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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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剧情  日本 1984

简介: 古い歴史を持った小さな運河の町が火事で焼けたというニュースに、江口は10数年前卒 详情

更新时间:2016-11-01

废市影评:《废市》电影剧本


《废市》电影剧本

编剧/〔日〕内藤诚、千桂穗
翻译/叶克忠

1.盛夏的傍晚,红日西沉
暮霭中,一列拖引着两节车厢的内燃机车风驰电掣般向某偏僻小站驶去。

2.站台上
列车进站停靠。车厢里走出一个身穿夏装的单身旅客(江口,男,22岁)。
站台上行人寥寥。静寂中,一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隐约可闻。
江口不由地停步静听。此时,发车铃骤响,震耳的铃声淹没了这来自远处的隐隐声响。
江口向车站出口处走去。

3.车站前广场上
夜幕徐降。除了三三两两路人,没有任何过往的车辆。
江口从车站大门里出来。
方才站台上听到的那种富有节奏感的拍击声,在这儿清晰可闻。
江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望了一眼。

4.一条顺着运河河岸蜿蜒伸展的街道
这里是小城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富有日本传统色彩的各色铺面:绸缎庄、洗染作坊、装裱铺、点心店……高矮错落,拥挤地排列在街路两侧。
古雅小城在暮霭中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江口眼望着写有地址的纸片寻视而来。

5.石板桥
江口顺着石阶拾级而上。
凉风习习。他在桥面上驻足而立,脱下汗湿的外衣。倏间,若有所悟地凝神俯视。
河面上微波荡漾。起伏的浪花不停地涌向岸边石坎,发出一阵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
江口自语:“原来是水浪的声音……”。
话音刚落,桥栏顶端的街灯骤然放明。
灯影在水面上摇曳。化出片名字幕:废市……怡似一具漂浮在水上的棺木。
~北原白秋(注1)~

6.贝原家的外景
这是一幢墙高院深,豪华气派的日本旧式住宅。宅门内,幽邃的树丛一直延伸到大院深处,给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
江口伫立在大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拳握团皱的纸片,毅然跨步入内。
以上画面备印演职人员表,字幕至此终了。

7.贝原家,大门内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江口踏前一步,轻声问道。
多年未修缮,房檐和梁柱的光彩已荡然无存。
江口:“有人吗?”
寂然无声。屋里只有一盏寒光闪烁的孤灯。
江口坐在木台阶上探身向前,只见隔扇对面的那条走廊漫无尽头,远处一片漆黑。
一阵清脆的木屐声。有人正急步走来。
江口忙站起回头观望。
一个围巾包头的少女(贝原安子,19岁),手持畚箕站在他面前。
畚箕里堆满杂草。从这身打扮来看,姑娘象是在院子里除草。
江口:“晚……晚上好!”
安子笑盈盈地走上木台阶。
江口:“我……我就是东京来的……”
安子:“呀!请。听口音,您就是江口了,没猜错吧?”她麻利地揭下头巾,领着江口进去。

8.贝原家,长长的走廊
走廊曲曲弯弯,就象小城的街道一样。
安子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拧亮一盏又一盏的电灯。
安子:“跟刚才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过,您长得比我想象中的更俊美。”
江口:“嗯……”
安子:“只是太娇嫩了一点。”
江口无语,直觉得脸上一阵臊热。

9.贝原家,套廊(夜)
银铃般的笑声中,安子领着江口步入套廊。
江口羞赧地扭过脸去,面对庭院。
旷寂的院落溶在茫茫夜色中。不远处,耸立着一片黑糊糊的树丛。
流水淙淙。水声来自树丛深处。
江口:“院子真大!”
安子:“是啊,照管这么大个院子可不易哪。”谈着,俩人穿过套廊拐入又一条回廊。

10.贝原家,回廊(夜)
安子:“我叫贝原安子。请多加关照。”
江口:“噢。”
安子:“是家里最小的一辈。”
江口:“是吗。务请您多加关照。”
几星青绿色的磷光象鬼火似地在江口眼前晃晃悠悠拂面而过。
江口赶忙停步,惊恐得直喘粗气。
安子回头见状,忍俊不禁地按住嘴唇。
安子:“别害怕,江口君。是萤火,萤火虫呀!”
星星点点的萤光在他俩身前身后飘闪飞逝。
江口:“啊……是吗?”
安子:“美丽极了。尽管它生命短暂,瞬息即逝。”
江口:“是啊,……我还是第一回看到萤火。”
安子:“这儿是水乡之地,萤火虫可多呐!”
江口:“日本的威尼斯,书本上就这么写的。所以,我向往已久。”
安子:“是吗?真少见多怪!”
安子语调一转。冷漠严峻的回话中多少包含有哀怨的成份。
江口不知所措,哑然呆立。
安子蓦地起步前行。
江口若有所悟地紧紧跟上。

11.贝原家,客房(夜)
回廊尽头跟客房的外套廊紧紧相接。
踏进客房,迎面有座通往二楼的楼梯。
安子:“房间打扫过了,听说您今明天要来。”
安子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江口紧随。
微露在安子长裙下的一双纤足,倏地映入江口的眼帘。

12.贝两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夜)
江口身穿浴衣站在窗外的栏杆边上。
凉风习习,水浪声声。
安子正为他铺放被褥。
江口:“很近吧?那条大河。”
安子:“嗯,很近。院落边上有个渡口,可以从那儿乘船摆渡。”
江口:“唤,怪不得呢……”
江口远眺。夜色濛濛。树丛的彼方,隐约可见一条灰白色的光带。
江口:“……安静极了……在这儿准能写完我的毕业论文。”
安子:“是很静。静得仿佛置身在墓地之中……据说英语里也有类似的一句成语,是吗?”
江口:“什么?”
安子:“(嗤笑貌)呀,请原谅。听说江口君是英语系的学生,所以我……”
江口:“啊,啊!……”
安子:“晚安,请早点歇息。”
江口:“晚安。”

13.大河
皓月当空,波光粼粼的大河犹如一条闪闪发亮的光带,一弯一曲地蠕动着。

14.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深夜)
安适地躺在被褥中的江口突然睁开双眼。
一阵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水浪声。
江口翻来覆去,睡意顿失。
嘎——咿,嘎——咿,嘎——咿……。
江口:“橹声……逆水而上的橹声,就在方才说起的那条大河上。”
江口摸出放在枕边的烟卷和打火机,一骨碌坐起来,推开纸隔扇向套廊走去。
江口点燃烟卷,凭栏远眺。
寂静中,传来幽微凄切的女人啜泣声!江口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江口:“深更半夜,是什么人呢……?!”
江口拧熄烟蒂,绕过套廊向楼梯口走去。
哭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悄然消失。
江口停步,侧耳静听。良久、良久。

15.贝原家,回廊(翌晨)
安子提着一只古色古香,装有早餐碗碟的食篮,顺着回廊走来。

16.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正吃食篮里的早餐。
安子一旁侍候着。
江口停筷,呆望安子,陷入沉思。
安子:“江口君!”
江口:“……”
安子:“干吗发怔?不会是我脸上沾着了什么吧?”
江口:“啊?不、不,真对不起。”
江口狼狈不堪,慌忙地大口扒饭。
安子:“您这人真怪。”
江口:“(停筷不食)安子!昨儿晚上……”
安子:“昨儿晚上……昨儿晚上怎么啦?”
江口:“没……没什么。(把饭碗递过去)请添饭。”
安子接住饭碗,转身噗哧地笑了起来。
江口面颊上沾粘着一颗饭粒!
江口眼望发笑的安子,莫名所以。

17.贝原家,走廊上
安子战战兢兢地跪坐在隔扇门前。江口并跪在她身旁。
安子:“(向隔扇内)奶奶,可以进去吗?”
隔扇拉门里传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回话。

