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记录
《未完成的故事》电影剧本
文/伊萨耶夫
译/戴光晰
街上行人稀少。彼得格勒区一幢幢楼房后面的天空,还浸染着略微发青的夜色。万籁俱寂,皮鞋跟急速着地的咯咯声显得特别清晰。
区诊疗所大夫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穆洛姆采娃急急忙忙地走着。她有个紧急的出诊任务。皮鞋跟走在马路上发出咯咯响的声。大衣敞着,白罩衣不时闪露出来。
一幢砖砌的大楼,看来,刚落成不久。院子里还有一堆堆碎砖瓦砾。门口,一位青年妇女来回走着,她肩上的围巾大概还是匆忙间披上的。一见到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她马上迎上前来。
“您好,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可把您给盼到了!”
“您好,索菲尤什卡。为什么不请急诊值班大夫?”大夫微微皱了皱她那细长的眉毛。“要是我不在家……那怎么办呢?”
她们俩一边这样急匆匆地交谈着,一边飞快地跑上楼梯。那位妇女好容易才跟上了大夫。
“他不让请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他固执极了。天啊,他生了好大的气,脸都发青了……所以只好给他请来咱们自己的大夫啦,……”
一层楼,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一扇房门半开着。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进了屋子。雪白的罩衣衬托出她那乌亮的头发、乌黑的眉毛和乌黑的眼睛——对于这样一副娇小的面庞,这双眼睛显得有些太大了。然而眼睛的确为她增添不少光采。它们充满着蓬蓬勃勃的生命力,经常在变换着表情,忽而欣喜,忽而忧伤,忽而又在严肃地沉思,一个没有经验的观察者往往很难判别出它们的情调的:
她走进去的那间屋子,陈设十分朴素,甚至简陋。一只老式的竹书架上摆满了书,一张小桌子,桌子边上拧住一个虎头钳,一张军用小铁床,屋子的主人就躺在这张床上。
“开水……”
她拿起病人的手,给他按脉,又眯缝起眼睛仔细检査病人眼下的浮肿和发青的嘴唇。那嘴唇微微翕动着。老头子喘出来的气轻轻吹动着那熏烟的稀疏的胡子,两只像锥子一般锋利的略微发青的细小眼睛,不停地在眨动。
他想要说点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又靠向枕头,开始急促地吹气。
注射针在消毒器里煮沸了。
注射。
呼吸变得均匀起来。痩削的、关节粗大的手指松开了,垂放在被子上。细小的眼睛不停地眨着,这一切仿佛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只是为了开开玩笑。
“不……我还不会死……我这是闹着玩的……”
“您不会死,彼得·叶里斯特拉蒂契,只要您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死。可您应当去请急诊值班大夫啊。这一点,我要恳切地请求您。明白了吗?我恳切地请求您。”
“不—不!请你别见怪!你得对我这副机器负责。反正你躲不掉的。别的大夫我不要……”
一群妇女——看来是他的女儿和孙女儿们——挤在门口,但没有走进来。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收拾着注射器。
“这不行的,彼得·叶里斯特拉蒂契……”
“反正这是我的心事。你别跟我争论。你一定得让我活到那一天。”
“活到哪一天,彼得·叶里斯特拉蒂契?”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眼睛由于好奇而发亮了。
老头子想笑,又不敢笑。
“就是活到……过十四年,十月革命满五十周年,我也满一百岁了!那么我请问你,”他甚至微微抬起身来,“我应该活到那一天,还是不应该呢?”
“应该,彼得·叶里斯特拉蒂契,绝对应该!”
“那就对了!”老头子安心地把手垂下来。“这你是明白的,可是急诊大夫,也许明白,也许就不会明白。我不能冒险。现在谢谢你,请走吧,我要睡了。睏得很。夜里睡不着,我怕梦里看不到……”
病人闭上了眼睛。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用探索的目光望了望这张布满皱纹的脸,然后点点头,蹑着脚走出房去。门轻轻地掩上了。妇女们围住了她。
“我父亲是个怪人吧?”一位中年妇女颇为自豪地问道。
孙女儿们点点头。
皮鞋跟在楼梯上咯咯地响着。现在已经下了楼梯。速度加快了。大夫急急忙忙地走着。
街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人们赶着去上班,学生们也争先恐后地去上学。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几乎是奔跑着,她和一个手里提着公事皮包的矮胖子打了个照面。
“波诺玛列夫同志!……”
声音是严厉的,眉头皱起来了。波诺玛列夫莫奈何地望着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大夫。
“谁许可您走出来的?”
“我尊敬的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连支票也没人签啦。检査员同志出差去了,我又躺在床上,这可怎么办呢?”
“没有人可以代替吗?……您有高血压……您可明白,这是什么样的病?快躺到床上去!您得再多躺三天……”
“我尊敬的……”
“波诺玛列夫同志,对于您,我不仅要负做医生的责任。我还是区苏维埃代表。”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跑上了自己住的那所房子的楼梯,略微有些气喘。她匆匆地打开门,边走边脱下大衣、白罩衣,连望也没有望一眼自己的房间,就走进厨房。她拿起一把茶壶,走到自来水龙头旁边,灌满水。
从隔壁房里传来了钢琴声,听得出,这是小孩子在用心地弹着音阶。
浴室的门开了,她的邻居走了出来,这是个中年妇人,身穿印花布短衫,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修剪得参差不齐的斑白头发和低沉的声音,赋予了她刚毅的外表,但她的面容是温和的,当她闷闷发愁的时候,这一点可以看得特别清楚。她的声调嘹亮而又和婉。
“才回来?”她问道。“你怎么又这样急急忙忙吃东西呢?”
“也只好这样,波里娜·马特维也芙娜……刚看完一个急诊。现在又得赶着上诊疗所。很快就要开始门诊了。”她谛听着音阶。“维洛契卡弹得很不错啊!”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不停地忙碌着。她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点燃了第二个炉口,放上煎锅,打鸡蛋。
“把火拧小点,”女邻居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又不是在煮汤!……刚才有人给你送来了一束花。”
“一束花?”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没有转过身来。“谁送的?”
“你自己知道。别装傻,丽莎维达,你可不是这样的。”
“波里亚大婶……”
“什么‘波里亚大婶’!你是想说,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情吗?干吗要你们这些邻居来多管闲事?”
“不,不是这样……我不需要这些花。……”
“别傻了,丽莎维达。你听我的话。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孩子也都长大了,我织出来的花布都够包半个地球了,女工们还选我当了厂代表,可见我多少还懂得点什么,可你却不听我的话。”
“我所,波里亚大婶。”
她把黄油涂在一片面包上,急急忙忙地放到嘴里嚼着。
“光用耳朵听不是真听。你该好好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活了,丽莎维达。你也该有个丈夫,抚养抚养孩子了。”
“全区的孩子都是我的,波里亚大婶。”
“可你还得有自己的呀。有一个很好的人在爱你,你就嫁给他吧。你自己不也夸奖过他,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夸奖过,”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不太乐意地承认。
“你喜欢他?”
“不知道……有一点儿吧。”她苦恼地望着沸腾的茶壶,然后把茶倒在一只大杯子里,放了些糖,搅拌着,站起身来,很快地喝着。
“你坐下,”波里亚大婶很严肃地说道。“站着吃不长肉。什么叫做不知道?你已经不是姑娘,是寡妇了……好,好,”看到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脸一下子变得严肃来,她摆了摆手,“不提这些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心里觉得怎么样?问一问自己的心吧!心里怎么样?”
“心里很平静,波里亚大婶。”
“很平静?”老太太感到有点困惑,但她还是不想就此作罢。“你不是说过你喜欢他。”
“波里亚大婶,我喜欢他还不到他喜欢他自己那样的程度。他非常喜欢他自己。”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缺点。男人常常是像火鸡那样喜欢夸耀自己。他是爱你的……”
“即使在我身上,他爱的也是他自己……唉!”
鸡蛋冒出了一股灰色的浓烟。
“得了,”波里亚大婶说道,“都烧糊了。让我来给你另煎几个鸡蛋吧……看你把什么都搞乱了,丽莎维达。”
“也许我是很乱。让我瞧瞧……不,重煎来不及了。我要走了,波里亚大婶。要迟到了。您别生气。”
一间带有半圆形阳台的宽敞的屋子。屋子的三面墙壁都摆满了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到处是船的模型。有最新式构造的现代轮船,也有前一世纪的小帆船。沙发床的上方挂着一幅画: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双桅船。有十把左右各种式样的椅子。大学生们坐着,从他们的姿态看来,大概坐得很不舒服。
屋子里只听到一个声音。低沉、响亮,有时突如其来地加进一种愉快的调子,然而加得很不是地方。
不是一下子就能知道是谁在说话,因为发出这声音的人躺在一张很低的沙发床上。更确切地说,是半躺着。他的背靠着一叠枕头,借以支持也那不能动弹的身体。硕大的头高耸在他背后的一叠枕头上,在浓密的乱发底下,露出陡直而突出的前额。他的眉弓突出,嘴唇饱满,下颚方圆,这是理想家、战斗者和热爱生活的人的脸。
靠着沙发床的床腿,竖立着一面类似穿衣镜那样的大镜子,不过是可以转动的。它可以转向任何一个角度。现在,镜子里映出来的是滨河街道的一部分,涅瓦河,河对岸的房屋和天空。
这张可以转动的沙发床旁,摆着一架电视机,在他的头后,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有一块削得疙疙瘩瘩的有坡度的木头,那上面已经隐隐约约地雕出了一只船的轮廓。
“……不,我亲爱的设计师们,”那个躺着的人生气地说道,“我期待你们的,不是这个,我所期待的是创造性的、富有智慧的、有独立见解的设计。你们有一个重要的无法估价的优越条件,那就是年轻。如果不是你们,谁还能改造那些过了时的形式呢?停住!”他用手势制止了一个准备提出反对意见的学生,“我并不要求有什么了不起的设计。要做到这样,你们还没有经验。但是我希望你们记住,将来有人要在你们的船上航行。像你们一样的人。苏维埃人。他们值得让造船工程师们怀着敬意和爱心来考虑到他们。……”
“尤利·谢尔盖耶维契!”一个坐在角落里,不时甩动着淡黄色蓬松的头发的姑娘恳求地说,“真的,我们不懂,您为什么要责备我们。……”
“你们不懂吗?沃洛佳,连您也不懂吗?”
