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你说,这不是真的,喏,你说吧!……”
朱姬达继续哭着。塔林齐的脾气发作起来了:“你竟让这个穷小子欺骗了你……难道你不明白,他侮辱你,只是为了得到你的妆奁……”
“爸爸,这不对……他不是这种人……他不像你打算把我嫁给的那样的人……”
“我一向都是为你的幸福着想……”
“是的,你在报纸上登广告……把我的相片由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好像我是一匹马……看谁给的价钱大……”
“他又能给你什么呢?……地下室,好跟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饿死……”
塔林齐慢慢地垂着头,从屋里走出去。朱姬达继续哭泣着。
他是用力拖也拖不动的
沉默笼罩着古里耶里矛的家,这是凄凉和恐惧的沉默。安妮兹坐在桌旁。珍涅塔收拾着桌子,这里剩下了一盘通心粉,看来是给古里耶里矛留的。这个独一无二的盘子更加突出地表现了期待的气氛。两个男孩子脱着衣服,准备去睡。我们看见朱吉宾娜和安智拉坐在墙角那儿,她们是来探望安妮兹的。安智拉打破了沉默:“我总希望能想一些别的什么事……可是转来转去……脑袋里还是想着那一件事……”
“你假如处在我的地位又会怎样呢?……十年没有丈夫……”朱吉宾娜问道。
“愁死,或者另找一个……”
“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朱吉宾娜说,“当真的有谁这样做的时候,你会第一个扭过身去不理她的……”
“不会,朱吉宾,这点我是可以理解的,”安妮兹对自己的女伴充满了温暖的同情心,第一次开口了。
珍涅塔不合时宜地加人了谈话:
“我也是这样……我很喜欢科亚克耶拉这个人……他虽然好喝酒,却是个好人……”
安妮兹为了改变一下由女儿所造成的不大得体的场面,于是严肃地对她说道:
“喂,你睡觉去吧……”
朱吉宾娜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拿起一个盘子把留给古里耶里矛的通心粉盏起来。“别让苍蝇弄脏了!”她解释道。这时安智拉站了起来,走到房子中间。
“这通心粉多香呀!你用什么调味的啊?”她用不加掩饰的好奇心问着。
“在我们村子里都是这样做的,”安妮兹回答道。“你吃了吧,吃吧……反正他现在……”
安智拉没再等第二次请她,就在桌旁坐下来,说道:“我只吃一点点,叫他好在这儿安静下来……”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当安智拉在吃通心粉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同情地看着她。忽然她建议道:“我到那儿把巴斯古阿列拖出来,你们看怎么样?可能其他的人也会跟着出来吧?”
安妮兹苦笑地看着她,然后说:
“古里耶里矛甚至用力拖也是拖不动的……”
这是由来已久的灾害
地下室中的深夜。工人们都躺着睡了,有的人在这个角落,有的在那个角落。有的人打着呼噜,有的在梦中说着呓语。但还可以看见一两处燃着的纸烟的光点。巴斯古阿列没有睡着。他监视着伙伴;他等待着,以便找个机会站起来去回答从地下室附近某处传来的口哨声。这时,好像机会到了。但是不行,从神秘的黑暗中传来了耳语声。这是洛林茨的声音:“有趣的是,把科亚拉瓦列建筑起来需要多久的时间呢?”安东尼奥虽然躺在距离洛林茨很远的地方,但还是听得很清楚,他回答道:
“成百年……”
“建筑几座房子要用几百年吗?”阿兹得鲁巴列问道。
“要知道这些房子不是一下子就建筑起来的啊,”古里耶里矛躺在那儿接着说。
“为什么这样呢?”
“我们的远代祖先建筑了城堡……后一代的人建筑了教堂……然后我们的祖父们又建筑了镇公所的房子,而这一建筑物与那一建筑物的建成,可能都间隔了成百年……”
“这就是说,从古到今,科亚拉瓦列镇就没有足够的钱来建筑吗?”洛林茨继续问道。
“这是由来已久的灾害。”
“那么,为什么咱们要留在这儿呢?”卡尔劳曼尼奥发火说。
“哪儿也没说过,灾害是永远消除不了的,”古里耶里矛回答道。
又是一片沉寂。
对巴斯古阿列来说,这是最适宜的时机。他脱下鞋子,踮起脚尖走向通往城堡塔顶的梯子那儿。正在这时候又传来了一阵长长的口哨声。科亚克耶拉听见脚步声,抬起身来,问巴斯古阿列道:
“你到哪儿去?”