18.贝原家,内客厅
这是一间透不进阳光的内室。唯有正中的那座装点得金碧辉煌的佛坛上闪耀着眩目的熠熠之光。身临其境,给人以沉郁压抑的感觉。
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贝原志乃(75岁)肘儿支靠着一把特制的扶手,跪坐在佛坛前的教席上。身后的烛光把她衰老木然的脸庞衬映得轮廓分明。
江口拘谨地跪坐在她对面。旁边是安子。
室内的空气沉郁而蒸热。
江口取出手绢不停地擦拭额上的汗珠。
志乃:“噢。听说你是特意到我们这个偏僻之地来写论语的,是吧?年轻人,难能可贵啊。”
安子:“奶奶,现在这个年代里已经找不到写论语的人了。江口君是来写论文的。他要在安静的环境里完成大学的毕业论文。”
志乃:“毕业论语?新鲜事!”
安子:“唉呀,奶奶——。(对着忍俊不禁的江口)多少年来,她从未离开过小城一步,所以,太落后了。就象它一样。”
安子指了指柱子上挂着的那只古色苍然的钟。站起来向外走去。
江口抬头向安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挂钟的钟摆晃来晃去,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志乃:“那么,江口先生的身体好吧?”
江口:“托您的福,家父身体很好。今年,他已当了仙台大学的教授了。”
志乃:“那敢情好啊。我早说过,他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嘛……真有出息,正三这娃儿……”
江口:“啊?……那……不……正三是我叔叔,方才说的是家父。”
志乃:“嗯……噢,对、对。信上说有个侄子要来度暑期……那么,你就是正三的侄子罗。”
江口:“是的。请您多多关照。(低头致意)”
志乃:“唷,别那么拘束。伸伸腿,随便坐吧。”
江口:“是。”
志乃:“正三君很喜欢这个小城,他说过,这儿很象西方的一个什么水都……。”
江口:“嗳、嗳。叔叔的性格豪放粗犷,似乎……”
此时,安子捧着只沉重的盘子,再次走进来。
安子:“请用茶。”
江口伸出舌头舔舔干枯的口唇。
安子把一套古扑高雅的茶具:茶碗、茶勺、茶刷和冒着水气的茶釜整整齐齐地放在江口跟前。
江口:“我……对茶道一无所知……”
安子:“没关系,我教您。”
安子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志乃眯细眼睛定眸望着安子。
安子:“江口君。”
江口:“噢?”
安子:“请正座。这是茶道的第一课。”
江口忙不迭收拢双腿,重新跪坐下来。

19.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端坐在一张老式短脚桌前专心地撰写毕业论文。
隔扇拉门敞开着,微风透过套廊阵阵送爽。
敷席上的一份报纸被风吹卷起来。
江口伸手按住报纸。一幅广告——画面是满满一杯冰镇的清凉饮料。
楼梯口传来轻盈的“咚、咚”之声。未几,安子从平台上探出头来。
安子:“打忧您了吧?”
江口:“那里,我正想歇息一下呢。”
安子手托漆盘步入室内。
安子:“今儿早晨,让您受委屈了。本来,昨晚就准备跟您说清楚的,可奶奶她唠唠叨叨地说江口君刚来乍到,一定很累了,让他先打个盹吧。所以……”
江口:“没、没什么……”
安子:“请用茶。”
江口忙不迭正襟危坐。
安子嫣然失笑。
江口:“安……安静极了。”
安子:“是啊,只能听到水浪的声音。”
安子按照茶道的传统方法,用一把圆竹茶刷搅和茶末,待到杯里浮起泡沫以后冲入沸水,恭恭敬敬地捧到江口面前。
江口慎重其事地双手接过杯子呷了一口。
安子:“合您口味吗?”
江口:“恰到好处。”
江口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安子:“真聪明,一学就会。”
安子动手为江口削梨。
江口:“这么大一个家,就奶奶跟您两个人?太寂寞了吧?”
安子:“有个女佣人。还有三郎哩。”
江口:“三郎?”
安子:“在农中念书,住学校里。以后再给您介绍,行吗?”
江口:“好。”
安子:“不过,姐姐和姐夫她们也……”
江口:“姐姐和姐夫?是吗?怎么至今连个人影也不见呢?……”
安子。“这……请用梨。”
安子忙把削光的梨子放在碟子里递给江口。
江口,抓起梨子就啃。
江口:“噢,我正渴得要命……那,令姐的芳名是?”
安子:“叫郁代。长我八岁……”
江口恍然大悟。耳边响起凄切的啜泣声。

20.江口的想象(深夜)
庭院的一角淡淡月光下,一位身穿夏令和服的女人弯着腰,露出细长白皙的颈脖,双肩耸耸颤颤,失声断气地抽泣着。
仅仅是个背影,看不清她的庐山真容。

21.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膝行一步,饶有兴趣地探身发问。
江口:“她丈夫是何许样人?”
安子眸子一转眼望远处,她似乎在回答另外一个人的问话。
安子:“贝原直之他……”
江口:“姓贝原?……那么说,是个上门女婿罗?”
安子:“是……”
江口:“要操持这么大的一个家庭,也真不易啊。”
安子:“(点点头)所以,家道日落了……不,不,已经没有一点指望了……”
江口:“没那么严重吧。”
安子:“(昂然抬头眼望江口)不过,这不是直之的过失。真的。”
江口:“噢。”
安子:“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有财有势。他当过县议会议长什么的,光使唤的佣人就有三十来个。到父亲手里就败落了,战争(注2)结束以后,又来了个‘耕地归农’运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田租。父亲急不待择,做生意、搞投资……结果呢,一事无成,于是,就把直之过继来做了养子。”
江口:“……”
安子:“直之一心想重振家业,他没日没夜地千活,吃了很大苦啊。”
江口:“那……您姐姐一定是个很美貌的女子,是吧?”
安子:“为什么呢?”
江口:“不然怎么会让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如此舍身着迷呢?”
安子:“是啊。她漂亮极了,简直跟偶人儿一样。那象我这副模样……”
江口:“安子小妲也是人品出众的美人儿嘛。”
安子:“说得真好听,我都快发晕了……姐姐和直之能在一起,那才是天生的一对,可惜……”
江口:“可惜?”
安子:“开始的时侯倒还相安无事,后来……”
江口:“后来怎样了?”
安子:“江口君,我明白了,原来您是故意盘问我。”
江口:“盘问您?……
安子:“真狡猾,您呀。闭口不谈令叔跟我们家的关系,却一味打听我姐姐的事儿。”
江口:“不……决无此意……我决无此意。”
安子:“那,我这就洗耳恭听了。”
江口:“听什么?”
安子:“令叔的事儿呗。他究竟是不是先母的初恋情人?或者说……”
江口:“扯到哪儿去啦!家叔说起他跟府上关系的时候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心上。”
安子:“哟,当真!”
江口:“是的,真对不起。”
安子:“哎呀,难以置信。江口君,瞧您这副手足无梏的模样。”
说着,安子捧腹大笑起来。
江口也被逗得哑然失笑。

22.贝原家,大门内
江口下到木台阶上,向走廊的方向喊道。
江口:“我散步去。”
没有人答话。
江口:“我走啦——。”
江口穿上木屐出门去了。

23.小城中心街道的一角
一面阴文印染出“冰”字的店旗在风中飘舞。
江口坐在店旗旁的一张矮凳上,大嚼冰草莓。过了一会儿,他索性丢下茶匙,大口喝干冰水。
随着一阵阵单调冗长的喇叭声,一个叫卖豆腐的商人拖着二轮货车在江口跟前走过去。

24.小城中心街道(运河岸边)
河水潺缓,细浪拍打着岸边石坎。
漂浮在河上的小船。搬运工人正把成捆的大件货物搬运下船。
江口倚在街灯的柱子上眺望。
小船装满货物划走了。
江口起步向前走去。

25.小城的中心街道
一家门面宽展的古玩商店。店堂口挂着一排排式样迥异的带有玻璃球罩的煤油灯。
江口饶有兴致地驻足而立,看得出神之时竟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弄一下。
未几,江口又信步前行。
夕阳西下,正是采购物品的高峰时间,然而,大街主妇模样的女人却寥寥可数。
又一家古玩商店。店堂里陈列着使人塑而生畏的盔甲和刀剑之类。
江口只瞥一眼就走过了。
前面是一座桥,桥栏顶端的街灯已经放明。
江口转身顺着原路回去。

26.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伏案疾书的江口突然搁笔,看了一下手表。
手表停了。
江口扭开桌上的便携式半导体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出消晰的报时声。
江口走到套廊上拉开木板套窗,一块、二块……停手。从栏杆处探头出去遥望主屋的方向。
江口侧耳静听。除了隐隐的涛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江口把木板套窗按原位一块一块地关好。回房间拧熄电灯,钻进叠得端端正正的被褥里,开亮枕边小灯,聚精会神地阅看书报。

27.贝原家,大门口
翌日傍晚。
安子回来,胸前捧着《钢琴基础教程》的书箱。其时,叫卖豆腐的商人正拉着二轮货车从门口经过。
安子:“喂,老板!”
豆腐商:“(停车鞠躬)啊,请吩咐。”
安子:“要一点油炸豆腐什锦。”
豆腐商:“好咧。”
江口从大门里出来。
江口:“(对安子)安子小姐,我散步去了。”
安子:“让您久等了,真对不起。下次再去的话,请事先告诉我,行吗?”