那个坐在叶尔肖夫身旁的结实的矮胖子摇了摇头。
“真遗憾!”叶尔肖夫暴怒地喊了起来。
大家都震动了一下,虽然他们对教授的脾气已经早已习惯了。
“这就是您的设计!……”他恶狠狠地望着沃洛佳,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敌人,“您设计的船舱高度是多少?”
“两米二,”沃洛佳困惑地回答。
“是吗?你们有没有试过,能在这样矮的船舱里住多久?船是海员的家。你们喜欢长年累月地在这样的船舱里走动和呼吸吗?”
马上就有好几个人抢着说起来:
“不过这是一般通用的规格。……”
“国际通用的规格。……”
“我们也不是凭空胡想出来的。……”
沃洛佳撅着嘴,生气地望着教授。
“好吧!”叶尔肖夫继续暴躁地问,“您是不是要说点什么?”
“要说!”沃洛佳也怒气冲冲,“这尺寸就是从您的设计图里找来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契!……”
学生们鸦雀无声,以为会有一顿好瞧的。可是叶尔肖夫把身子往枕头上一靠,带着惊异的神情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
沃洛佳茫无所措了。
“所以我们也就……”
“你们怎么?你们没有独立思考的权利吗?我本来是墨守成规,保守,脱离实际,没有及时考虑到必须改变这种不像样子的设计!可你们呢?为人们的利益来改造世界的愿望到哪儿去了?这种愿望不是抽象的,要表现在自己的工作上!这要让别人来做吗?不用你们吗?那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是傻瓜!”一个高高瘦瘦的学生说道,他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这头发其实不抚也够整齐的了。
叶尔肖夫看着他纵声大笑起来,学生们也笑了。
“你们应当摆脱陈规旧套,革除因循守旧的思想和行动,”叶尔肖夫热情横溢地说,“应当像克雷洛夫、基托夫、海军上将马卡洛夫做过的那样!历代的造船工程师都认为,当船的外皮板遭到了损坏,只有把水抽掉,才能使船不沉下去。马卡洛夫和后来的克雷洛夫却反而让那些附加船舱也灌满了水,这样出色地解决了课题。这一切恰巧是相反的。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结果取得了胜利!这都靠敏锐的眼晴和不按刻板公式思考问题的习惯。马卡洛夫在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年纪都小的时候,就已经在‘水仙女号’装甲舰上航行,奠立了真正的不沉性理论的基础。他可却不像谢尔盖·安德列耶夫现在那样,只是瞪着眼睛数天星的乌鸦。你在想什么,谢廖沙?”
小伙子哆嗦了一下,他长着一副漂亮的、神经质的脸,如今显得有些阴郁。
“我在听,尤利·谢尔盖耶维契!”
“不,您没有听!这种春天的音乐我也知道的!啊!”他突如其来地说,“春天是美好的时光!春天的欢乐,春天的悲哀……春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是生命力沸腾的时刻,是使人产生力量的时刻!……”
那个容貌秀丽、身材匀称的姑娘,她甚至在记听课笔记的时候也都不能安静地坐着,这时跳了起来。
“是这样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是这样的!……春天总是使人想到什么地方去跑一跑。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就是想出去跑跑。”
她满脸通红。同学们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
叶尔肖夫把头往后一仰,呵呵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富于魅力,胸音浓重。……
“您别听他们的,娜佳。他们准是跟您说过,对付我就得像对付一只破罐子那样,要小心!是不是?我没猜错吧?”
“不,不,不是因为……”
“别再瞎编了!就是这样。上帝保佑,你们跟我说话别再有顾虑。我最讨厌这样的谈话。这样谈话总是假里假气,不自然的。……春天,你们想出去跑跑,那就去跑吧,想要谈谈这一类的事情,那就谈吧。当然,最好不在工作时间做这些。工作时间应当思考工作方面的问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德列耶夫,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了。“工作——这就是爱,激情,憎恨,失望,快乐,随你说什么都可以,可就不是静止状态。……要是你们忘了这一点,那你们就不是我的学生,而是……”他突然不说下去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见鬼!我差点儿没说出一些不像是教育工作者说的话来,”他笑着说。学生们也笑了。突然他又不笑了,望着那位姑娘。“娜佳,到我跟前来。近一点。再近一点。”他轻声说道:“听着,娜琴卡,您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忧郁?”
娜佳用颤抖的手指整理了一下头发。
“不知道,尤利·谢尔盖耶维契……”
“是这样呀。好吧,就让这算作我们的一个秘密吧!”他微微一笑。“现在,开步走吧!听见门铃响了吗?这是一个著名的大夫来了。他得为我治病,可是我对治病已经失掉了信心。再见吧,我的朋友们,星期四等你们来。”
学生们在门口挤着走出去。
“谢廖沙……安德列耶夫!您再稍留一下……”
叶尔肖夫显出很神秘的神情。这位脸色阴郁而且有点羞涩的年轻人慢慢地走过来了。
“我对您有一个请求……知道吗,我觉得娜佳有些苦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们作为一个同志就有责任,也可以说是有义务使她高兴起来。您不这样认为吗?”
“不知道……”
“瞧,您怎么这样漠不关心?有人给我送来了几张音乐会的票子……一个挺精采的音乐会,我可以向您保证。您是知道的,我自己不能去。您拿两张票,请娜佳一起去。音乐灯光,会驱散她的忧闷……”
“她……不会去的!”
“如果她感到您是别别扭扭地去请她的,她当然就不会去了。要是您对她说,您很想和她一起去……为了友谊来假装一下,也不是什么罪过。票子在这儿,快去啊!”
安德列耶夫向门口跑去,差一点没把走进来的阿卡宁大夫撞到。
这个身材魁伟的人把他愉快漂亮的脸转过去,目送着跑出门去的大学生。
“这可怜的人,考试没及格吗?教授把他赶出去的吧?这是个精神不集中的典型病例。为什么要赶他出去呢?您好,尤利·谢尔盖耶维契!”
“您好,亚力山大·捷尼索维契,您好。您没有猜对。他有另一种病。……”叶尔肖夫笑了。
“春天的病吧?连您也这样的懒散。这诊断对了吧!”大夫也和叶尔肖夫一样,笑得很有感染力。“好,您过得怎么样?自己感到怎么样?”
“很好,您怎么样?”
“我也不坏,”阿卡宁用敏锐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叶尔肖夫,然后捏紧拳头警告说,“眼睛又红了,夜里又工作了吧?早上就跟谁争吵过了吧?我都看得出来!”
“那么教授,您呢?您的样子也是很有战斗性的:是不是在自己的前线上也打过仗了?”
“要是没有打过仗,我也就不会劝您了。您应当多活些日子。现在不要打仗,应当通过外交途径来达成协议。吵架也不会有什么用。”
“真的吗?”叶尔肖夫眯缝着眼睛。“不吵架怎么能过日子?能不吵当然很好,可就是办不到呀。避免吵架……就为了多活些日子吗?我看不值得。您说呢,教授?”
“值得,值得!我向您保证。顺便插一句,您为什么口口声声叫我教授?我还不是教授昵。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副教授,研究神经病理学的,是所从那位主治大夫的吩咐,来对付您这位固执的病人的。”
“您会当成教授的,亚力山大·捷尼索维契,很快就会的。我预先祝贺您。老奶奶已经给您算了卦啦。……”
大夫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的步伐也和他的全部动作一样,潇洒、轻松,转起身来,动作的幅度很大,但却适度,他的笑容坦率,能博得人的好感。他似乎没有听出在叶尔肖夫的声音里包含着两重意义的声调。他停在船只模型面前,用手指摸了一下模型,又回到叶尔肖夫床边,开始用另一种声音说起话来:
“不管怎么样,我主张您应当遵守更安静的生活制度。我坚决这样主张。等您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您再战斗好了。现在我们要对您负责的。”
在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病人所宠爱的医生那种习惯性地装出来的激情。
“您认为,我能再站起来吗?”
“我不怀疑!”
“这不是实话,”叶尔肖夫的目光露出略带嘲讽的严肃的神色。“您在怀疑,亚力山大·捷尼索维契!而且,您几乎已经确信,我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我是理解您的。凡是您力所能及的,您都做过了,但是一切都没有用。您不要难过。难过在任何时候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帮助的。请您记住,教授:我一定能站起来!一定能!”
叶尔肖夫说话的时候,大夫用手指翻开他的眼睑,检查角膜的反射作用,又掀起毛毯,用针刺几下他的腿——这腿已经没有防御性的动作了。接着又按了脉,他脸上的表情使人难以猜透。
“很好,”他说道,“非常好。”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两个人各执己见,都很坚决。彼此抓住了对方的目光,于是都爽朗地笑了。
“嗳!尤利·谢尔盖耶维契!”大夫说。
“嗳!亚力山大·捷尼索维契!”病人也用同样的调子回答说。
“您不相信我!”