茫然若失的巴斯古阿列站住了,然后霍地找到了回答:“我上厕所去……”
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
巴斯古阿列跑上塔顶。眩目的月光照映着晴朗晶莹的广阔天空。是谁突然用手蒙住了巴斯古阿列的眼睛。他吓了一跳,扒开手,转过身来。安智拉站在他面前。她他身边跑开,喊着:“你捉我吧!”她跑着,大声地笑着。
“小点声,别叫人听见!”巴斯古阿列叫她站住。
安智拉站下来,变得严肃了。
“你是怎么上来的?”巴斯古列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们在这儿呆了一整天,可是不知道另外还有一扇门。”安智拉一面说,一面指着那扇敞开的小门给他看。
“你怎么冒险吹起口哨来了!”巴斯古阿列叫道。
“你立刻就能听出来这是我吹的吗?”安智拉问道。
“怎么,我是个笨蛋吗?!”
安智拉把他拉到放着石凳子的墙角那儿。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她指着一个小包给他看,“你大概饿坏了吧?”
“当然罗,饿得要命,”巴斯古阿列摆弄着食物。
“那你就吃吧!”安智拉打开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两个西红柿来。
“我不能,”巴斯古阿列拒绝了。
“谁也不会看见你啊!”
巴斯古阿列摇摇头。
他看着西红柿,从胸膛中叹出口气来,像呻吟一样地说:“我只闻一闻,我只要闻闻味儿就行了……”
安智拉把西红柿一直拿到他鼻子跟前;巴斯古阿列闭上眼睛闻着西红柿。然后请求地说道:“现在拿走吧,收起来吧……”
安智拉惊奇地耸了一下肩膀,在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但她还是服从地按照丈夫的请求做了。
突然,几道闪烁的光芒划破了夜空。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好看得更清楚些。大概是远处平原上的那个村镇在欢度佳节,这时正放着焰火。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看样子,安智拉很想干点什么;她跟自己斗争着,然后指着小包,吞吞吐吐地说:“巴斯古阿,我吃点东西,你不反对吗?”
“你这是什么话呀,我很高兴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吃东西,”安智拉用抱歉的语气说,“你是知道的,我以前吃东西像个雀儿……或许这是因为,现在我一个人得吃两个人的饭……”
“嗯,这小东西的饭量满好呢!”巴斯古阿列开玩笑似的叫道。
“当然罗,”安智拉说,“他需要往大里长啊!我吃得越多,他就长得越大……”
妇女们是不停工的
过了两天。清晨。妇女们一小伙一小伙地沿着村镇的街道走着。她们荷着铁锹、镐头,带着土筐向道路那儿走去。不一会儿,她们路过地下室的窗前。
她们慢慢地走着,大声地笑着,并且说着各种嘲笑男人们的话。朱吉宾娜为了挑起科亚克耶拉的火头,甚至唱了起来。蹲在地下室里的人们是经不起这种诱惑的——他们非常想跟妇女们问候,或者谈谈话。他们呼唤着,请求她们停一停;有的人甚至吓唬这些女人说,要是她们不停下来,以后就要收拾她们。但妇女们走过去了。她们中间,像安智拉个别的一些人,本来很想停下来,但其余的人把她们拉走了。科亚克耶拉用歌唱来回答朱吉宾娜,她也非常愿意停下来,但她的性格是坚强的,因此还是跟随着其他人一同走开了。
古里耶里矛也凑到窗户跟前来;他希望能看见安妮兹,但找不到她。
洛林茨服兵役去了
响亮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她下室的沉寂。这大概是镇长来了。古里耶里矛和科亚克耶拉赶忙去开门,但在门口站着的不是镇长,而是老朱立奥——洛林茨的父亲。他手里拿着鞭子,严厉地命令洛林茨出去:宪兵到他家来抓他了,因为他已经逾期四、五天还没到征兵站去报到。朱立奥说完后就走开了。
年轻小伙子们跟老人们在话别,他们肩靠着肩在道路上工作了好几个月,并且曾为共同的事业进行过斗争。
“正好当我开始懂些事情的时候!对吧,安东尼奥?”洛林茨怅然说。
“假如分配你当工兵,可能要砌一些墙呢……那么你的手艺就用得上了,”受感动的安东尼奥说。