28.贝原家,庭院
安子和江口穿过庭院向树丛深处走去。
江口:“您在学钢琴?”
安子:“这是一点小小的反抗。朋友当中有练琴的,有弹三味弦的,也有学跳舞的,所以,我也该学点新鲜的玩意儿。”
穿过树丛,前面是一段石阶。

29.石阶
安子轻盈地顺着石阶下行,江口紧跟在她身后。
站在石阶上俯视,潺缓的大河就在眼前,岸边还孑立着一间小小的船房。
江口:“说是散步去的……干吗要坐船?”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瞬间,不小心一脚踏空从石阶上踉跄下倾。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安子的肩膀。
安子:“没事吧?请留神哪!”
安子爽朗地大声笑了。
江口:“啊,真对不起。”
安子:“没关系。(冲着河岸)喂,三郎!”
安子向船房的方向使劲挥手。
安子:“(大声地)我们有事去,劳您驾啦!”
江口急忙缩回按在安子肩头的双手,远眺船房。三郎(18岁)从船房里探出上半身来,虎视眈眈地睥了江口一眼。

30.船房
船房里停放着几艘小船和房形蓬船。
三郎解开小船的缆绳。
安子和江口上船。
安子:“(对三郎)这位是东京来的大学生江口君。”
江口:“请多关照。”
三郎勉为其难地低头致意。

31.大河
三郎把小船划到河面上。
安子:“顺着这条大河下去,可以一直穿越街心。还有几条并行的小河,我们称它们叫小川……”
小船轻轻摇晃着顺流而下。
沿岸而立的粉白墙壁以及点缀其间的尖顶泥墙仓库,在水面上投下了蔷薇色的倒影。
江口:“美极了……”
安子:“……”
三郎掉转船头驶入运河。

32.运河上
小船在河面荡漾。
浓绿色的水藻随着水波,忽隐忽现。
安子:“运河把密如蛛网的大小河川汇成一体,所以,人们把小城喻为日本的威尼斯……”
沿岸,典雅的日本式房屋错落有致。
小船穿过一段垂柳如丝的河道。
一束垂柳在安子颈脖上拂过。
安子:“哎呀,怪痒痒的。”
安子痒得伏在江口身上笑出声来。
江口板直身体,不知如何是好。
船速减慢了。
三郎象排解满腔积郁似地将全身力量运集到船橹上。
船橹撩起一缕魔女青丝般的水藻。

33.渡口的石级码头
小船向码头缓缓靠拢。
安子纵身一跃,敏捷地跳到石阶上。
江口跟着站起身来。小船突然一晃,他稳不住重心,战战兢兢地立在船板上踏步不前。
安子担心地望着他。
三郎冷眼斜视着他。
江口并未察觉三郎的表情,他全神贯注,鼓足勇气跨步离船登岸。
安子:“总算下来了。走吧,上面就是公园。(对三郎)喂,我们打算走着回去,你就……”
三郎:“(生硬地)不,我等着。”
安子:“那……太不好意思啦。”
三郎:“没,没什么。”

34.公园里
夕阳西沉,暮霭渐深。
三五成群的游人坐在长椅上挥扇纳凉。
还有放焰火逗乐的孩子和点头寒喧的老人们。
安子和江口坐在拐角处的一张长椅上吃冰棍。
江口:“呀,多好!如果能在这儿生活下去的话。”
安子:“唷,乐不思蜀的先生,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您留连忘返呢?”
江口:“哪一点?不,是一切的一切!”
安子轻蔑地把冰棍棒往废物篓里一扔。
江口:“您不认为是这样吗,安子小姐?”
安子:“……”
江口:“如此宁静、安谧的小城,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环境了。”
安子:“也许是这样。不过,我打心底里讨嫌它!”
江口:“(怪讶地)为什么?”
安子:“请把眼睛闭起来,静心听一下。”
江口:“干吗?”
安子:“别问,先把眼睛闭起来。”
江口满腹狐疑地闭上双目。
安子:“听见没有?那声音。”
江口:“声音?”
一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传入耳中。
江口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安子。
江口:“嗯,听见了,一下火车我就听到过这声音。”
安子:“这是一种预示小城行将死去的声音。”
江口:“行将死去?”
安子:“……不,确切地说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气息了。年轻人远走高飞,留下来的都是一板一眼的老年人。他们开店门、做买卖,故我依然一成不变。他们年岁大了,死期不远……要不了多久,这就将消亡殆尽。”
江口:“安子小姐,您作何打算呢?”
安子:“(大吃一惊)……”
江口:“很冒昧,请多原谅。”
安子惨然一笑。如此阴郁的苦笑竟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江口大感意外。
安子:“我们也将死去,伴随着这微不足道的小城……”
江口:“远走高飞不就得了。”
安子:“……”
江口:“令姐已经结婚,不能走了。不过,安子小姐,您可以走嘛。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不是吗?”
安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孩子们燃放的焰火。
安子:“不可能象它那样散发火花了,对于我来说……”
江口:“那……”
安子:“我们的心情不强求别人理解,尤其是您这位外乡来的客人。”
江口:“(一时接不上话茬)……”
安子:“唷,该去走一走啦,好吗?”
话锋一转,愁云顿散。安子笑逐颜开地站起来,她又成了跟先前一模一样的天真活泼的姑娘。

35.运河上
暮色中,载着安子和江口的小船,掉棹而归。
安子:“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江口:“没,没什么。”
三郎默默地摇动船橹。
画外音:“阿安——。”
江口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前方小船上坐着一位穿贴体合身纯白复季和服的贵公子模样的男人,他正命船夫向他们划拢过来。此人就是贝原直之(28岁)。
安子:“哟,是姐夫。”
安子满面笑容向三郎示意。
三郎放慢船速,轻轻撩近直之乘坐的小船。
安子和直之互相屈身凑近对方,用当地方言迅速交谈起来。
三郎一声不吭地望着河面上。
谈完话,安子和直之同时转身面对江口。
安子:“他就是我姐夫贝原直之。这位是江口君,东京来的大学生,正住在我们家写毕业伦文。”
江口忙不迭低头行礼。
江口:“多承照料,不胜感激。迄今未能向您致意,深以为歉。”
直之:“嗬……岂敢岂敢。不知大驾光临,诸多失礼了。”
江口:“啊?……”
江口不解地望望安子。
安子故意把头扭过去。
直之:“不必拘束,请多住几天。”
江口:“谢谢。”
直之:“方便的时候,也请来舍间玩玩。”
江口:“(越发不解)啊?……”
说完,直之向船夫挥手,示意离去。
江口目送直之离去,回头探询地望着安子。
安子坐在船头发怔,凝望着前方。
江口若有所悟。

36.江口的想象(深夜)
淡淡月光下,安子躲在庭院一角饮泣。

37.大河
夜深了。载着安子和江口的小船在漆黑的河面上缓缓前行。
安子坐在船头俯首凝眸,深沉地望着河面。
江口:“……”

38.贝原家,大门
大门里传出庄严肃穆的诵经之声。

39.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诵经之声隐约可闻。
江口跪坐着,津津有味地吃完食篮里的午饭。
江口:“(自言自语)呀,真好吃。”
江口仰面躺在褥席上,舒腿展臂成“大”字形。
“咚、咚、咚”上楼的声音。
江口飞身跃起。
身穿西式围裙的安子走进房间。
江口:“谢谢,我吃好了。”
安子一边收拾残肴一边寒喧。
安子:“粗茶淡饭,请多加原谅。今天是家母十三周年忌诞,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所以……”
江口:“诵经的声音就是给她做的法事吧?”
安子:“是的。”
江口:“令堂她?”
安子:“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
江口:“一定是位很明快的人,就象安子小姐您一样。”
安子:“我,是明快的人?”
江口:“我是这样认为的。”
安子:“妈妈很象我姐姐。特别在惨然一笑的时候,两个人简直活脱活现一个模样。噢,对了,我是来求您一件事的。”
江口:“啥事?”
安子:“麻烦给她上一柱清香,因为总有着那么一点儿缘分……”
江口:“那,我得先换一身衣服。”
安子:“不急,再等一下。一坐就得大半天,去早了,您会坐麻腿站不起身的。”
江口:“真有那么可怕吗?!”
安子戏谑地笑了。
安子:“不过,这儿的祭奠仪式一般都会拖得很长,还是等到上香的时候我再来请您。”
安子手提食篮下楼去了。
诵经的声音抑扬顿挫,清晰可闻。