“不相信。”
两个人都笑了。
“针还继续打吗?”
“一定打,一切遵命。”
“谢谢您。那么说,谈妥了?一定要安静,安静和安静。”
“这倒要再考虑考虑……”
“要知道,如果不安静的话,打针哪,吃药哪,和其他的治疗,就不会有多大作用了。”
“如果其他的治疗方法一种也没有了,那时候我们再用‘安静’来治疗吧。”
“您是个忙人,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我很喜欢到您这儿来。”
“那您就常来吧。”
“一定常来。现在我把药方留下……希望您让自己安静些。”
“您这样做,人们会感谢您的。”
亚力山大·捷尼索维契拿出一本装璜讲究的处方本。叶尔肖夫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喊声使他颤抖了一下。
“妈妈!谁在那里?”
门道里传来了低低的、不太清楚的、平静的声音。
叶尔肖夫伸着头,仔细听着。满意地微笑了。
“区委书记来了,”他对大夫眨眨眼。“现在我们又要吵架了。”
阿卡宁不以为然地皱皱眉。
“怎么也不能和您谈妥,可敬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契。回头我们还要来谈谈这件事……”
区委书记已经走进屋子来了。
“再见,”阿卡宁说着,对区委书记微微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我希望别人不会给您很多的工作。”
“当然……是啊……”区委书记犹豫不决地说,斜睨了叶尔肖夫一眼。
“再见!”叶尔肖夫说得很快,显然,他已经把大夫忘了。“你好,费多尔·伊凡诺维契,你有什么伤脑筋的事情?”
“我路过这里,于是就决定来看着你的病怎么样了。”
“真的吗?路过?那你是路过我这里到哪儿去啊?”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望着:叶尔肖夫带着狡猾的神情,区委书记像往常一样,孩子气地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绺柔软的灰白头发垂在前额上。他身材很高,约有四十岁光景,喜欢滑雪。他眼球干燥,但目光很准确。一套笔挺的西服穿在身上,很是妥贴。区委书记坐在叶尔肖夫身旁,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晃动着脑袋,在整理头发。有一绺头发一瞬间竖立了起来,但很快又落到了前额上。
“怎么不说话?”
“刚才大夫把我搞得很狼狈。一般说来,他当然是对的,可就是……”
“你别管他。”
“那么怎么说呢,”区委书记朝门那儿望望。门道里传来了轻轻的讲话声。
“这是大夫在和妈妈说话。你快说吧!”
“也许,还是不说吧?”
叶尔肖夫开始生气地喘着气。
“听着,你别把我当做领养老金的人。这是不行的!快说吧,说吧。”
区委书记又望了望门,把身子挨到叶尔肖夫跟前。
“要让你作一次对外……广播。你不是和平理事会的理事吗。是这么回事,全世界的学者都想听你讲讲话。这里有一封贝特勒斯寄给理事会的信……”
“贝特勒斯?”叶尔肖夫的脸上马上闪现出亲切的微笑。“这么说,老头子也成了和平保卫者啦?啊!真是有才能的人!贝特勒斯!伟大的造船家!他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我应当讲讲话,”他坚决地说,“一定要讲!我讲!”他皱起眉头,“我要对他们讲话!”
“只不过你……”区委书记不安地看着他,“不会对着无线电大骂起来?……”
叶尔肖夫哈哈大笑。
“我们一定遵守……”他透过笑声说道,“……国际礼节,一定遵守……”
“是吗,”区委书记带刺地说,“他们对你的性格不完全摸得清……”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在涅瓦河滨的大街上走着。微弱的阳光。滨河街道上一排排列宁格勒式的楼房,比例匀称,线条明确,沿街形成一条条的直线,甚至连在建筑学方面没有经验的人都会连声赞叹。其中有一所三层旧楼房的大门临着河滨大街。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沿着宽阔的、用芬兰大理石筑成的楼梯走上去。楼梯尽头,有一扇镶着古色古香的毛玻璃的长窗,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玻璃照在她身上。
上面一间屋子的门敞开了。神经病理学家阿卡宁沿着一级一级的阶梯走下楼来。他们在楼梯台上相遇了。
“向您致敬,大夫!”他愉快地说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去着过病人叶尔肖夫了。”
他向她问好之后,继续握住她的手不放。为了不使他难堪,她想悄悄地把手抽回来,但阿卡宁却固执地紧握着这位年轻女人的手,微笑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希望您给他检查一次,那我就更放心了。”
“这么说,您是高兴的,还是高兴见到我的?”
她微微一笑,温和却又坚决地把手抽了回来。
“您觉得叶尔肖夫怎么样?”
“很可惜,没有什么好转。精神紧张。症状不好。希望很少,而且一天天的会愈来愈少。”
“您这样觉得吗?”
“很久以来,我对事情很少仅仅是‘觉得’的,我可爱的同行。”
最后那几个字眼是用多么不惜自贬身价的语调说出来的啊!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以她特有的镇静和执拗,带着好奇的神情望着他。
“那么您就从来没有出过错误吗,萨沙?”
“从来没有过!”他第一个为自己说出的话而高声笑了起来。“说真的,”阿卡宁又想去握她的手,但她带着宁静的微笑把手藏到背后去,“说句老实话吧,我自己最初对他也是存着希望的。六个月前,当他刚受了伤,您第一次让我去看他的时候,我对他几乎是有信心的。可是现在……神经系统对敲击的反应很不正常。”
“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您没注意到这一点吗?”
“注意到了。意志坚强,很坚强,可是,正和巴甫落夫所说,病灶是不能用意志去克服的。我们对他是无能为力了。丽佐契卡,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同样,各人的创伤也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您自己也知道。”
“这不对!”她带着抑制住的内心激动,握紧了拳头,阿卡宁虽然有些生气了,却仍然在欣赏着她。“叶尔肖夫完全不像他刚得病时那样了。他像个正从深水里泅上来的游泳家,虽然还不能吸进空气,周围的黑暗却已经在消散了。他没有屈服,没有让步。”
神经病理学家不停地摇着手。
“您这是在做诗,丽佐契卡,这是在做诗!事实是顽固的。临床检查的结果反正是这样。”
“那他的心理状态呢,这不是事实吗?不是惊人的事实吗?”
“废话!您这样说有什么用处?”
“您总是三番五次地说:安静!经常让皮肤处在静止状态。可我认为,这是不对的!”
“哦,这样!”
“我干预了您的本行,觉得可笑是不是?”
“很好玩。”
“我可不觉得好玩。这个人必须站起来!”
神经病理学家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们的一切愿望……”
“别演戏了,萨沙!”
“对不起。只不过我还要提醒您一句:丽莎,别打算拿他做试验。这个病人太重要了。后果会很不好的。”
“对谁不好?”
“对你们两个呀。我是爱你才这么说。在这方面我比你知道得多。”接着,他突然换了话题。“他总是想插手搞这些个试验……这些个小船……没有他,别人也可以试验啊。他总是想出头露面:一切都为了炫耀自己!”
“为什么是炫耀自己呢?他是在试验自己的设计啊!”
“设计很多,可是设计师只有一个。道理很简单。不过应该想一想。不是想到自己,而是想到国家的整体利益。就是这样……”
“您总是这样想吗?”
“我努力做到这样。”
“够了!咱们又得吵起来了。”
“今晚去看戏好吗?”
“我不去。”
“生气啦?”
“我没有空。”
“去听普乐呢?”
“再说吧。”
“那我就去买票啦。”
上面门砰的一响。区委书记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身旁跑过。他们停止了谈话。
“萨沙!……”
她已经走上去了,他还在下面。
“什么?”
“不要再给我送花来了。……”
“为什么?”
“不需要!”
“我还是要送。”
他奔下楼梯。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了上去,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在一扇笨重的橡木做的门前站住了。按电铃。老母亲出来给她开了门。屋子里寂静无声。突然,一个雷鸣般的嗓音响彻了整个屋子:
“谁在那里,妈妈?”
“大夫来了,尤拉!”接着轻轻地对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说:“他等你很久了。……”
叶尔肖夫匆匆地用手摸了一下脸颊和头发,焦急地望着门,脸上泛出欣慰的微笑。
“您好,严厉的大夫。近来怎么样?”
“您好,不听话的病人!”
“您身体怎么样?今天都有过些什么事情?”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她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来。
“也许可以稍等一会儿再谈我的身体情况吧?”
“不要稍等一会儿,”狡黯的眼睛斜视着大夫严厉的脸,“好吧,好吧!”他很快地说了一声:“睡眠很好,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遵守一切制度,其他也都正常……现在该谈谈您了。今天病人很多吗?”
“很多。”
“唉,见鬼!……您累了吧?看得出来,累了。眼睛为什么含着忧愁?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没有。一切……都很好。”
她带着几乎看不出的狡黯的神情,微笑了。用习惯性的动作伸出手来。纤细的手指按在病人宽大的手腕上。
手颤抖了一下。不知是谁的手,病人的呢,还是大夫的。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平静、温和的声音:
“脉搏使我很满意。”
“好吧,如果您满意的话,那就谈别的吧……”
“别说话!”
“我不说。”
手指按在脉搏上。大夫的聚精会神的脸。叶尔肖夫看着她,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是他常有的表情。他变得那样驯服,但同时又充满着内在的力量。瞬间的阴影掠过他的脸,由于抑制住的努力而引起的短促的痉挛。等到她把手放下,叶尔肖夫的脸又变得宁静而愉快了。
“昨天夜里又没睡好吧?”