“不要当工兵……你们还是到舰队去好……你现在再不到海上去航行一番,还等待什么时候呢?”传来了科亚克耶拉的响亮的声音。
“这样一来,他们会把学的手艺都忘光了的,”道纳托警告说。
“难道到各地去旅行就不能学到东西吗?你要知道我会的玩意儿都是从那里学来的!”科亚克耶拉吹嘘着。
“你究竟学会了些什么呢?”卡尔劳曼尼奥喊道。
“怎么?!难道你们没听见我用法文唱歌吗?”科亚克耶拉打趣说,“再说……还费这些话干什么呢?我已经看见他们穿起海军制服了……”
“可是我赞成当步兵去……他们的腿像我的腿一样……在那里至少可以学会跑步,”卡尔劳曼尼奥插嘴道。
“那样的话,等我回家的时候,爸爸就会叫我代替马来拉车了,”洛林茨取笑说。
“我却希望能当个厨师,”艾托列说。
当大家告别的时候,安东尼奥挽起洛林茨的手臂。
“星期天可不要跟姑娘们逛,”他用父亲般的声音对他说,“萝萨会生气的……你要知道,现在城里已经采用各种新的办法进行建筑……只要你能好好观察,那你就会学到很多东西……三十年前,我就是这样学会了干钢骨水泥的活的……”
四人会议
在老教师达里·普拉的家里坐着镇长、费捷里柯和唐·列米召。他们四个人在讨论怎样才能弄到款项,好把这条道路修完。“假使工人能够同意只收一半工钱;土地的所有主不要求赔偿损失;有钱的人愿意帮助穷人而开始缴纳从未缴过的赋税,那么,有一千万就够用了。同时,亚高维耶劳男爵可以把他的亲属在许多年前霸占去的公田的价款交出来;也可以把搬到南美洲去的人们所赠送给本镇的除雪机卖掉,因为它闲着反正是会锈坏的;还有些牲畜在街上乱逛,把大街都弄脏了,这既可以收很大一笔罚款,又可以带来不少的好处,因为在科亚拉瓦列毕竟需要展开爱护公共卫生的斗争了!此外,还可以出卖一片公有的老树林;再还有各种各样的募款啊,征集啊!……”
老教师兴高采烈地叙述着款项来源的计划。他今天甚至从安乐椅上站了起来,好像他的病已经完全痊愈了。
最后,四个人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唐·列米召应该负起说服科亚拉瓦列居民的任务。
朱姬达和费捷里柯结婚了
唐·列米召站在很高的讲经台那儿向前来祈祷的人们讲道。他用普通的、严谨的话号召科亚拉瓦列居民来帮助蹲在地下室里的工人们。他说已经轮到有钱的人对继续建筑道路作出贡献的时候了。
唐·列米召的话题显然使亚高维耶劳男爵和塔林齐陷入了惶惑的境地;而镇长和老教师则微笑着,同意地点着头,表示完全赞成神父的话。朱姬达站在塔林齐身旁。姑娘时时向费捷里柯所站的那个方向瞧着。跟他在一起的有朱吉宾娜、安智拉、珍涅塔和菲洛敏娜。朱姬达跟费捷里柯互相微笑着,而神父从很高的讲经台那儿所说的箴言,在他们的关系上所起的和谐作用将是长远的。
唐·列米召结束了他的话,大家都起身要走了。朱姬达不但没有跟父亲走出去,反而走到费捷里柯跟前,挽起他的手臂。人们闪到一边给这对青年人让开路。大家都窃窃私语着,看着呆立在那儿的塔林齐。当朱姬达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丢尽了丑”的时候,她的父亲又能怎么办呢?何况,加上老教师还使劲地拉住塔林齐的手臂,不让他跑开。
一对青年人向圣坛跟前走去,走到了唐·列米召面前。这时人们都挤在门口,等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费捷里柯和朱姬达向神父说明他们要结婚。塔林齐气得脸都发白了,但他只好忍住,故作微笑,来接受人们对他的祝贺。祝贺声从四面向他传来。第一个向他祝贺的人就是老教师达里·普拉。
古里耶里矛说:“我应该出去”
格列高利奥从小窗户那儿把教堂里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地下室里的工人们。大家都很高兴,很感动,特别是费捷里柯的父亲道纳托。科亚克耶拉和其他一些人向他祝贺着。大家的情绪都非常好,只有古里耶里矛一个人坐在屋角那儿愁思着。他忽然跳了起来。这种举动使所有的伙伴都感到奇怪。
“我应该出去,应该,”他说完就敞开了门,从地下室里跑了出去。有几个工人也打算学他,但科亚克耶拉迅速地奔到门口,把门锁上了。
古里耶里矛哭了