40.江口的想象(深夜)
淡淡月光下,一个正在饮泣的女人的背影。

41.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仰卧在敷席上。他已经换穿了一套整洁的学生装。

42.江口的想象
隆重的法事在进行中。一个身穿绚烂锦锻袈裟的老僧人面对佛坛喃喃地低诵经文。
姐妹俩虔敬地跪坐在旁边的施主席上。
穿黑色连衣裙衫的是安子。另一位并跪在安子上首的女人身穿带家徽纹章的黑色和服。她的脸容正巧被安子遮挡住,不过,从那端庄秀丽的身材来看,很象是那位在月夜里饮泣的女子。
画外音(江口的声音):“或许能在祭仪上可以一睹安子她姐姐的芳容。”

43.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仰卧在敷席上朦胧入睡。
安子推推他。
安子:“江口君、江口君,快起来!”
安子已换穿了一身熨烫得平整贴体的带有家徽纹章的黑罗和服。
江口睁开眼睛,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
安子:“劳您驾,到时候了。”
安子率先向楼梯口走去。
江口睡眼惺松地走到套廊上。
安子:“哎呀,江口君,您啊……”
江口猛然想起祭奠上香的事来,难为情地搔搔头皮。
安子大笑,不过,她很快止住笑声。
安子:“那么,我们走吧。”

44.贝原家,大客厅的外套廊
安子领着江口步入套廊。
木隔扇门临时拆走了。穿着丧服的男女老少从客厅一直排到套廊上,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人数之多是江口始所未料的。
安子:“对不起、请让条路。真对不起,谢谢。”
诵经仪式已经结束。
安子和江口在人丛间穿行而过。

45.贝原家,大客厅
安子和江口步入客厅。
供奉灵位的龛设在大厅正中。一幅端庄秀丽面带愁容的美妇人相片悬挂其上,装点在四周的金箔供花熠熠有光,香炉里升起的烟雾飘渺缭绕。
志乃身穿黑色和服端坐在众亲友之间。
吊唁者济济一堂,献香的人排成长龙。
安子领着江口走到墙角边的一个褥垫旁。
安子:“请坐。”
江口:“是。”
安子离去。江口的目光随着安子后影移动。
安子绕过献香的人列重又拐入套廊去。
江口的视线转移到供桌周围。
满目所见,全是身穿丧服的女眷。
画外音(安子的声音):“妈妈很象我姐姐。特别在惨然一笑的时候,两个人简直活脱活现,一个模样。”
江口望望悬挂着的相片,再仔细对照在场每一个女人的面宠。
目光所及,女人们一个个低下头去……。
没有找见那个应该在场的人物。
江口神色诧异。
安子:“请上一步。”
不知不觉间,安子又出现在他身边。
江口点点头。
江口挤进人群来到志乃跟前。先向她鞠躬致礼,而后肃立在灵位前献香。
献香礼毕。江口返回到原来的座席上。
江口:“(轻声自语)她在哪里?真不可思议!”
突然,在座的人群骚动起来。
安子等几个女眷带领佣人们把一张张黑漆食案搬进客厅,端端正正地排放在客人面前。
江口座前也有一张食案,上面摆着一套精美古雅的餐具和几样素菜。
“唷,干一杯!”邻座一位身肥体胖商贾模样的男人(甲),满面笑容地抓起酒壶给江口满斟一杯。
江口:“谢谢。”
江口回敬一杯。
志乃:“(环视四座)诸位不辞酷暑光临寒舍,老朽仅表谢忱。淡酒粗菜不成敬意,务请多饮几杯。”
说完,志乃率先起身,安子等几位年轻姑娘紧跟在她身后离座退席。她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客人们鞠躬致谢。
江口探出身子目送她们离去。
热闹的宴会开始了。顷刻之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先前的肃穆气氛消失殆尽。
男人甲:“喂,大学生,愣着干吗?快干了这一杯,干!”
江口猛然醒悟,忙拿起酒杯呷了一口。
男人甲:“好!好酒量。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再敬您一杯!”
男人甲再次提壶斟酒。
江口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乙(退休老人):“真痛快,我也敬你一杯!”
男人丙(官吏模样的中年人):“也得喝我一杯。”
左右前后,人们不约而同地给江口斟酒。
“老弟,把外衣脱了。”
“您是贝原家什么亲戚?”
“您喜欢吗?地方虽小,足使您乐而忘愁,是吗?”
“给我斟一杯,我也回敬您一杯。”
江口忙于应酬。
你一杯,我一杯,一片“请、请”之声。
江口发现直之正笑容可掏地周旋在酒客中间。
直之手持酒壶走近来,在江口贴身坐下,给他满斟一杯。
直之:“别来无恙。学问大有长进了吧?”
江口:“托您的福。”
直之:“住得惯吗?”
江口:“住得惯。这小城很合我的脾性。”
直之:“对于我们本地人来说,这儿简直一无是处。一家办事牵动全城,就象今天一样,人们凑合在一起喝酒哄闹。等到三味琴(注3)一响,哼小调、唱民谣,插科打诨,人各一套,自得其乐。一隅之地呀,如此而已。”
直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斟自饮,杯不离口。
江口:“不过,一隅之地也有一隅之地的情趣。这儿景色优美,溪河纵横……”
直之:“您是指那些沟沟渠渠吗?很早以前,这儿河水泛滥,水涝一片,先辈们被迫着开沟挖渠,抵挡过一阵子。后来的情況就不同了,人们似乎干出了劲头,随心所欲,漫无目标地到处乱挖,形成了今天的格局。所谓景色优美,从某种意义上说仅仅是人为的造作。某种颓废情绪的产物而已,跟大自然风光不可同日而语。这儿的一切都是颓废的,亳无生气的。人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象撞钟和尚一样,消磨时日了此一生而后已。”
江口:“人为的造作也属艺术范畴嘛。”
直之:“这话该怎么说呢……”
随着三弦琴清脆的声响,嘈杂喧闹的噪音戛然而止。
男人甲引吭高歌,唱起一曲小调。
直之:“艺术性离不开艺术上的目的。然而,这儿根本不存在此种目的。人们寂寞无聊,厌倦之心日甚一日,于是,千方百计寻求解脱,或沉湎音曲之乐,或醉心溪渠之作……”
掌声四起。小曲正唱到微妙之处。
直之:“……人也罢,城也罢,都向着死灭走去。您理解‘废市’的含意吗?”
江口:“废市?”
直之:“废者废墟,市者城市。这儿就是废市,一座形同废墟的城市!”
江口环视四座,目光中充满迷惘不解的神色。
男人甲正悠然自得地引吭高歌。
一反由女人弹奏三味琴的惯例,今天的弹手却是方才劝酒的那位退休老人。
女人们一个未留,都已悄然离席他去了。
直之:“据说很久以前,小城曾经多次被洪水淹没。保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碰上地震或者火灾之类,这儿又将是虚墟一片,何况,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气息了。”
江口:“……”

46.江口的因忆
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安子。
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水浪击岸之声。
安子:“要不了多久,这小城将消亡殆尽。何况,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气息了。”

47.贝原家,大客厅(夜)
客厅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江口杯不离口,默默地自斟自饮。
男人丙不甘落后,待到男人甲一曲终了,他也敞开拉锯似的嗓音哼了一支正宗的“都都逸”(注4)。
有鼓掌的,也有喝倒彩的。
男人乙来到江口座前搭讪。
男人乙:“唷,年轻人,该你露一手啦!”
江口:“哎呀,不行,我一窍不通啊。”
男人丙:“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会哼哼唱唱的?!喂,鼓起勇气来,别忸忸怩怩啦!”
男人甲:“洗耳恭听,咱们洗耳恭听了。”
众人齐声附和,客厅里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江口:“请,请稍候,我……先去方便一下……”

48.贝原家,大客厅的外套廊(夜)
江口如释重负,慌慌张张从客厅里溜出来。
他步履踉跄,伸手紧扶门框稳住身子。
江口:“难道我醉了?……”