“睡得挺香。”
“撒谎。”
“是撒谎……我干吗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我怎么啦?我爬山越岭了吗?难道我就不怜惜您吗!”
“我有什么需要怜借的呢?”
“您不是累了吗?好极了!您不是被您所热爱的工作累的吗?”
“我爱我的工作胜过世上的一切。”
“还能有什么更可爱的呢?您真爱您的工作吗?”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有人对我说过,真正的医学是探索的医学。应该不断地探索新的道路……医学能把人类从一切病痛中,或者一般地说,从一切肮脏生活中拯救出来。”
“可是我所医治的只是目前在生病的人。”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凝神深思地看着叶尔肖夫。他的手落到了膝盖上。
“您不觉得枯燥吗?”
“不,”她温和地微笑着。“开辟新的道路,这当然是一种伟夫的感情。可是我……当一个生病的人恢复健康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来说明我的心情才好……生活的快乐又回到了病人身边!您明白吗?又回到了病人身边!要知道,不仅仅是我们的后代应当得到幸福。就是我们这一辈人,也应当是幸福的。一定要这样!怎么……”
“啊!说得好!”叶尔肖夫喊得那么大声,连母亲都给惊动了,她老人家拖着软便鞋悄悄地走到门边来。“这也正是我要说的!我们的同时代人应当获得幸福!他的快乐是建设美好的明天的快乐。如果问一问我们的后代,那些从过去的废墟上钻过来,付出过辛勤艰苦的劳动,经历过英勇浴血的战争的我们的同时代人,应不应该得到幸福?他们会怎么回答我们呢?”
“应该!”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深信不疑地说。
“谢谢!”叶尔肖夫说得一本正经。
她笑了。
“我又不是后代。您干吗要感谢我?”
“您是同时代人啊,”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您也应当得到幸福。您是工作者!您幸福吗,大夫?”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才稍稍抬起手来,他立刻就停止不说了。
“您又想设法让我谈自己的事情啦?”她摇摇头。“不行,今天我还得看两个病人呢。我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讲给您听。”
“我对什么都感兴趣,”叶尔肖夫热切地说。
但是,叶丽莎维达·马克西奠芙娜继续带着恍惚而且有点忧伤的神情摇摇头。他凝神看着她。
“大夫!”叶尔肖夫微笑着喊道。
她略微颤抖了一下,抱歉地微笑着。
“您去哪儿啦?”
“很远的地方。”
“嗳呀呀!您把我这病人也给忘了……”
“是您自己不好,亲爱的病人。跟您在一起,使人都弄不清是谁给谁治病:您给我治呢,还是我给您治。”
“您是在给我治病吗?”
“我尽力而为。”
“您怎么在治呢?您为什么要对病人保守秘密呢?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您是用的什么方法。”
“您一次也没有问过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
“您的每一句话都需要别人用钳子来钻,大夫。刚才顾问大夫来过了……”
“我知道。”
“他把他的纲领说得非常清楚明确:安静,安静,安静!不能有任何的激动,也不能工作得太多……您也要求病人安静吗?”
她微微一笑。
“有时也要求……但不是对您。”
“不是对我?”叶尔肖夫惊奇得都想要起身了。每一次,他的这个拼命用力而又无济于事的动作都使得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心像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您并不希望我安安静静地呆着,是吗?这么说,我可以工作,喊叫?……”
“工作吧,喊吧。”
“但不要过分,对吗?”
“为什么呢?您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叶尔肖夫凝视着她。
“这么说,您不同意顾问大夫的意见?太好了!”
“不同意。也就是说,在这具体的情况下,不同意。您不需要安静。安静对您有害!……”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您不能失去对生活的活生生的感觉。我不允许您失去这样的感觉。即使有五个顾问大夫来说服我,我也不能同意。”
“大夫!”叶尔肖夫惊喜若狂。他伸出了强有力的双手。“大夫,可惜我不能马上就起来。否则我就要把您扔到天花板上去!……”
“好吧,小点声喊,”她前后不一贯地说。“您安静一下吧!”
“我不能安静!”叶尔肖夫放声大笑。“我的大夫不叫我安静啦……嗳,现在要是有音乐、歌唱,那该多好啊!……大夫,可惜您不会弹钢琴。”
他挥手指了一下摆在屋角里的一架大钢琴。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过去弹过。后来扔下了,忘了……”
“真该不好意思啊!”叶尔肖夫高声喊道。“您是喜欢音乐的,您不可能不喜欢!”
“我喜欢。”
“啊,要是您能弹一个曲子给我听,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您试试看吧,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怎么样?”
“您怎么啦!……我耽搁得太久了。也该……”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在一所大楼的楼梯上走着。只有邮递员、区诊疗所医生、电表和煤气表的检查员,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楼梯。楼梯是区诊疗所医生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各种各样的楼梯不胜枚举:有窄的,宽的,陡的,平的;有大理石的,铁的,木的,螺旋形的。有无人打扫、上面住着小猫的楼梯;也有富丽堂皇的楼梯。有很旧的楼梯;也有崭新的、还发散着油漆味的楼梯。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上一种楼梯,又跑下另一种楼梯。她的鞋后跟咯咯咯地响个没完。各种楼梯旋转着,好像在跳轮圈舞似的。
靠窗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窗帘遮得严严的。敲门声。坐在安乐椅上的人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他坐着,痩骨嶙岣的手谁放在膝盖上。敲门声仍在继续着。坐着的人恶狠狠地朝门那儿望了一眼,但仍然不动。
门开了,大夫走了进来。
“您为什么不回答我,柯洛斯科夫?”她平静地问道。“我还以为您出去散步啦。”
“散步?”恶狠狠的冷笑使他的嘴咧开来,那嘴唇本来好像紧贴在牙齿上似的。“我都快要到火葬场去散步了!”
他用嘶哑的嘟哝声说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摇摇头。
“您妨碍我给您治病,柯洛斯科夫!您要是愉快一些,您的病早就好了,”她温和而坚决地拿起了病人的抗拒的手。“愉快的人恢复健康会加快一倍,说真的。”
按脉。她的眼睛仔细研究着柯洛斯科夫的脸。
“愉快一些?我过去就是个愉快的人!在我们理发馆里谁都认为我是最愉快的巧手!顾客们都来找我。每到命名日或者五一节,要是我柯洛斯科夫不在,顾客们一扭头就走了。可是现在,柯洛斯科夫就像一条狗似的躺在这里苟延残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来看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蠢话!谁能让这祥一位出色的理发师死去呢?您的手艺非常重要,柯洛斯科夫。您使妇女变得美丽。要知道,把任何东西变得比本来更美丽,这是一种快乐。”
“多可笑!”柯洛斯科夫的声音更含糊了,但语气已经和缓许多。“来的时候是麻脸婆,走的时候却变成了美丽的公主、洋娃娃。”他摆摆手。“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谁需要?”
“就像您所说的,‘麻脸婆’需要!她从您那里走的时候,不仅美丽,而且还幸福。您想想看,柯洛斯科夫,您曾经使多少妇女幸福,使她们相信自己的美。您怎么能郁郁寡欢呢?……据说,巧手并不多?”
“能多吗,”柯洛斯科夫嘟哝着。“哈哈!您倒去找找看!要知道,头发有各种式样。必须懂得它。有的人喜欢把前额盖上,让耳朵露出来,这是意大利小男孩式的发型,有的人这样梳很美!另外有些人却不适合……可是她也一定要学时髦!那你就得跟她泡蘑菇,劝她……有些人脸宽脖子短,那就不能把头发梳成横的一卷。这真是麻烦,而不是什么工作,可是说来说去,你还是得干这一行。”
“您看,您是在胡思乱想。”
“唉,大夫,一切都过去了!”
“够了,您在说谎,柯洛斯科夫!您非常想活着!”
“请允许我……”
“我不允许!您坐在这里,坐在窗户遮得严严的屋子里,对全世界生气。您站起来,”她严厉地说道。“站起来,把窗户打开。我本来可以自己来开,但是我要让您……”
“不能开窗,大夫!”柯洛斯科夫顺从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面前。“要是开了窗,就别想呼吸了。”
大夫走到窗前,猛然拉起窗帘,推开锸子。窗户敞开了。对面耸立着四十公尺高的烟筒,一股股烟不时从烟筒口喷出来。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久久地凝望着浓烟。于是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关上了窗。
“您应该到疗养院去住几个星期,”她温和地说道。“您不用操心。我都会替您安排好的。”
厂长办公室的宽阔的窗户,窗外是厂房。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坐在厂长对面。厂长的样子看来有些心烦,甚至有些忧郁。他很年轻。嘴角旁挂着的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和陡直的下颚说明了他有战斗的气质。总工程师站在桌旁,用润泽的手指转动着一支铅笔,时而用手缓慢地抚模着自己浅红色的秃顶。他用一种温和有礼而又有些不屑的好奇神情看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
“说老实话,我很难提出技术方面的细致问题,”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羞涩而又果断地说。“应当承认,我甚至还弄不懂你们的这些专门名词,可是事情的本质还是一样……你们的烟筒把空气弄脏了。”
“您有什么建议,敬爱的大夫?”总工程师的婉转的声音里隐含着讽刺的味填。“把烟筒拆毁吗?或者是,把工厂疏散到萨尔草原上去?或者,您干腕就下命令让工厂停工?”