古里耶里矛用尽最后的气力,跑回自己家里。他推开了门,安妮兹和几个孩子出现在他的眼前。谁也没有开口。古里耶里矛默默地走进屋里,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痉挛般地呜咽着,让自己的绝望的痛苦全部都发泄出来。被激动的安妮兹扑了过去,跪在他面前,拥抱着他,吻着他。
珍涅塔马上拉着小弟弟们的手,把他们带到外面去了。
古里耶里矛又回来了
几小时以后。在这美好的夏夜里,珍涅塔把自己的两个小弟弟带到坪场上来了。她让小弟弟们看看这条道路。
“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这条道路就会把科亚拉瓦列镇跟平原连在一起,它要通到那个灯光灿烂的地方。这都是爸爸做的,他为了修这条路,很长时期远远地离开了妈妈,”珍涅塔说道。
传来了脚步声,姑娘一惊,转过身去。
这是古里耶里矛。他正要回到地下室去。但这一次还有安妮兹跟他在一起。
古里耶里矛敲着门,但没人回答。他推开了门,地下室里巳空无一人了。安妮兹和古里耶里矛茫然地互相看着。
正直的人死了
不久,我们在老教师的房前看见了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所有的工人也都聚集在这里:有的在大门口,有的在台阶那儿,有的在老人的屋子里。这里除了工人和他们的妻子外,还有塔林齐、亚高维耶劳男爵、镇长、费捷里柯、朱姬达和唐·列米召。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走到台阶上面去。教师和镇长向大家宣布说,修路的款项已经弄到了。这件事应该感谢塔林齐、亚高维耶劳和唐·列米召。这样一来,道路是可以继续修建了,但工人们也要做些自我牺牲——他们得答应降低工钱。
大家都同意了。他们都很高兴。教师的老姐姐客气地送着客人:“天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应该回去休息了。”
屋里只剩下教师和他的姐姐了。从门外和大街上传来了工人们的歌声。老人的脸上呈现出非常激动的神情。他倾听着歌声。他的姐姐关上了门,然后走到弟弟跟前,这时她忽然发现微笑凝滞在老人的嘴唇上:他死了!
教师的葬礼
一长列科亚拉瓦列的居民跟在老教师的灵柩后面。古里耶里矛、科亚克耶拉、安东尼奥、道纳托和巴斯古阿列并排地走着。他们都很悲恸。他们的一部分生命也同教师一起逝去了:童年,第一课,不倦的父亲般的教诲,无恶意的责备。一个纯洁而无可责难地活了一生的人逝去了……
你看,奇迹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葬仪的行列越向前走,人们就越显出光辉的脸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在人们之间出现了长久以来在科亚拉瓦列镇所没有出现过的和睦。塔林齐看着费捷里柯和朱姬达。他的脸上也现出了善良的微笑。朱姬达和费捷里柯也以同样的微笑回答他。亚高维耶劳男爵看着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他为他们脸上所显出的明朗和沉静的表情而大为惊讶。阿哲奥牵领着他的几个儿子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走到科亚克耶拉跟前来,握着他的手;他的这种和睦的态度,使自己都感到惊奇了。科亚克耶拉向哥哥笑了笑,阿哲奥也只微笑地回答他。我们在这儿还看见了达维得和苏赞娜。他们也终于克服了彼此的恶感和不信任。
葬仪的队伍随着老教师的灵柩到达了墓地。这就是科亚克耶拉以前为了不拆掉朱吉宾娜的房屋而曾经打算移走的那块墓地。
第六部
科亚拉瓦列跟平原连接在一起了
节日的快乐的当当钟声代替了沉闷的钟声。这声音在整个平原上空震荡着。
科亚拉瓦列的全体居民都走到弯弯曲曲的、像白色带子般―的道路上来了,可是这一回并不是为着做工而来的。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他们从顶棚上和地下室里取出所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把这些东西顺着这条每块石头都能引起他们无限回忆的道路滚下去。