49.贝原家,庭院(夜)
清澈柔和的月光。淡灰色的夜空里布满了棋子似的星星。
趿拉着木屐的江口蹒跚地向树丛深处走去。

50.石阶上(夜)
江口穿过树丛,端坐在石阶上俯瞰眼下的大河。江风吹来,醉意渐消。
三昧琴琴声袅袅。
江口厌烦地站起身来,顺着石阶下行。

51.大河库边(夜)
江口缓步走来。
月影在水上晃动着,远处河面上倒映出对岸的点点灯光。天上人间同是一幅皓月繁星的俏丽景色。
江口象是突然受惊样地停下脚步。
船房里传出一男一女激烈的争辩声。
“阿安!”
“为什么?为什么呀,姐夫!”
江口醉意顿失,如梦初醒。

52.船房外(夜)
安子站在渡口,望着小船上的直之。
安子:“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直之理亏气馁地沉着头。
直之:“我,无可奈何啊。”
安子:“无可奈何?不,决不是无可奈何!”
直之:“也许是吧。不过,意志既定,无法改变……就是说,从一开始我已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安子:“意志?如果一开始已下定了决心,这就不能称之谓意志了,不是吗?”

53.大河岸边(夜)
江口无声地站在岸边。
直之的声音:“难道不是迫不得已吗?阿安。”
安子的声音:“(高声激动地)姐夫,没想到姐夫您竟是这样的人!”
直之的声音:“嘘——,轻声点,让人听见了可不好啊。”
两人随即压低嗓门,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江口悄悄转身准备离开,刚一举步,木屐踩翻碎石:“嗒”地一响。
江口急忙收步,屏住呼吸。
安子的声音:“打个比方吧。如果,如果姐姐她……。”
水浪冲击船舷的“哗哗”声响。
江口重又转过身来窥视船房的方向。
一叶小舟驶出船房向河心滑去。
淡淡的月光把直之的身影衬映得轮廊分明,只见他绥缓摇动船橹,渐渐消失在夜色蒙蒙的远方。

54.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正聚粮会神撰写毕业论文。
旁边放着早餐的残羹。
“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
江口搁笔,笑容可掬地转过身来。
进来的是位女佣人。
江口:“(怃然地)我吃过了,谢谢。”
女佣人低头致礼,默默地拾掇餐具。
江口:“安子呢?”
女佣人:“噢。小姐她……给已故的太太上坟去了。”
江口:“怎么,已经走了?”
女佣人:“噢。准备坐船去,也许还没……”
江口:“谢谢。”
江口起身急步向楼梯口走去。

55.船房里
安子坐在小船上,三郎持桨准备出发。
江口冲进船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子:“哎哟……怎么啦?”
江口:“出门去?”
安子:“噢。去寺院。”
江口:“给令堂上坟?”
安子:“啊?……是的。”
江口:“离这儿很远,是吗?”
安子:“不远,就在大河上游。”
江口:“我也想去看看。”
三郎面露愠色,不快地盯着安子看。
安子:“好啊。不过,怕影响了您的学业。”
江口:“没关系。”
安子:“那,请上船。”
江口兴高采烈地跃身上船。
安子:“听说今天太阳挺辣的……”
江口:“放心吧,我不怕热。”
女佣人躲在树丛后面提心吊胆地翘首远望。三郎一看见她,就赌气似地扭过睑去。

56.大河上
晴空万里,烈日高悬。
三郎绷着脸划船,小船溯河而上。
安子撑起白色挡日伞坐在船首,象是故意躲开江口视线似地低头俯眺水面。一只用布包着的叠层食盒端端正正地放在她膝下。
两岸树丛间传出闹人的蝉鸣声。
江口:“上次做佛事的时候也去上坟的吧?”
安子:“噢,那当然。”
江口:“那天全家都一起去了吗?”
安子:“全家?”
江口:“包括直之君。”
安子:“姐夫很忙。”
江口:“那么,令姐呢?”
安子:“那天正逢上先母的忌诞,所以,几位亲戚也一起去了。”
江口:“……”
安子:“(微微一笑)我经常到先母坟上去添土供香。也许是种怪癖吧,别人不去,我就更想去,仿佛是大家的代表似的。”
江口:“您很爱令堂?一定的。”
安子:“该怎么说呢?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的音容已经记不大清楚,不过,总觉得妈妈就在自己身边。对于我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江口:“……”
江口直愣愣地凝视着安子,哑口无语。
木无表情的三郎操动橹桨,小船向岸边的码头靠拢去。

57.寺院的山门
安子、江口和三郎穿过山门,顺着烈日曝晒下的石阶拾级而上。

58.寺院境内
三人登上一座蝉鸣聒耳的小山坡。
江口举目四望,院内寂无人声。
安子站在方丈室门口大声喊话。
安子:“长老,您好。我来上坟啦。”
三郎借来了扫墓用笤帚和水桶。
三人绕过方丈室向屋后走去。

59.墓地
石碑林立。
三人向石塔精致墓碑高大的贝原家族的墓群区走去。
安子跪倒在一座较小的墓前,虔诚叩拜。
江口跪在她身后,供上线香,合掌祈祷。
扫墓礼华。三郎拿着替换下的供花和扫墓用具悄然离去。
安子依然垂着头跪在墓前。
江口站起来,逐一巡视贝原家族的群墓。
年深月久,每一块墓石上都结着厚厚的青苔。
安子抬起头来。
安子:“不少人死于伤寒痢疾之类的传染病。”
江口转过身来眼望安子。
安子:“(望着一个又一个坟头)河多水多的地方本来就脏,卫生设施又跟不上,所以,疫病一旦流行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据说,有好几次闹到全城几近死绝的程度。”
江口:“……”
安子:“(视线回到母亲坟前)就连家母也在劫难逃。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会这么苦啦。”
江口:“我们?指您和令姐吗?”
安子:“噢,当然包括姐姐罗。”
江口:“令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没有见过她哩。总觉得有点怪,仿佛她……”
安子:“您想说仿佛她已经死了似的,是吗?”安子戏谑地微微一笑。
江口:“不,不。不过,总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安子:“姐姐还活着,请放心。”
江口:“……”
安子:“只是不愿意见人。”
安子站起身来,径自朝方丈室走回去。
江口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须臾,才起步紧跟前去。

60.寺院,会客室
跟炽热的户外相比,这儿显得阴暗而凉爽。
执事僧大黑为安子和江口沏茶。
大黑:“请用茶。学业顺利吧?”
江口:“托您的福,还顺利。不虚此行,这小城挺有意思,是养身修性的好地方。”
安子:“尽管我觉得寂寞无聊,在江口君眼里却是个梦幻之地……”
江口:“是的。”
大黑:“宽坐片刻。长老正在诵经,不能亲自接待,请原谅。”
安子在大黑催促下匆匆离去,留下江口一人孤零零饮茶小憩。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足声,江口赶忙回头。
一只小黑猫乖乖地蹲在走廊里,一声不吭。

61.寺院,走廊上
江口上前一步,抱起小猫。他顺着走廊信步向佛殿的方向走去。

62.寺院,回廊上
江口怀抱黑猫步入回廊。突然,听见女人谈话的声音。他不由停步。
安子的声音:“别让我那么为难,不行吗?”
另一人的声音:“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安子的声音:“连江口君也起了疑心啦。”
听到此处,江口神慌意乱,不由后退了几步。
“吱嘎!”一声,客房的隔扇门拉开了,安子探出头来。
安子:“江口君,啊!”
江口:“我……闷得慌,想看看佛殿。沿着走廊无意间到了这里,所以……”
安子:“别那么拘谨嘛。(一笑)既来之,则安之,请进吧。”
江口轻轻放下小黑猫,向客房走去。