总工程师等待着回答,他抚摸着秃顶,带着一副俯就的样子看着大夫。厂长的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的火花。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却不带一丝笑容,直视着他,态度极其严正。厂长生气了。
“好吧,”他含糊不清地说,示意谈话已经结束。看到这位固执的大夫还坐着不走,他已经非常不耐烦了。“对不起,大夫,我们非常忙。我很愿意帮助您,现在却没有这种可能。”
“我不是请求您帮助我。您有责任替住在你们工厂区内的人设想。”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责任!”厂长已经是非常粗暴地说,站了起来。
“厂长的责任吗?您也许知道。可是苏维埃人的责任呢?”
“我知道,知道……这我也听见过。”
“我怀疑。”
“再见了,大夫。”
“不,我回头还要来。”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站起身来。她皱着眉头,眼晴闪闪发光。
“不好的倒不是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替住在附近的人设想,”她也像厂长那样暴躁地说。“不好的是您根本不愿意替他们设想。这就最可恶不过了。您应该觉得羞耻!”
说完她转身走出去。总工程师笑着说:
“这位女士的性格真是太妙了。我很羡慕她的丈夫。”
波里亚大婶的屋子。门朝着走廊打开着。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只橙黄色的大灯罩。屋子的四个角落隐没在朦胧的暮色中。波里亚大婶的孙女儿维洛契卡坐在桌旁,伸出舌头,用心地在有格子的练习本上写字母。
柜子与窗户中间放着一架钢琴。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在弹着音阶。
5—6—7—1—2—3—4—5一4—3—2—1……
小女孩抬起头来。
“丽莎阿姨,您也学钢琴啦?”
“我在温习哪,维洛契卡。”
“您弹得比我好,比我快!”
“你这样想吗?”
“丽莎阿姨,为什么您总也不弹,现在又学弹呢?”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维洛契卡。”
“是老师给您留的作业?”
“不,是我自己。”
“自己?”这使小安孩感到太奇怪了。“为什么?”
“为什么……”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回过头来对着小女孩,没有停止弹琴,长久地沉默着。“我想要弹给一个人听,可是我好久都没有弹了。不熟练了。手指也不灵活了。”
“您想要弹音阶给他听?”
长时间的沉默。
“好像是这样……你做功课吧。波里亚奶奶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要怪咱们俩的。”
维洛契卡又伸此了舌头,在练习本上写着字母。简单的琴音重又在屋子里回荡起来了。
3—5—7,3—5—7,3—5—7,3—5—7……
连续急奏。
楼梯,她飞快地跑上去。时间不早了,只来得及急急忙忙地换一件衣服,往鼻子上擦点粉。去听音乐不要迟到才好。
枝形挂灯柔和地照耀着。观众厅里肃静无声。有人把目光投向管弦乐队。有人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凝视着,有人半睁着眼,有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是受了惊吓似的。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乐。
第四排的边上坐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她旁边是阿卡宁。他们的前一排坐着两个大学生——就是叶尔肖夫给他们票子的那两个大学生。
音乐。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坐着,身子前倾,发白的脸抬得高高的。接着她半张着嘴,仰靠在椅背上。面部表情每秒钟都在变换。阿卡宁叉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他的目光中同时流露出疑惑和讽刺的神情。可以看出他的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思想:真是神经质的人,难道可以这样来感受吗?
她的睫毛颤抖着。感觉到了阿卡宁的目光,她缓慢地转过头来。
“别看着我!”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来。“您妨碍我了。好好听吧。”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她不耐烦地摇摇头,于是他微笑着转过身去了,微笑里包含着怨恨的味道。他设法好好地听了几秒钟音乐,但却感到无聊。他用嘲讽的目光环视着静悄悄的观众厅。
音乐声愈来愈轻了。
几乎是寂静无声。在寂静中醖酿着乐曲的新的高潮,但这只是对于会听音乐的人才是这样。阿卡宁不会。音乐对他成了催眠曲。眼睑阖上了。难以抗拒的睡魔攫住了他……
谢廖沙和娜佳肩靠肩坐着。音乐传递了他们的心声。一切都是这样美好。他把手悄悄地伸了过去,耳语着:
“娜佳……”
“什么……”
他们俩都朝前看着乐队,没有转过头来。
音乐。
这耳语引起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注意。她望着这两个大学生,看到了青年的紧张的侧面,姑娘的部分脸颊和她向她的伴侣投去的迅速的、信任的目光。一切都是这样明朗,这样美好……而音乐……
她又看着前面。观众厅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了。睫毛湿润了。枝形挂灯明亮的灯光散成了千百个蓝绿色的火花。多糊涂,许是萨沙在微笑吧。而这该有多么好啊!她猛一回头——她的伴侣睡着了。
音乐声突然狂风暴雨般地鸣奏起来了。这突如其来的、但同时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勃发,刹那间反映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脸上。这声音使阿卡宁从睡梦中惊醒了。
“啊?”他迷迷糊糊地问,但马上就完全清醒了,于是就像遇到这种情况时经常表现的那样装出一副陷入沉思和茫然出神的样子。“真好,啊?”
“您喜欢吗?”
“好极了!”
他端详着她的脸。那脸上挂着温柔而又调皮的微笑。
宽敞的屋子里暮色蒙胧。转向滨河街道的大镜子里,映出列宁格勒的白夜。窗外也是白夜。在这两个暗淡的光源之间,几乎看不出靠在枕头上的头。纸烟头的火星燃烧着,一缕缕轻烟映照在镜子里。收音机的绿色的亮光,在躺着的人的左边闪烁不定,像一头巨兽的眼睛。
第六交响乐的谐音。
叶尔肖夫伸出手来,啪的一下把收音机关了。音乐声中断了。屋子里寂静无声。
突然一个低低的声音清楚地说道:
“我累了。我累极了……”
又是静穆。一会儿重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我躺得累极了。生活从我身旁的镜子里悄悄地溜过去。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累了。我要安慰周围所有的人,要安慰母亲和大夫们,这些我都腻了……我想要像大家一样。正在按照我的设计造船,我却看不到这船的诞生……也看不到它怎样离开船台。……我也是个人。我需要快乐,爱情……算了吧!”
寂静。
叶尔肖夫伸出手来,转动了大镜子。窗外暗淡的光线落入闪亮的镜面,反射到叶尔肖夫的脸上。
“胆怯了?被未来吓住了?……”他低声地问。接着歉疚地对自己的映像微笑着。“有一点儿!”停了一会儿。“这件事谁都不会知道的!”
门外传来了毡拖鞋小心着地的沙沙声。
“叫我吗,尤拉?”
一声响亮的、充满着力量的声音回答道:
“没有叫你,妈妈。我睡了。你也睡吧。”
“就去,就去……我好像觉得……””
拖鞋的轻轻着地的沙沙声。宽敞的屋子里一片静寂,暮霭茫茫。
这古老的北方城市任何时候都没有像处在白夜的时节这样美妙。建筑物的轮廓变得更加纤细、严正、轻巧。
电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叮当作响,奔驰而过。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和阿卡宁走回家去。他竭力要证明他在音乐会上没有睡着,或者至少是要使人相信这一点。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们这个世纪是快速汽车的世纪,是无线电和原子能的世纪,那么柴可夫斯基就没什么意思了。”
“什么,什么?”
“不用吃惊。我知道,应当赞美柴可夫斯某,但是说真的,如果不是装装门面的那一套,而是要尝试着来诚实地检査一下自己对音乐的态度……”
“我请求您,”她恳求地把双手往下一摊,“我请求您,我们别再谈音乐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对您没有说明什么,而且您……也没什么可谈的。也是常有的事。您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颇为委屈地说,“但是,您同意不同意,您太骄傲了,可以说是,您因为自己是个内行而感到骄傲……”
“我……骄傲,我……”她不快地微笑着。“唉!萨沙,您怎么想出来的,我算是什么内行?”
阿卡宁又像在音乐会上那样,一面生气,一面欣赏着她。然而委屈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
“您就笑话我好了,随您的便,可您并不能证明什么。音乐有什么意义,您倒说说看!书本,戏剧,我是懂得的。”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这就算谈妥了。别说了,萨沙。我多么爱我们的城市啊!谢谢您拖我出来听音乐,逛街……”
“您不想听我说。我看出来了。这已经有很久了。这是怎么回事,丽莎?”
“不知道,”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不知道!”他嘟哝着。“我不能不相信您。我知道您不会说谎,您是真的不知道……”他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恨说,“为什么我老像个恋人那样跟着您,这也不知道吗?”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默默地走着,眼睛看着脚下。她喘息着。
“您为什么不说话?您知道,我常常想要打您,总有一天我会对您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的!……”
她忧郁地微笑着。
“那就别做吧,萨沙。”
“原来是这样!”他停住不说了,紧握住她的手。“您觉得我没有能力,不行……”
“不是这样!”她疲乏地说。“我们走吧。站在马路中间干什么?”
“不,等一等,”他暴躁地说。“您说,您要我怎么样?您为什么要折磨我?”
“您又夸大其辞了。谁也没有折磨您。您自己也别折磨自己。您太爱您自己了。您无非是没有得到您想要的玩具,所以就大跳起来了。”
“玩具?玩具?!这是您对我说的?我是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您,准备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奉献给您,我耐心地等待着您说出一句温柔的话来,我不允许我自己……有任何……”
她随便而骄傲地抬起头来。
“凭什么能够允许……”
“多么骄傲!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会把骄傲藏到衣袋里去的!”
“难道什么时候我对您说过我爱您?”
“没有。可是每当我到您那儿去的时候,您总是很高兴的。”
“是的,我曾经高兴过!我曾经……有过可能……不……”
“那么现在呢?”