安东尼奥、道纳托,巴斯古阿列推下去的旧车轮以及自行车的外带和钢圈,向下面急骤地飞滚着。成年的男人们忽然都变成淘气的孩子了,古里耶里矛和朱吉宾娜乘着自已孩子的滑行车和自制的小推车在竞赛着。
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和钟声把镇长索林纳斯在庄严地掲下路牌上的帷布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压下去了。镇长在拉帷布的时候,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他可能在这时候想起了古里耶里矛的诺言?)于是路牌上的一行字显现出来了:“小学教师达里·普拉路”。
掌声雷动。大家都走到镇长跟前向他道贺。其中有两位新的“荣誉市民”——古里耶里矛和科亚克耶拉也向他道贺。他们穿着节日的服装——紧身窄腰的黑色礼服,在领扣眼上插着鲜艳的花朵。
当骑着自行车的人们从远处出现时,鼓掌更加热烈了。这是从阿柯瓦维瓦到科亚拉瓦列的自行车竞赛。人们把自己的注意力由路牌转到青年运动员们身上来了,他们正费力地向山上蹬着。头一个到达终点的竟是阿柯瓦维瓦地方的青年,受到命运嘲弄的波利矛(注4)却落在第二名了。这对科亚拉瓦列的居民来说,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喊声、鼓掌声,最后甚至还有枪声:这是阿哲奥和亚高维耶劳男爵向绑在高杆子上装着奖品的罐子射击着。
在洋溢着喜悦的当当的钟声里,夹杂着急脆的射击声;但年轻的修道士柯文济诺却对这种声音亳不在意,他用尽一切力气撞着钟,在他的脸上也闪出快乐的光彩来。他从那中世纪的塔尖的墙垛中注视着蓝晶晶的天空……
“卡尔劳曼尼奥,你吃呀”
在道路隆重通行的那一天,就是青天对它也表示了善意。这是在科亚拉瓦列镇居民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秋天的日子。人们都欢天喜地过着自己的节日。他们不是各自关在自己家里,而是大家在一起共同来纪念它:要知道,正是由于大家共同的努力,这条道路才降生了!
在村镇附近,距离朱吉宾娜从前那个小茅屋,不远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座新建的漆着淡蓝色油漆的小木板房,上空萦绕着轻快的、散发着香昧的炊烟。在木板房上挂着一块像真正乡村酒店所挂的大匾:“只有到‘山中水手’这儿来,才能尝到用十种方法烹调的通心粉”。但这个“水手”是谁呢?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他原来就是科亚克耶拉呀。他跟朱吉宾娜一同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每人端着两个大盘,里面满满地盛着热气腾腾的通心粉。
你们要知道他们往哪儿端吗?那你们只要注意他们的行踪就行了:他们走向一个小亭子,那儿已经聚拢了一大群观众。卡尔劳曼尼奥和並高维耶劳男爵两个人坐在桌旁。他们吃着,跟前已堆了一大堆空盘子,科亚克耶拉和朱吉宾娜不停地把空盘拿走,换上盛着通心粉的盘子。卡尔劳曼尼奥和男爵刚吃光一盘,接着就吃起第二盘来。巴斯古阿列、道纳托和安东尼奥站在人群里,喊破喉咙地鼓动卡尔劳曼尼奥赶快吃。男爵和卡尔劳曼尼奥在进行着纯粹乡村式的竞赛:比谁吃得多。
亚高维耶劳不慌不忙,安静地吃着,细嚼细咽着。而他的瘦瘦的、憔悴的敌人简直不是在吃,而是在吞着,噎着,眼珠子差点都从眼窝里蹦出来了。看来,卡尔劳曼尼奥好像一匹奔跑垮了的马一样的狠狈,而男爵却完全像个真正的千里驹。
事实也正是这样,卡尔劳曼尼奥喘了一口大气,服输了。他把没吃完的一盘通心粉剩了下来。替他摇旗呐喊的人马上不做声了。
“卡尔劳曼尼奥,你吃呀,这是最后一盘啊!”巴斯古阿列尽力鼓励着他。但卡尔劳曼尼奥正像人们在赛马中所说的一句俗话一样:“垮了”。他又做了个软弱无力的尝试,拿起叉子来,把通心粉叉一点到嘴里,但这是徒劳无益的。
而亚高维耶劳男爵却在卡尔劳曼尼奥最后的希望毁灭了的时候,把他剩下的那盘通心粉也拉到自己面前,吃光了。
卡尔劳曼尼奥像个受了惊时小孩子似地睁圆了两眼,看着这个无与伦比的饕餮者的嘴和牙,看着他那副厉害的下颚,感慨地吐出一句话:“那还用说,他在吃东西上,经验比我多呀!”