63.寺院,客房的外间
客房里端坐着一位羞人答答的年轻女子,她就是安子的姐姐贝原郁代(27岁)。
安子引领着江口走进客房就座。
安子:“姐姐,别再犹豫啦。江口君已经来了,总不能老是躲着不照面呀。”
郁代:“我叫郁代。”
郁代抬起她那美丽而满布愁容的脸庞,定晴望了江口一眼,而后端庄地低头致意。
江口:“很冒昧,真对不起。我丝毫没有不招自来的意思,只是……”
安子:“没关系,姐姐不会见怪的,嗯?”
郁代:“(微微一笑)跟阿安不一样,我是个羞见生人的人。”
安子:“瞧您这么说,我岂不成了厚脸皮的女孩子了吗!”
江口默默地旁听她俩的对话。
郁代:“无论做什么事,她都胜我一筹,而且肯定会干得很出色。您见过我丈夫吗?”
江口:“噢。前几天……”
安子:“(抢先插嘴)这几天姐夫似乎特别忙,再说,水神祭又快到了,所以……”
郁代:“……(点点头)”
安子:“唷,该吃午饭了吧。今天,我带了姐姐最爱吃的炖菜来。”
郁代:“(面呈愧色)老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安子:“(未答郁代,转对江口)等傍晚天气凉爽了再走吧,有兴的话,可以上前面客房去看书。”
江口:“嗯,让安排在阴凉的地方睡个午觉。”
郁代独自端坐着,眼望庭院,她又陷入郁郁不欢的沉思遐想之中。

64.寺院的钟楼
晚钟声声。小沙弥正推槌撞钟。

65.大河上
夕阳西斜。三郎划桨掉棹而归。
安子和江口坐在小船上。
安子:“请原谅,以前一直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您。”
江口:“没什么。不过,令姐为何闭居寺院避不见人呢?跟直之君闹翻了?”
安子:“(扭过脸去)谈不上闹翻,可是……方才您讲起姐夫的时候,我急得捏了一手汗。”
江口:“什么时候谈起您姐夫?”
安子:“唷,姐姐不是问您有没有见过姐夫吗?她还不知道姐夫已经离开家的事哩。”
江口:“我很难理解。”
安子:“姐夫这人哪,自从姐姐搬进寺院以后,他就在外面安了个家。姐姐不知道这事,我也没敢说。”
江口:“……!”
安子:“她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
江口:“那么,直之君跟别的什么人在……?”
安子:“是的,跟一个叫阿秀的女人住在一起。水神祭快到了,您一定能见到她的。”
江口:“是吗……”
事出意外,江口一下子想不出恰当的话题。
沉默须臾,安子猛地想起了什么。
安子:“三郎,在那儿停一下。我得上岸为姐姐买点东西。”
小船向大河的岸边驶去。

66.岸边石阶上
安子登上石阶,回头对船上的江口。
安子:“马上就回来,请稍候。”
说完,她就转身快步走了。
三郎的视线一直追踪着安子的背影。
江口:“(对三郎)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单枪匹马地背起了沉重的包袱,安子似乎是贝原家最操劳的人哪。了解得越深入,心里就越发的……”
三郎懊恼地用桨搅动水面。
三郎:“都是随心所欲的人。客人,奉劝您拉长耳朵好好听听,除此而外就甭管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全在死灭。”
江口惊愕不已,他没有想到这样的论调竟然会出自三郎之口。
晚雾朦胧。画面在弦鼓齐奏的祭乐声中渐渐消失。

67.河上
一艘艘挂满各式提灯,用花束和杉枝精心装饰起来的大型彩楼船顺着小河溪流向大河的方向快速驶来。
笛笙弦鼓的乐声和人群的喧闹声在水面上回荡着,交织成一支热火朝天的交响曲。
七月下旬,水神祭——祭祀水神的活动进入最高潮。

68.水上舞台(夜)
舞台上正演出歌舞伎(注5)《弁庆上使》。
扮演弁庆女儿阿忍的女演员,贏得了一阵又一阵掌声。

69.小船上(夜)
江口和安子坐在船上看戏,他们跟前置放着一桌酒菜。
三郎静静地站在两人身后,一声不吭。
江口:“妙极了。一个个都象是真格的歌舞伎演员!”
安子:“扮演弁庆的是我们家一位亲戚,远近闻名的浪荡子。(淡淡一笑)跪在他身边的女佣人嘛……看清了没有?是姐夫扮的呀!”
江口:“啊——!真没想到……”
安子:“还有,扮弁庆女儿阿忍的就是阿秀呗。”
声调里带有奚落嘲讽的成分。江口嘴里含着酒,默默地品尝着。

70.水上舞台(夜)
台上的阿秀,正随着和谐的乐曲翩翩起舞。

71.夜空
五光十色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又象繁星坠地似的向四下撒落。

72.河边的一家餐馆,二楼上阿秀的居处(翌夜)
阿秀恭恭敬敬地为江口和直之斟酒。
直之:“河风爽凉宜人,是吧?”
江口:“噢。”
直之:“也请了阿安,她说不会喝酒,所以……”
江口:“(一边观赏夜空中的烟火)热闹而隆重的祭典。昨晚看了两位的精彩表演,敝人深为感动。”
直之:“过誉了,逢场作戏,粗绌得很。因为是自导自演的节目,在乡亲眼里就显得那个一点啦。”
江口:“不仅仅是一种乐趣,也包含有对诸位辛劳的褒奖,是吗?”
直之:“是的。所以越发要……”
直之眼望着身边的阿秀。
阿秀羞涩地沉着头替江口满斟一杯,然后提着斟空的酒壶走出房间去。
江口窥听着阿秀下楼梯的声音。
江口:“几天前,我曾经见过尊夫人。”
直之:“啊,是吗。”
江口:“陪伴安子上寺院去了,就在那次。”
直之:“她身体好吗?”
江口:“我很难理解。”
直之:“……”
阿秀提着一壶酒匆匆上楼。
江口见阿秀进来,故意把视线移到窗外,佯装观赏烟火的样子。
江口:“真好看。我占用了这儿最好的座位。”
直之:“(并不介意阿秀在场)江口君,我知道您想跟我说什么。您还年轻,所以,一定会把我看成是一个毫无道理的坏家伙。还有,阿秀也是这样,对吗?”
江口:“(张惶地)不,不,我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您夫人太可怜了。”
直之:“可怜?是啊,看来是挺可怜的。”
直之声色不动地举杯饮酒。
江口:“……(凝视着直之)”
直之:“郁代是个很好的女人,她从不因为我是过门女婿而要性子,也并未因为我在外游荡而顿生嫉妒。她非常善良而过于的认真。”
江口:“……”
直之:“我喜欢她,一直爱着她。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一夜夫妻百日恩爱,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非常的……”
江口惴惴不安地望着阿秀。
直之:“(察觉到江口的窘相)这一点,阿秀她一清二楚。是吧,阿秀?”
阿秀:“尽管如此,我已满足了。就象现在这样,只要能待在您的身边我就满足了,那怕是暂时的。”
直之:“当着您的面要阿秀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可能,您会因此而认为我是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不过,务必请耐心听听下文。虽然,我深深地爱着郁代。然而,她认为并非如此。分歧的根源就在这里。”
江口:“……”
直之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直之:“郁代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可是,她固执地以为我所爱的并非她,而是另一个人。不管如何解释,她怎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躲到寺院里去了,还说是不想束缚我的自由……。她是个很孤傲的女人,贝原家的人都有这股味道。自命清高的心理状态引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害苦了她自己。”
江口:“不过,您不是跟阿秀住到一起了吗?”
直之:“这正是郁代出走的后果。当然,阿秀是我早就认识的。郁代不在身边,我很难受,再也住不下去了。于是,就寄居到这里来了。”
江口:“那么,是您夫人出走在先罗?”
直之:“是的。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比谁都爱她。所以,请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公司经营一筹莫展,家庭关系又处得不好。我渴望有一个得以安心休憩的地方……。阿秀确是一位贤奏良母式的温柔的女人,虽然当着她说这话似乎有点那个。”
阿秀:“……(羞涩地沉着头)”
直之:“她满足于眼前的幸福,她既不自命清高,又不自寻烦恼。”
江口:“……(悄悄望了望阿秀)”
直之:“我们一起排演戏文,情投意合。虽然彼此都很明白这样的生活终非长久之计,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口:“想把仅有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消磨殆尽,不是吗?”
直之:“是啊,在熄灭着哪。”
转眼间,绚丽多彩的烟火在夜空中飘然而失。
直之拉过阿秀一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温柔地爱抚。
直之:“简直是不可思议。跟阿秀在一起,我的心情安谧平静,仿佛置身在自己的家里。而郁代呢,反倒象外遇的恋人一样,―想起她,脸上会烘起一阵火辣辣的臊热。”
江口:“不过,您确实正热恋着她。尊夫人一定是这样认为的,是吧?”
直之:“她?!(挪开阿秀的手)不,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指阿秀。原来您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江口:“……?!”
直之望着江口,目光中流露出后悔的神情。

73.河上
数不清的红婧蜓在贴近河面的空间无声地盘旋飞翔,水面上倒映出它们密密麻麻的零乱的身影。
八月下旬,大地开始显露出初秋的景色。

74.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正专心一意地对毕业论文作最后的文字润饰。案桌边上的稿纸已堆积成厚厚一叠。

75.贝原家,庭院
安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76.贝原家,客房的楼梯
脸色苍白的安子疾步登楼。
安子:“江口君:……江口君!”