“我请您,”她转身向着他,声音里含着恳求,“别谈这个了。我希望我们能做个朋友!”
“说得真新鲜!不!终久还是要谈的!”
周围愈来愈昏暗了。雷声隆隆。
“这还没有完,”他嘟哝着。“都要淋湿了,我们快走吧。或者坐上电车。雷雨要来了。”
他们刚跑到门檐底下,雷雨就发作了。密雨倾盆而下,像帷幔似的,把拱门复盖住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执拗地问。“回答我吧!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我看得出来,我知道,我不会弄错的:您过幸是想过要爱我的!很可能,爱过我!……”
“没有!”她高声喊道。
“您爱过,爱过!”他愈来愈固执地说,用手去拥抱她。
“不,萨沙,不。不要欺骗自己,不!……”
“您爱过我!我告诉您——您爱过!”
他突然抱住了她,让她紧贴着自己。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没有抗拒,也没有推开他。她只是双手垂在身旁,好像一个僵死的人那样,在他的怀抱里。阿卡宁放开了她。
“哦,见鬼!……”
“我是这样的痛苦,萨沙,是这样的痛苦。”
他握紧拳头听着她。愤恨的表情使他的脸都变了样子。
“反正您会是我的妻子!”
“这对我是可怕的,对您就更可怕。”
“那您需要什么呢?”他带着怨恨而又困惑的神情问道。“您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您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想当修女吗?您是一个人,您是不幸的……”
“我是一个人,这是事实。可并不是不幸的。您自己也知道。您该可以愉快地想到,事情正是这样。”
“啊!工作!您的工作使您感到幸福!”他嘲讽地说。“您不需要个人的幸福。当然罗!这样的事在戏里是有的。”
“我很希望自己幸福,”她低声说。“我也像任何一个别的妇女一样。要是……”
“您怎么不说了?说完吧!”
“说也无用。我太疲倦了。下回再谈吧。我走了。再见。”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上楼去。阿卡宁跟在她后面。
“不,这不行!既然已经谈开了,就应该谈完。我不是小孩。”
“好吧,那就上来吧,”她疲倦地说。“也许,您是对的,应当……谈完。”
“您自己搞糊涂了,把我也带上了,”他嘴里叽咕着。“您倒底需要什么?问您呢!……”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您也没有替我找出回答来……”
他们走上楼去。愈走愈高。他们默默地并肩走着。有一个人坐在门口台阶上,迎着他们站了起来。
“是谁?”
“是我,大夫。对示起,我在这儿等您。”
这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人,用巨大而粗壮的手困窘地脱下了帽子。
“您好,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
“您好,斯皮林同志!有什么事啦?”
“小女孩病了。我本来不想夜里来打搅您,可是她爷爷直说:去吧,去吧。”
“那您为什么坐在楼梯上呢?您可以按铃叫一下邻居。”
“真不好意思,都已经是夜深了。我按过铃,问过了……说您不在家,我就走了,半路上我又走回来。决定等您。不想打搅别人。”
一直沉默着的阿卡宁斜着眼晴冷笑道:
“唉,朋友,朋友!您不好意思去打搅邻居,可是大夫就可以打搅了吗?大夫就不是人吗?”
“您说得对,”斯皮林把帽子放在粗大的手掌里揉着。“可是她爷爷很担心……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孩子,年纪还小,又没有妈妈。我和她爷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位同志是开开玩笑,斯皮林,”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连忙说道,“他老是喜欢开玩笑的……我们站在楼梯上干什么?进来吧,您说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请小儿科大夫?”
他们走进屋子里去。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轻轻地推着斯皮林走在前面,阿卡宁跟在她后面。阿卡宁沉默着。沉重、压抑的沉默。斯皮林觉出了这一点,他更惶惑不安了。
“小儿科大夫请来过了,”斯皮林喃喃说。
“他怎么说的呢?”
“他让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救护车都派来了……”
“那为什么孩子还在家里呢?”
“爷爷不让去……”
“太不像话了!”
“我明白。我回来得很晚。工作,学习。爷爷又老了。”
“现在也没有工夫跟您谈了。每天夜里总是有人让我出诊的。……咱们走吧。”
她把带到音乐会上去的手提包扔在一旁,拿起出诊包。
“您去吗?”阿卡宁问。
“您看见没有……我是想跟您谈一谈的,可是……”
“我请您别去,丽莎。可以从这里打个电话去请小儿科大夫。您没有义务非去不可。”
“萨沙……我很快就回来。要是您高兴,就等着我,不过最好明天再来。下班以后。”
“那么,您明天再去吧,大夫!”斯皮林心情沉重地站在那儿,不时倒换着脚。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咬着嘴唇。
“咱们走!”
“那我等着!”阿卡宁说得很坚决。
一间房间,可以看得出这是由男人的手收拾过的,很不齐整。台灯上盖着一张报纸。一个老人的巨大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着,他就站在床旁。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把身子低低地弯向孩子的枕头。孩子的蓬乱的头,在没有熨平的枕套上滚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干裂的嘴唇迅速翕动,轻声喃喃着:“给我灰色的小球……滚到墙犄角儿去了……”
大夫用右手给小女孩按脉,左手放在她的前额上。
迅速而仔细的诊察。灵巧的手转动着幼小的颤抖着的身体。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起先用听诊器听察,后来扔开了听诊器,把耳朵贴在孩子的身上。随着诊察延续下去,她的脸变得愈来愈严肃,愈来愈聚精会神了。
老爷爷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脚边,关节粗大的手指紧紧地捋住蓬乱的胡子。现在可以看出他的儿子很像他,也是这样魁伟粗壮,宽宽的肩膀。他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夫,并努力设法屏住呼吸,免得妨碍大夫诊察。
“热,热,热,”孩子嘟哝着,“我要到院子里去……”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站直了身子。她很激动,从她的生气的目光里可以看出,她很想说几句粗暴的、得罪人的话,但是那两个男人的苦恼难受的样子,使她忍住了。
“要马上到药房里去,”她低声说道。“我开一个药方。急用。我这就写上急用。”
她很快地把药方纸写得满满的,递给孩子的父亲,然后摇摇头走到床边去。她用轻快的动作撩开孩子前额上潮湿的头发,把被子替她盖好,由于发高烧,孩子把被子都踢开了。父亲已经跑去很久了,爷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脸上有些痉挛,捋着胡子的手开始颤抖了。
“会怎么样啊,大夫?”他打破了静寂。“真是祸从天降啊……她病得很厉害吧?……”
他的整个魁伟的身躯,他的每一个字的音调都表现出了哀求。他想大夫一定会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可是大夫却不吭声。
“是不是情况很不好?你说话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
“娜斯琴卡病得很厉害。她两边肺都发炎了。病给耽误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做出了一个几乎是哀求的手势。“您怎么能够,您怎么能够不听大夫的话?”
“事情倒是这样,”老人喑哑地咳嗽了几声。“可是她并没有说有什么不舒服。”
“她没说有什么不舒服?”她冒起火来,接着转成了愤懑的低语声。“您的眼睛在哪儿啦?应该把您的孩子送出去!”
“送出去?怎么送出去?”
“本来应该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去。应该及时送去!……”
“怎么‘送出去’?”老人茫然叨念着,突然,他涨红了脸向大夫进攻了。“你要把我们的娜斯琴卡送走?”
“别作声!”
刹那间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神经受不了。今天本来已经受尽了折磨,现在又加上这个好斗嘴的老头子。他向她进攻,她给予还击。她伸长了脖子,眯缝着的眼睛闪闪发光,上唇微微地向上张开,露出了一排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唇。
“爷爷,爷爷!”娜斯琴卡喊道。“我要喝水,喝水。”
老爷爷清醒过来了,他满屋子乱窜,拿起一把燻黑的茶壶往一只大茶杯里倒水。
“喝吧,娜斯琴卡,喝吧,我的小燕子……”
老人用颤抖的手拿着杯子。水泼出来了。大夫接过杯子,灵巧地把孩子的头扶起来。小女孩贪婪地喝着……老人从大夫手里接过喝剩的半杯水,机械地一饮而尽。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夫的每一个动作,顺手想把杯子揣到口袋里去。这时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又给孩子按脉了,她脸上现出了愈来愈惶恐不安的表情。
“可千万别把她送到医院里去,求求您!”
“已经用不着送了。大概今天就是决定期,”这话大夫不是对老爷爷说的。大夫似乎是在跟自己商量,同时还对自己点点头。
“那要怎么样呢?”老爷爷问道,声音里又带着恳求的语调。“原谅我,大夫……我实在是急糊涂了。……咳,娜斯琴卡……为了她,瓦西里都没有再结婚。我们就这样孤单单地过着。”
“我刚才也太激动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回答。“拿一条干净的床单给我,该换一条了。”
她把床单打开,嘴唇颤抖着。床单上有一块块男人的笨拙的手补缀过的补丁。一条条歪歪斜斜的针脚,但看得出是用心地缝的。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着,没有把病人起来,只是轻轻转动一下她的身体,就把床单换好了。“您的儿子到哪儿去啦?难道现在还在药房里吗?我还用拉丁文写了‘急用’两个字的。”
“他真是见鬼了!”老头子生气了,但马上又低声说道:“姑娘……大夫同志,娜斯琴卡能活吗,您说呢?”