阿洛曼达跳舞
在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一个很简陋的舞池,这是“水手”仿照巴黎近郊的舞池形式,在亭子跟前建筑起来的。
仓猝组织起来的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我们在乐队中也看见了吹着口琴的达维得。我们听见早已熟悉的曲子,那就是姑娘们和男人们一面在修路,一面在轻轻地唱着的那个曲子。
洛林茨和萝萨像旋风似的跳着华尔兹舞;他们是快乐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洛林茨穿着军服,除了他那眩目的头发以外,他完全不像从前那个样子了。他比起往日显得更为成熟了,甚至在欢笑中也完全像个大人。他对萝萨正在谈着一些什么,而她则容光满面地、专注地在听着。他可能在告诉她,当远离开她的时候,在城里过星期日是多么的苦闷,或者在告诉她,现在距离他的服役期满还剩下多少月,多少日子了!但也许是在向她诉说,当他拿起歩枪进行操练的时候,他会像拿镐头似的把它接了过来,像掌握铁锹似的把它握在手中,像打夯似的把它举了起来。于是萝萨笑了,把头发向后摆了摆;她的头发正像洛林茨所喜欢的那样,已经长得长长的了。
阿兹得鲁巴列、艾托列和马立安诺也穿着军服。他们和卡尔劳曼尼奥的几个小女儿跳着舞。伊琳涅比谁都觉得幸福,她在马立安诺的拥抱中懒洋洋地跳着。姑娘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吗,你穿起军服来,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这是因为你从前没有注意到我啊,”殷勤的马立安诺回答她。
卡尔劳曼尼奥的大女儿、“有胡子”的阿洛曼达看着跳舞的青年男女们。在那二十八岁老姑娘的稍微有些可笑的多愁善感的脸上呈现出来的不是羡慕,而是命运薄待了她的那种哀愁。
波利矛和珍涅塔。默默无言地坐在距离舞池不远的地方,他们起先很羞怯,不敢到舞池上去。但小伙子忽然站起来,坚定地拉着姑娘来到舞池。珍涅塔的脸红了,可是还是跟随着他去了。这对年轻的人儿跳了几个软弱无力的舞步。由于跳得很不熟练,所以他们就像瞎子似的,不是撞了这个,就是碰了那个……
假使不是卡尔劳曼尼奥跳进了舞池,节日的欢聚本来是可以安静而又有礼貌地结束的。他拉起孤独地站在那儿的阿洛曼达的手,开始跟她旋转着,癫狂地跳起舞来。
“塔林齐公司”
一辆新的公共汽车沿着道路开了上来。在汽车的两侧都写着:“塔林齐公司”这几个字。
当公共汽车越过令人难忘的朱立奥的“驿站马车”到达后,阿米立高·塔林齐就举起杯来表示祝贺。
他为节日所陶醉了,他跟朱姬达、费捷里柯、道纳托和道纳托的妻子坐在距离“水手”不远的草地上。他们快乐地喝着塔林齐自己的葡萄园酿制出来的美酒。他坚持要请大家喝酒。
在稍远的草场上,孩子们正在踢球。费捷里柯时时向他们那儿看着。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塔林齐,又举起杯来:“为学校干杯!”他呼喊道。……费捷里柯对于自己岳父的过分粗鲁的作风有些不安了,可是塔林齐仍继续自斟自酌地喝着。
从“水手”那面传来了华尔兹舞曲声,朱姬达请费捷里柯去跳舞。教师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方便吧!给孩子们看见是很不好意思的。”当塔林齐把满满一杯酒递了过来并且说:“喝吧!喝吧!”的时候,他更加惶惑了。
“顶好还是不要吧!”费捷里柯请求道。
“舞——也不跳,酒——也不喝,那你算个什么男子汉呢?”塔林齐对他说。“想想看吧,我简直就像平常需要面包一样,需要一个人能代表我到城里去跟批发商打交道。要知道,我已经老了!”但这时费捷里柯却表现了他的坚强:
“岳父,做买卖是要有这种本事的。我不像您,永远也不会成为您这种人。……”道纳托和他的妻子同意地点着头。但塔林齐这时把已经多次举起过的杯子,又重新举了起来:“商业万岁!”
巴斯古阿列有了个女儿
除了跳舞以外,在科亚拉瓦列的节日中还有另一种娱乐——玩球。这种游戏是由一些在意大利北部经过长久和严肃的旅行以后回到家乡的老泥水匠介绍到这儿来的。
唐·列米召、镇长、古里耶里矛、巴斯古阿列和安东尼奥在玩球。其他的男人们也在热烈地玩着。在球场边上坐着安妮兹、镇长的妻子阿勒米达以及菲洛敏娜和安智拉。安智拉抱着一个刚生下两个月的婴孩。妇女们安静地坐在那儿做针线,偶尔也交谈着。
巴斯古阿列很巧妙地用自己的球打中了对方的球。大家都拍起手来,而他却转身对安智拉说:“你看见了吧,男人给了大家多么大的满足啊!”