77.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闻声大惊,忙起身拉开隔扇门。
江口:“出了什么事?!”
安子跨进门抓住江口,失声痛哭。
安子:“姐夫,姐夫他……!”
安子瘫倒在敷席上呜咽哭泣。
江口:“出了什么事?安子,为什么那样伤心……”
安子:“(两眼发直)江口君,真没有想到啊!”
江口:“……?”
安子:“姐夫死了!报信的人刚来过。”
江口:“直之君?!……不会搞错吧?”
安子:“(带着哭声)搞错倒好了。”
江口:“怎么会那样突然?”
安子:“姐夫是自杀的,跟阿秀一起死了。”
江口茫然无措,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安子背上摩挲安抚。
淡淡月光下,身穿夏令和服的安子独自躲在庭院一角饮泣的情景在江口脑海里一闪而过。
江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安子的背脊。
突然,安子一骨碌爬起身来。
安子:“嗯,得去一下,请江口君一起去。我怕。”
江口:“是……。”
安子:“我,心里乱极了。真对不起。”
江口:“要不要通知您姐姐?”
安子急忙转身,使劲地摇头。

78.阿秀家的外景
座落在小河边的一幢双层结构的日本式木屋。二楼正面有一排木板套窗,其中,只撑开了一扇,其余的全都关闭着,曝晒在斜射下来的阳光里。

79.阿秀家,二楼上的一间卧室里
午前明亮的光线,穿过那唯一撑开着的窗口投射进来。
二副花纹艳丽的褥垫上分别安放着直之和阿秀的遗体。
死者枕边点燃着线香。歌舞伎《弁庆上使》中扮演弁庆的那个男人(贝原家的亲戚)正坐在一旁发愕。
安子和江口走进房间。
“弁庆”:“(抬起头来)阿安,万万没有想到啊……估计是昨晚临睡的时候吞服了安眠药片,他们干了件多蠢的事啊!”
安子在直之遗体旁坐下,死盯着死者的脸容。
“弁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啦。下定了决心才那么干的。”
“弁庆”从案桌上拿起一封封了口的信件交给安子。信封上写有《安子亲启》的字样。
安子接过信件,低头凝视着。
“弁庆”:“一共有三封。一封是给诸亲好友的,我拆阅了。信上说希望能照料好他俩的后事。另一封是给郁代的。不过,该如何跟郁代说呢?”
安子默无一言,沉着头,那双捧着遗书的纤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弁庆”:“(对江口)您也被卷进了这次意外的变故之中。这几天里,书是看不成罗。”
江口:“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直之君他为什么要自杀?”
“弁床”:“一个人在爱非所爱,事不随心的时候,除了一死而外别无选择。”
江口:“不过,也不该年纪轻轻就……”
“弁庆”:“说句不得体的话,这也是摆脱的一种方式吧。即便是我,年轻的时侯也有过几次一死了事的念头。”

80.大河岸边(傍晚)
三郎铁着脸操桨,小船除徐靠岸。
四周鸦雀无声。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直之遗体搬到小船上。
安子站在岸边,望着水面发怔。
江口直视前方,缄口无语。

81.贝原家,大客厅(晚上)
诵经仪式已经开始了。直之遗体前围坐着彻夜守灵的人群。
江口被安排在客席的末座。
志乃由安子扶持着端坐在离他很远的一个座垫上。志乃手持念珠,正含混不清地嘟喃着。
郁代和“弁庆”分别跪坐在志乃身后的近侧。她娇美的脸上阴云满布,却没有一丝泪痕。
“当!”钟声一响,诵经仪式结束。众僧人的念念之声嘎然而止。
“阿安!”一声低微而尖锐的女人呼叫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江口抬头一看,呼叫的果然是郁代!
郁代:“阿安,有人说直之是跟阿秀一起死的,真有那么回事吗?”
安子困惑地望了望郁代,视线很快移到“弁庆”身上,流露出求助的神色。
“弁庆”:“情況确实是这样,真让人为难啊。当时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明……”
郁代:“阿安,你这个窝囊废!怎么能让阿秀这样的女人把他给夺走了呢!”
江口目瞪口呆地望着安子的脸。
安子:“……(面如土色,低头不语)”
郁代:“直之喜欢的是你。你该是最清楚的呀!……”
郁代怒容满面,咄咄逼人地大声说道。

82.郁代的因忆
(五年前的一个傍晚)
郁代、直之和脸上还留着少女风貌的安子一起在庭院里燃放烟火逗乐。
一团球状的红色火花飘然落地。
安子撒娇似地拉着直之的衣袖。
安子:“姐夫,不玩烟火了,划船去吧。嗯?去嘛。”
直之:“(窥视着郁代的神色)哦……”
郁代:“去吧,就您们两个人去,姐姐还得准备晚饭呐。”
直之:“好吧,我也很长时间没划过船了。”
直之向船房的方向大声喊话。
直之:“三郎,借条船,行吗?”
三郎从船房里探出头来。
三郎:“行,行啊,我这就来……”
直之:“不必啦,我自己能划。”
安子:“哇——,真来劲!这次可以坐上姐夫亲自划的船啦!”
三郎失望地望着安子。
郁代:“三郎,万一直之君碰坏了你的船,就让他加倍偿还。就这样。”
郁代的口吻俨然是一位当家的母亲。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婚后的郁代和直之,正面对面坐在居室的日本式被炉前举杯交饮。
清脆的声音:“我回来了!”。安子手捧钢琴练习教程出现在居室外的走道上。
看到俩人亲昵的样子,安子脸一沉笑容顿失。
郁代:“下课了?外面挺冷的,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直之:“阿安,来喝一杯。听说你比姐姐还能喝。”
直之把酒杯递给安子。
安子:“我不会喝酒!”
直之:“那,我教你。”
安子:“够了,从今往后我再不喝酒啦!”
说完,安子绷着脸转身就走。
郁代:“安子……!”
郁代大声呼唤,安子没有回话迳自离去。
直之:“心情不佳嘛。”
郁代:“……”
直之:“怎么回事啊?”
直之抓起酒壶满斟一杯。
郁代:“(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挺爱着您哪。”
直之:“……”
郁代:“您也喜欢安子……”
直之:“乱弹琴!开玩笑得有个分寸!”
直之焦躁地提起酒杯猛呷一口。
画外音(郁代的声音):“虽说跟我结了婚,他的心里仍然没法把你丢开……”

83.贝原家,大客厅(晚上)
郁代冲着安子说话。
郁代:“丝毫没有嫉妒的意思,我愿意竭尽全力成全你们。为了阿安你,我准备把直之永远忘记。所以,我步入空门,默无声息地克制着自己。你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因此,我决心作为妈妈的替身爱护你,给你以幸福。是这样吧?”
安子:“……(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
郁代:“可是,阿安呀,其结果如何呢?直之死了,跟阿秀,是跟阿秀那样的女人一起死的!怎么会搞成这样的结局呢?你不是很喜欢直之的吗?”
安子:“不是那么回事。姐姐,您想错了。姐夫爱的是您,并不是我呀!”
郁代:“还说这话……如果我真是他所喜欢的人,那该有多好。尽管我并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跟他结婚的……不过,在洞悉他内心真正所爱的情况下,仍然若无其事地以妻子的身份自居,这也是我所做不到的。不是吗?”
安子:“姐姐,您这就错上加错了。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如果要寻根刨底的话,问题还在您的身上。明明是姐夫所爱的人,却又拒不承认事实。姐姐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郁代:“安子,你想把直之的死归咎于我?!”
安子:“不过,姐姐……”
“弁庆”忍不住插嘴了。
“弁庆”:“都别吵啦!当着守灵的亲友们,叫人看着很不体面吧!”
客人们也报以责难似的目光。
郁代:“(怒目圆睁)那么,阿安,问问直之吧。究竟喜欢谁?是我还是你安子?……你问他去吧。”
安子:“……”
郁代扑在棺柩上放声大哭。
郁代:“您呀,您喜欢的究竟是谁啊?”
江口呆呆地端坐着,茫然不知所措——他心想,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回答了。