“马上就好了,娜斯琴卡,马上就好了,我的小乖乖。”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把枕头拍拍松。“马上就替你把小瓶子摆好。”
”她能活吗,大夫?……”
门轻轻响了一下。小女孩的父亲踮着脚尖从门缝里挤进屋子来,竭力想不发出一点声音。他脸上呈现着希望,似乎只消大夫一来,几分钟内就会万事大吉。但这里一切还是老样子:一片寂静,娜斯琴卡嘴里在嘟哝着什么,爷爷的眼睛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大夫双眉深锁。他把药放在桌子上,仍然坐到他出去以前坐的位子上,两只拳头支着脑袋,默不作声。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打开出诊包,拿出白布小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针药瓶来,再把小孩的父亲从药房里拿来的盘尼西林和注射器摆好。
阿卡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边走边用脚踢开倒在地板上的椅子。一向很宁静而又漂亮的脸,由于生气而变了样。他的下颚和嘴的线条显得更硬了。他走到窗户旁边,站住,两眼望着空旷无人的街道,然后又回到桌旁,显然是第十次地拿起了一只小小的闹钟,高高地举到头上,似乎想要把它扔到地上去,但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含糊不清地硷里咕噜了几句,重又开始来回地踱步。突然,他抓起帽子,跑出屋子去了。
门砰的一响。波里亚大婶家的门敞开了,她伸出头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又缩了回去。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扶住小女孩的头,给她吃药。小孩仍然没有恢复知觉,她的嘴痛苦地咧着。
“不要紧,娜斯士卡,不要紧,忍耐一会儿。药虽然苦,可是你吃了就会好起来,就会快乐。这就对了,好样儿的,乖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匀调而平静。手的动作灵巧、迅速而有把握。可是眼睛充满忧虑,双眉紧锁。
“怎么样,大夫同志?要是我,倒也罢了,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可是小孩?……”
老人的巨大的身影在天花板上晃动着。
“喔…唷…唷……”细弱的声音悲伤地哭着。“小球鼓起来了,又鼓起来了……鼓得多么大,啊呀,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抬起头。很清楚地可以看出,他的脸颊上有两块地方陷了进去,这是他用拳头支住脸所留下的痕迹。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仍然沉默着。但是他的放在桌子上的两只粗大的手,时而捏紧拳头,时而松开。怎么帮忙呢?能不能帮忙呢?
细弱的哭声勉强才能听得出来:
“喘不过气……”
父亲跳了起来,绊倒了椅子,跑出屋子去了。门砰的一响使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愤懑地回过头来。但她马上就忘记了这一切,开始准备注射器。老人恐惧地瞧着她的手。针头在遮暗了的电灯旁闪闪发光,针药瓶的瓶颈被割下来后落地的声音隐约可闻。
“要打针吗?”爷爷问,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怎么又要打了呢?”
大夫没有回答。这不是残酷。这时候她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几乎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了。她在战斗,斗争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死神逼近了。可以感觉到死神的来临。一生中看到过许多次死亡的老人,对于这一点也不比大夫知道得差。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床背,俯身床上,定睛看着大夫怎样用药棉轻轻擦着小女孩的细胳膊,在那里很快地就出现了擦过碘酒的痕迹。
打完针之后,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夜即将逝去。远处有人走过。麻雀啾啾地鸣叫。一辆载重汽车轰隆隆地驰过。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女孩安静下来了。屋子里静寂无声。爷爷俯身在床背上,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他仔细瞧着那熟悉的翘鼻子的、如今已经特别瘦削的侧面。他低声地、有气无力地、平平板板地说道:
“你回去吧,姑娘。你何必受这个拆磨呢?一整夜都在这里度过了。天都快亮了。很累了吧?”
大夫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再过一小时还要打针……我不能走。”
“再过一会儿也许……我们的小宝贝要完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猛然转过身来,低垂着头,皱眉看着老人。
“不!”
“什么?”
“不,娜斯琴卡不会死!”
“别骗我,姑娘,你骗不了我。不,我们的小燕子要死了,我们的安慰……”
“不!”
“她要死了……”
“不!”
老人的蓬乱的头倒在交叉摆着的手上。他的肩膀颤抖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向他跑过去。她伸出一只手,打算去抚摸一下老人的颤抖着的头,但在半路上停住了。娜斯琴卡连声呻吟。突然,大夫用两手抓住老人的肩膀,使劲地摇动着他。
“快出去!所见没有!马上离开这儿!您妨碍我!别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的!出去!两个都出去!”
看到儿子出现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这样补充了一句。老人惊讶地看着她,用关节粗大的手指擦擦眼睛。他笨拙地擦着,看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气,就像那些不常哭的男人所做的那样。
“我们走吧,爸爸!”儿子顺从地说。
他拉着父亲的手,把他带出屋子去了。大夫又直挺挺地在那儿站了几秒钟,眼睛闪闪发光,然后走到床边。虽然刚才那些话都说得很低声,可是娜斯琴卡又不安静起来了。她的呼吸变得短促而艰难,两手不停地抚摸着胸膛和喉咙。大夫俯身问她:
“怎么啦,娜斯琴卡?”
但是只听到娜斯琴卡呼吸的声音,愈来愈困难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很快地掀开她的被子,把耳朵贴在她胸前倾听着。
“不要紧,娜斯琴卡,不要紧。你的心脏跳得很好,我们能把病治好。要是治不好,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亲切、柔和。显然,这样柔和的声音连神志不清的孩子也听见了。娜斯琴卡软弱地伸出两手来换抱大夫的脖子。她的嘴唇翕动着,说出了一句她早已忘记了的话:
“抱抱我……”
“好,来吧。我也可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来吧,我的小乖乖……”
她用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把生病的孩子抱起来,用被子裹住孩子细长的腿,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小女孩的火烫的前额紧贴着她的脸颊。
“你烧得很厉害,娜斯琴卡,准有四十多度。你很虚弱……你会好起来的。”
她从窗口走到门旁,突然有力地愤愤然对门说道:
“不,她不会死!我说,不会死!……”
说完她又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从窗口走到门边,从门边走到窗口。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用脸颊去试试孩子的体温。
“咱们不是该再打一次针了吗,娜斯琴卡?不,再过四十分钟……”
窗外,白夜已悄悄让位给黎明,朝霞轻轻地在天空染上了一片玫瑰色,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城市喧嚣起来了。一架飞机从已经是阳光普照的空中飞过。
门嘎吱一响。从窄窄的门缝里露出两张脸。一张脸上胡子蓬乱、两眼由于熬夜而浮肿起来,另一张脸由于内心深深的忧虑而显得神情紧张,在这张脸上一夜之间胡子也长了许多。低语声:
“她已经这样走了快两个钟头了。……”
“别作声……她马上要来赶我们的。……”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把身子转向门那边来,门缝刹那间合拢了。
小女孩的呼吸还是困难的,不过比以前均匀些了。上唇出现了细小的汗珠。前额仍然紧贴着医生的脸颊。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马上感到了那泌出的润湿的汗珠,也注意到那改变了节奏的呼吸。她走到床边,小心地转动着自己的发麻的胳膊,把孩子放到床上。
“出汗啦,”她小声说道,“到底出汗啦……好,再来听一听……”
拿起了听诊器。手指由于麻木已经不太灵活了。一面听着,一面喃喃自语:
“好,好,好,好……好,好,好……”
刹那间她的头无力地倒在孩子的头旁,但马上又抬了起来。
“拿一件衬衫来,”她轻轻地说,连头也没有回过去,相信他们一定在门外听着。“再拿一条干净床单和一只枕套来。……”
老人飞也似的跑进屋来,他笨拙地用脚尖跑着,用颤抖的手从古老的五屉柜里取出了大夫所要的一切东西。
“怎么样?”他胆怯地问。
“到晚上再看吧,”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说道,她擦擦眼睛,“用不着担心了,一切都很正常。”
“要不要给你倒杯茶?”老人不知道该为大夫做些什么。
“不要。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您怎么还不歇着?想生病吗?待会儿又得给您治病啦!”
“我的天哪,”老人又忙乱起来了,“我已经睡过了。”
“斯皮林!”
“干什么?”老人吃了一惊。
儿子在门口出现了。大夫的命令式的口吻唤醒了斯皮林过去的军人的习惯。他笔直地站着,两手紧紧贴着裤缝:
“让你父亲睡觉去。待会儿替我打个电话给诊疗所。就说我有事得晚一会儿去,让他们派一位儿科大夫和一位护士来。”
“是!”
“好!您去上班的时候,可以顺便在路上打电话……现在我给您写电话号码。……”
她从处方本上撕下一张纸,写着。
叶尔肖夫的屋子里正在进行设计局的会议。叶尔肖夫把所有的枕头都塞在背后,几乎是坐起来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晴闪闪发光,强有力的、毛茸茸的拳头里紧紧地捏着一枝铅笔在空中划来划去,像是捏着一把短剑,纸烟抽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对于病人来说,很难想像还有比这更不适宜的环境。屋子里的气氛十分火炽。机械总设计师和厂方的代表们正在争吵。他们围成一堆坐着,头凑得很近,在激烈地小声争论着,为了免得妨碍主要的争论——叶尔肖夫和船身总设计师的争论。
照例,叶尔肖夫总是首先忍耐住,接着便大声喊叫起来。
“别再推托了,尼古莱·尼古莱耶维契!我请求您!……”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但是控制不了多久。“我要求明确的回答:你说油槽里的液体载重能不能起到减少船只摇摆的作用?我的计算准确不准确?对还是不对?”
“可能对!”
“可能对?真见鬼,那您为什么要妨碍我取消边龙骨呢?为了传统?”