安智拉愤愤地生着气。然后转向镇长太太,委屈地说道:“生了个女儿,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道路修完了,节日也过完了
一切都会有个尽头的。同样,像经过长久的斗争和历尽艰苦而修完了道路一样,节日也过去了……
黄昏到来了,刮起轻微的风,吹掉了枯干的树叶;风像开玩笑一样,把落叶卷上天空,然后又轻轻地、温柔地将它们送回地上。
科亚拉瓦列的居民站起身来,顺着道路走回村镇里去。在十字路口有几个人停了下来,欣赏着沿柏油公路驰过的美国汽车。然后,大家又连结在一起,回家去了。
只有科亚克耶拉、朱吉宾娜和她的孩子们还留在原来的地方,那儿堆着烂纸堆、翻倒的椅子、空瓶子和满地的柑子皮。
他们扶起椅子,拣着烂纸。他们虽然疲乏得不能支持了,但还是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他们都付钱了吗?”科亚克耶拉问道。“哪里啊!”朱吉宾娜笑着回答。“他们又开始了!”科亚克耶拉叹息着说。
“是不是该买个账本,把那些欠账都记下来?”朱吉宾娜问道。“我怎么会知道呢?”科亚克耶拉说,立刻又咬紧了嘴唇。朱吉宾娜快乐地笑着。科亚克耶拉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朱吉宾,我干过各种不同的职业,我就是不会干这一行!”
朱吉宾娜没有回答,她继续把椅子堆放起来。一辆公共汽车从村镇那儿开了下来。朱吉宾娜和科亚克耶拉停了片刻,目送它开过去,然后朱吉宾娜问道,“明天要是有人告诉你说:什么都没有了……应该重新来修路……一切都重新开始……你将怎么回答呢?”科亚克耶拉微微地笑了笑,说道:“我会说同意,因为再也用不着去炸毁房子了……”
公共汽车奔驰着,道路上扬起了尘土,尘土使科亚拉瓦列镇的最后一个老车夫呛得咳了起来。他拿着一个用草绳缠着的大瓶子,里面的酒差不多快喝光了。他伤心地把瓶子举到嘴边,喝着。他身旁是那匹疲惫的、垂头丧气的马。
“没关系,‘扎高米’,没关系……你不要操心好了!”公井汽车掀起的尘土又呛得朱立奥咳嗽起来。“要知道,我在这条道路上已经赶了二十二年车……我倒要看看汽车怎样才能经得起二十二年……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汽车,为什么现在我倒要去相信它呢?这辆汽车——一星期以后就会弄垮的,那时人们就会来哀求咱们了!……”
朱立奥还没有说完话,忽然传来了制动器的锉牙齿般的声晌,这好像是在证实他那关于机械化“驿站马车”的命运的预言。这时在朱立奥的脸上出现了冷笑——透出一股胜利者酸溜溜的痛快的神情。
但公共汽车并不是由于什么地方损坏,而是为了再搭上一个乘客才停下来的。这个人就是达维得。他背着那个形影不离的行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跟他告别。
售票员催促着达维得,但他并不着急。苏赞娜也舍不得离开他。
“我求你,快点回来,”她在接吻时小声地说。达维得回答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你总是这样说,”苏赞娜责备着他。
“这次我真的很快就会回来的……”
公共汽车的喇叭很不客气地紧紧催着达维得上车。他长久地从窗口向外望着,直到看不见妻子向他挥动着的手帕。
怅惘而又孤独的苏赞娜垂下了头,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回家去。
***
神父、镇长和他的妻子以及亚高维耶劳男爵向村镇里走着。唐·列米召说道:
“你们知道我想说件什么事吗?咱们是不是要把教堂被炸弹毁坏的那一部分修好呢?……”
“看上帝的情面吧!”亚高维耶劳男爵脱口而出。
“请您不要想再把这一切从头来一次吧!”镇长说。“难道您愿意把这一切再熬受一遍吗?!……”
唐·列米召狡黠地笑着……
古里耶里矛和安妮兹向家里走着。他们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尽量走得慢些和小心些,以免惊醒孩子。珍涅塔稍稍落在后面,时时回头看着踟蹰地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波利矛。
古里里矛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波利矛已经和珍涅塔走在一起了。他想皱起眉头,紧紧闭上嘴唇并向波利矛严厉地瞪上一眼。大家都站下了。古里耶里矛在波利矛的眼光中看见什么了呢?但我们只看见,他什么也没对波利矛说,又重新向前走去。他现在用眼光扫射着妻子的眼睛,看来好像想在其中看见他们自己的青春,他们的第一次会晤。夫妇两个互相微笑了。
“安妮,”古里耶里矛小声地说,“在修建这条道路期间,咱们俩都老了许多了。”两个人都叹息着。安妮兹轻轻地对丈夫说:“你看,用不到一年,她就会要求出嫁呢!……”
在他们前面走着快乐的、喧嚣的一群人。卡尔劳、曼尼奥和阿洛曼达挽着胳膊走着,他的其余的女儿则在马立安诺、阿兹得鲁巴列和艾托列的伴随下走在后面。幸福的伊琳涅越来越紧地靠近马立安诺的胳膊。青年人歌唱着,笑着,闹着。但在他们中间为什么没有洛林茨呢?