84.秋景
鱼鳞样的波状云低低地压蒋大地,俏丽的大波斯菊在柔和的阳光里吐蕊争艳。炎夏已经过去,秋色更加深了。

85.贝原家,客房二楼上的日本式房间
江口把已经完篇的毕业论文装进旅行皮包,拎起手提箱,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下生活二月之久的居室,缓步走出房间。

86.船房前
江口提着旅行箱向船房走近。
安子和三郎正坐在小船上等候他。
安子:“请让我送您去车站。”
江口:“那……”
江口满面堆笑鞠躬致谢。

87.大河上
秋天的早晨,水面上罩着轻绡似的白雾。三郎轻轻地划着桨,小船在湿润的雾气中缓缓前行。
安子:“江口君,我们家败落的情景您该是一览无余了吧?”
江口:“……”
从外表上看,安子似乎一如已往,昔日爽朗戏快的笑容重又出现在她的脸上了。不过,在抬手举足之间,总给人以勉强和不自然的感觉。
安子:“姐姐又上寺院去了,再也不愿回来。奶奶呢,心情越发的坏了。”
江口:“不过,安子您,看起来还挺精神的。”
安子:“我也垮了,我们一家人都垮了(沉下头去)”
江口:“安子,您真喜欢直之吗?”
安子:“嗯,喜欢。姐姐和我都很喜欢他。(抬起头来凝眸望着江口)不过嘛,姐夫所喜欢的并非是我……”

88.安子的回忆(第53节的接续)
夜,大河岸边贝原家的船房外。
安子站在渡口望着小船上的直之,轻声而急促地说着。
安子:“打个比方吧。如果,如果姐姐她乐意成全咱们俩的……那就请丢开阿秀回到自己的家来,行吗?”
直之:“阿安——!”
安子:“这样下去,贝原家非垮不可,就毫无希望了……”
直之:“阿安是为了贝原家才……?”
安子:“不对!……这事,姐夫该是最清楚的。(啜泣)姐夫是我最最爱慕的人……”
直之:“……”
安子:“之所以能够把握住自己,就因为郁代是我的亲姐姐。不过,我决不容忍让阿秀这样的女人把姐夫给夺走了。所以,请回家来,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吧。”
直之:“这……不可能的……”
安子:“为什么呢?姐夫。”
直之:“因为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爱着郁代……虽然我能领受阿安的这份心意。”
说到此处,直之划动船桨,小船飞快地离去。
安子伫立在原地,失声抽泣。
江口躲在不远处的树丛间,目睹了这幕情景。
他想起不久前在贝原家庭院里听到过的那阵凄切的啜泣之声。

89.大河上
三郎静静地划着小船。
安子:“在您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离奇得近乎荒唐。事情要追朔到几年以前,当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很喜欢作为养子来到我们家的直之。所以,当姐姐的婚事定下以后,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老缠着他姐夫姐夫的叫个不停,还无所顾忌地拉他出去游逛。姐姐的性格跟我截然相反,她是个谨小慎微,因循守旧的人。出门的时候,甚至连能否跟姐夫同乘一条船的事儿都要三思后而行……”
三郎脸上掠过一丝受人冷落了似的阴影。当然江口和安子都没有觉察他表情的微妙变化。
安子:“这里的人对男女间的事情特别敏感。于是,人言四起,众说纷纭。姐姐听了以后也开始往坏的方面胡乱猜疑起来。”
江口:“为什么说是胡乱猜疑呢?”
安子:“我和姐夫说笑逗乐的时候说过几句轻率的戏言,可能姐姐她有所风闻。俗语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她疑窦顿生,越来越相信那是真的了。”
江口:“她嫉妒了?”
安子:“不,不。姐姐不是那种人。她不仅毫无嫉妒之心,反而冒出了个主动退让的怪念头……既然姐夫喜欢的是我,自己岂不成了绊脚石。于是,就在今年夏初,独自一人住进寺院去了。这样一来,姐夫就犯难了,不便再留在家里,只好搬到阿秀那里。我呢,一下子成了个孤苦伶仃的人……。”
江口:“不过,直之君当时为什么不挽留她呢?”
安子:“他们之间好象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争论。不过,姐姐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越是解释,她越以为是真。姐夫呢,一碰上麻烦的事就束手无策了。所以说,开始的时侯,只是一点误解,后来,彼此间的隔阂就愈来愈深了。”
江口:“……”
安子:“总而言之,姐夫感到烦不胜烦,又无法摆脱,就产生了一死了事的想法。”
江口:“(直视着安子)可是,我还是不很理解……”
安子回看了他一眼,惨然地笑笑。
三郎操持着小船向渡口缓缓靠拢去。

90.车站,候车室
江口和安子进入候车室内,三郎提着行李紧眼在后面。
安子抬头望望正面的大挂钟。
安子:“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哩。”
江口:“是啊。不过,送到这里就行了。”
安子:“再送您一程,反正没有别的事情要干。”
江口:“……”
安子:“上站台去等吧。让风吹吹,挺舒服的。”
他们穿过检票口鱼贯进入站台。

91.站台上
旅客寥寥,站台上冷清萧条。
江口和安子在候车长椅上并肩坐下。
三郎背靠着灯柱,一言不发。
安子:“江口君。”
江口:“嗯?”
安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来。
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安子亲启》几个大字。
安子:“请您念一下。”
江口:“……”
安子:“这就是姐夫的遗书。虽然连姐姐都不给看,可是,不知怎么的,却很愿意由江口君来念一下。”
江口接过信,小声念起来。
画外音(直之的声音):“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希望长眠不醒,从此把一切无谓的事忘它个一干二净。我一生的所作所为,无一成功。我尽给别人带来不幸。祈愿阿安能有一个美满的婚姻,过上幸福的生活。阿秀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就把她带走了。这次的天外魂游,可能是我生命中唯独的成功之举。我期待着。”
江口念完后把信装好交还给安子。
安子默默地接过信,重新放回到手提包里。
秘密的门扉怦然紧闭。安子的神态显出异样的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江口:“(轻轻叹了口气)直之君究竟有多大岁数?”
安子:“享年二十八岁……”
江口:“还很年轻……干吗要说出对人生疲倦的话来呢?”
安子:“是啊……(惨然一笑)大概是时间的齿轮在我们小城里走得异乎寻常的缘故吧!”
江口:“我越发难以理解了。”
“列车马上就进站了,请旅客们作好上车的准备。”扩音机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
安子:“(喃喃地)那,我们就此分手吧。”
江口紧紧握住安子的手。
江口:“我会再来的。”
安子:“不,您不必再来了。明年春天大学毕业,然后找工作、结婚……所以,就这样,请把小城的事全忘了吧。”
江口:“忘不了的。”
安子:“是吗。不过,那是您将来的事了。”
江口:“将来的事?那,您的将来呢?”
安子:“死寂的小城是没有将来的啊!”
此时,内燃机车拖着车厢轰然进站。
江口从三郎手里接过行李走进车厢去。
安子面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的江口。
安子:“再见了,请多加保重。”
江口:“再见了,请向令姐问好。”
铃声骤停,列车缓缓起动。
三郎蓦地逼近车窗,粗声粗气地冲着江口。
三郎:“我们这儿有一位大家所向往的人。客人,难道您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吗?!”
江口:“啊?”
三郎:“直之君,还有您,您们都喜欢安子。”
三郎颓丧地垂下头来,收住了跟着列车缓行的脚步,木然地呆立在站台上。
江口恍然大悟,急忙转身后望。
安子惨白的脸容,挥动着的洁白的纤手在他视野里飞快地远去。
“呜——!”汽笛一声长鸣。

92.江口的想象
汹涌的河流,急浪翻滚。大水溢过石岸,犹如一头呑噬着大地的狂兽。
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小城在轰鸣声中化作一片废墟。

(全剧终)

注释:
注1:北原白秋(1885~1942年)本名北原隆吉,福冈县柳川人,日本近代印象派诗人。
注2:指第二次世界大战。
注3:弹奏乐器,类同于我国的三弦。
注4:“都都逸”是日本一种情歌俗曲的牌名。
注5:歌舞伎是日本古典戏剧中流行最广、影响最深的一个剧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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