洛林茨这时正同萝萨跟安东尼奥、菲洛敏娜一群人一起向山上走着。洛林茨叙述道:
“‘中尉先生,’我对他说,‘这面墙快要倒了!为什么不叫我来修理一下呢?’他却向我说:‘青年人,士兵应该出勤务啊!’”于是洛林茨做了一个舞台上的手势,结束了他的叙述,然后问安东尼奥说:“你认为他说的对吗?”安东尼奥微微地笑了笑,说道:“是的,他说的对。你日后还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劳动呢!”
“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还要修建一条道路吗?”洛林茨问道。
安东尼奥只是瞧着他,没有回答。
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疲惫地走上山去。巴斯古阿列拿着些纸包和午饭后空下来的瓶子和餐具。安智拉抱着熟睡的女儿。“现在你来抱抱她吧!”安智拉用疲惫的声音说道,“她也是你的呀!”巴斯古阿列嘟哝着:“我干了一年活,就为了喂养这个丫头吗!”安智拉大发雷霆了:“嗯,够了!你一说起女的来,真叫我听得烦死了!是谁把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当你们胡闹,进行绝食的时候,是谁在道路上工作的?”但巴斯古阿列不甘示弱:“为了要生个男孩子,当初也许你应该多吃点东西呢?……”
对我来说,一个女孩是不够的!
男人们——古里耶里矛、安东尼奥、道纳托以及其他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向平原看着,在平原上面蜿蜒着他们所修的道路。天差不多黑下来了,但发白的道路却更加分明了。科亚克耶拉忽然来了。
大家笑着欢迎他。暂时的沉默;然后卡尔劳曼尼奥看着山下的平原说:
“可能只是我的感觉,我觉得平原现在距离咱们近得多了。”
“我也觉得这样,”道纳托同意说。
风吹下树叶,落在人们脚下。几片树叶打在科亚克耶拉的脸上。他是忧都的。他顺手捉住几片树叶,说道:“看这不就是烟草吗!”
“冬季有多么长呢?”卡尔劳曼尼奥问道。
“从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到三月二十一日止,”安东尼奥回答道。
“是——啊,”古里耶里矛若有所思地说,“倘若没有工作做,还可以拖到八月呢……”
大家都向走过来的巴斯古阿列看着。他拿着一块板子。安智拉怀里抱着女儿,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巴斯古阿,你拿的是什么呀?”古里耶里矛问道。巴斯古阿列用手指了指木扳,上面是科亚克耶拉所写的字:“科亚拉瓦列一车站公路施工处”。
“我把它拿回家去,”巴斯古阿列说。“也许将来还可以顶别的用呢!”
于是巴斯古阿列像他出现时那样,迅速地走开了。他几乎是在奔跑着。安智拉费好大劲才能跟上他。她从后面喊道:“巴斯古阿,慢一点啊,等等我吧!”
巴斯古阿列转过身来,站下了。然后有些委屈地看着安智拉,差不多像喊叫似的说:“对我来说,一个女孩是不够的,你明白吗?……”安智拉从后面对他说道:“你这样忙着到哪儿去啊?你怎么,打算再去修一条新路吗?”她几乎要哭了似的说。
站在广场上的男人们目送着巴斯古阿列和安智拉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隐没在科亚拉瓦列镇的一些房子的后面。
(全剧终)
注释:
注1:古里耶里矛的简称;其他类似情况不再加注。——译者
注2:巴洛克式:十七、八世纪的一种建筑形式。它以奇异的装饰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译者
注3:意大利民族英雄。——译者
注4:波利矛在意大利文中是第一名的意思。——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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