他用极为愤懑的语调补充了最后一句话。船身总设计师的肉团团的脸开始发紫,脖子上的一条条胖摺鼓起来了。这位船身总设计师也是个性情急躁、容易发怒的人,对他来说,要控制住自己,也和叶尔肖夫一样困难。
“不是为了传统,敬爱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契,不是为了传统,虽然我认为传统也没什么不好,”他的声音愈来愈大了。“至于您提供的那个方案,不仅要从理论方面来探讨,而且还得从实践方面来加以研究!”
“液体载重能不能替代边龙骨?”叶尔肖夫喊道。“请回答我!”
“我不知道!”船身总设计师也喊道。“我不想多费唇舌,懂吗?我要先试验、研究,懂吗?我不想当空想设计家,懂吗?”
“您让不让我做这件我认为必要的、对事业有利的工作?”
“对事业有利的——可以!有害的——就不能!”船身总设计师跳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我不能同意,懂吗?只要我还在自己的职位上……”
“这么说,应当把您从您的职位上赶走!”叶尔肖夫挥动着拳头大叫,差点儿没从沙发床上掉下来。“我们局里不需要这样的研究家!”
这时所有的人都跳起来了。响起了一片喊声。旁人根本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前室里传来了门铃声,可是谁也没有听见。母亲走去开门。
“大夫!”她略带惊惧地说,问头望一眼叶尔肖夫那间屋子的门,从那里传来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喊声。站在面前的是阿卡宁和一个高高痩瘦的、很像是教授模样的人。
“您好!我和瓦连金·奥西波维契想来看看尤利·谢尔盖耶维契,”阿卡宁说道。“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我想请瓦连金·奥西波维契来解决一下我们的几个疑问。要是他说……”
“得了,得了,得了,”教授打断了他的话,非常惊讶地倾听着愈来愈响的喊声。“您这儿怎么啦?”
“这是病人家里常有的事!”阿卡宁意味深长地看看教授,“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对您讲过了,瓦连金·奥西波维契。这里我想要听听您的权威性的意见。”
“唔,唔,唔,”教授用迅速、仔细、用力的动作擦了擦手。“走吧,走吧。我倒很想看看,那里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设计会’,”母亲忧愁地说,紧跟着解释一句:“在开设计院会议。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听我的。”
教授以坚定的步伐穿过走廊,走进叶尔肖夫的屋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船身总设计师站在屋子中间,挥动着两只拳头喊道:
“有些事情,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做,其中也包括您。显然,我们两个不是一路的。”
“那你就走好啦,”叶尔肖夫喊道,两手撑在沙发床上,似乎想要跳起来。
“我就走……不过在走以前,我要说出自己的意见来。”
“哪怕去广播也行!”
“尤利·谢尔盖耶维契!”大家七嘴八舌地喊道,“尼古莱·尼古莱耶维契!”
“请安静!”突然传来一种高吭、刺耳的声音,刹那间屋子里安静下来了。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惊奇地看着那个在那里摩擦着双手的瘦瘦个子。
“这位是谁?”
“我是大夫,”教授憋着尖嗓子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不能不出来干涉了。现在这里是医疗机构……不相干的人最好都离开。”
所有在场的人突然记起了他们完全忘记了的事:叶尔肖夫是个病人。
“对的!”机械总设计师局促不安地说。“同志们,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走吧!”
“你们到哪儿去?”叶尔肖夫喊道。“还没有谈完呢……”
“明天,明天吧!一次是谈不完的。”
“谈一次我已经够了!”船身总设计师愤愤地嘟哝着,他收拾好一些文件,很快地走出去了。其他的人也匆匆地和叶尔肖夫告别,跟着出去。
“瞧,”叶尔肖夫埋怨地说,“我们刚开始有点儿谈妥了。”
“好了,亲爱的,”教授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现在让我们来和您谈谈吧……您……”
但是叶尔肖夫伸出宽阔有力的手,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还有什么可谈的呢?你们让我站起来吧,教授同志们。哪怕让我站一个星期!我是多么需要起来啊!哪怕一个星期!然后,见鬼,再让我躺下来也行。”
“会让您站起来,会让您站起来的!”阿卡宁眨眨眼,以习惯性的鼓舞人的语气回答道。“不是一星期,而是永远站起来!”
教授眯缝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在沙发床上坐下。但是叶尔肖夫已经安静下来。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习惯性的、宁静而又带有嘲讽的表情,他已准备好耐心地听和耐心地回答了。
造船厂的船台上,工作按着习惯性的迅速匀调的节奏进行着。
海湾里吹来一阵阵疾风,有两个人迎风站在高高的跳板上,这是船身总设计师和区委书记。船身总设计师神情非常激动,区委书记带着同情的微笑听着他。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让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可要走啦。行了!行了!行了!行了!您说服不了我!……给部里的信我已经写好了!”
“好!我明白您,可是……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什么?”
风把话刮走了,说话非常困难。
“我说,叶尔肖夫是个有才能的人!……”
“毫无疑问。”
船身总设计师的样子看来很受委屈。他灰溜溜地站着,身上穿着一件又短又窄的工作服,戴了一顶压皱了的帽子。这是一种独特的浮华……风愈来愈猛烈地吹着这两个站着的人——区委书记已经蜷缩起身子了,但船身总设计师似乎没有感觉到。
“他的才能压到我头上来了!……”
“我明白!”
“什么?”
“我说,我明白。”
“每一个设计都得打好几次图样,定好几次货;经常要跟莫斯科吵架;新结构,不熟悉,工厂就常常会拖延交货日期;现有设备的储备问题已经弄得供麻烦了,”他摇摇手。“不行!我再也没有精力干下去啦!……”
“您是指上次他把铸造的船尾材换成了焊接的吧?是不是?好……”区委书记的眼里闪现出一种难以觉察的、马上又消逝了的冷笑。“可是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对的。”
“对的,对的!”船身总设计师叨念着,把身子转过去了。
“尼古莱·尼古莱耶维契!”
“我在听。”
“就是这一次,他也是对的……”
船身总设计师跳了起来,跳板震动得嘎吱嘎吱地直响。
“等一等,别激动!当然,他爱叫爱嚷,您爱怎么责备他,就可以怎么责备他,不过……说真的,他是对的。您可以判断一下……”
“我不能判断!”船身总设计师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打算再和他争论了。问题已经最后决定了,这样,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十年。”
“您再考虑考虑吧。到区委会来一趟,找我谈谈。”
“不管怎么样,信还是要发的。找您谈又有什么用呢,费多尔·伊凡诺维契?”
区委书记的声音显得有些冷冷的。
“这样吧,六点半来。”
船身总设计师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黄昏来临了。叶尔肖夫的忙碌的一天也已结束。屋里还飘荡着一缕缕的烟圈。刚才来过许多人,现在都走了。只剩下尤利·谢尔盖耶维契和区委书记两个人。叶尔肖夫和往常一样,嘴里衔着一支烟卷。区委书记弯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膝盖,低着头,一绺灰白的头发像孩子般地垂在鼻子上。
“累了吧?”叶尔肖夫问。
“有一点儿,”区委书记说,“今天可真是个忙日子。”
“还有不忙的日子吗?”
“当然有罗……可今天凑巧没有空。”
“那么昨天呢?”
“昨天也凑巧没有空。”
叶尔肖夫笑了。
“你前天凑巧也没有空,明天还是凑巧不会有空……喂,朋友,你骗谁啊?饿了吧?”
“不饿。”
“是吗?”叶尔肖夫的声音里流露出深深的怀疑,他抬起头来高喊;“妈妈!”
“嗳呀,老天,”区委书记疲倦地埋怨道,“让别人也这样在你耳边喊一声看。”
门外轻轻的拖鞋声。
“我在这儿,尤拉。”
“给我们弄点吃的吧,妈妈。”
叶尔肖夫把整个身体——更确切地说——能够活动的那一部分身体,转向区委书记。
“我说,费多尔,你有什么心事吧?”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
“这么说,我老了。以前可是看不出来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契,你回答我,你还打不打算改正对人的态度啦?”
他皱起眉头,怀疑地望着叶尔肖夫的眼晴。叶尔肖夫把头一扬。
“我早知道。你袒护尼古莱·尼古莱耶维契·斯拉特柯夫!”
他的声音逐渐增大,最后简直就像轰雷一般了。区委书记的眉头愈皱愈紧,也提高了嗓门:
“谁允许你把别人从工作岗位上赶走?”
“工作不需要这样的人!”
“谁给了你权力,让你成为这方面独一无二的审判官?你要注意一些,尤利!”
“你想吵架吗?来吧!”
“需要的话,我就吵!你说的那些岂有此理的话,差点儿没把人气病了。”
“这么说,你认为,”叶尔肖夫似乎已经不是用自己的声音在喊了。“为了爱护他的身体,我就应当对设计师们说:好,亲爱的朋友们,一切都有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再也不必往前走了,安静地生活吧,就按照某一页书上所指示的那样来造船吧?!是吗?你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别喊!喊没有用!”
“我不仅要喊,”突然他平静地说,“必要的话,我还要开枪呢……我不让他们在这里弄出一种学院式的安静!你也堵不住我的嘴。”
“谁堵你的嘴了,你这个疯子?”
“你啊!”
区委书记跳了起来,但马上又坐下了。
“就是你!你还谈到过党中央全会,谈到过生活会变得这样美好……你也谈到过丰收,谈到过保卫和平的斗争……我们在全世界建立起了正常的经济血液循环。你倒说说看,我们现有的船只能担负起这个任务吗?不能,我亲爱的!需要造新船!要造新型的船。要有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吨位,更大的截重量,还有……更快的建造速度。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任务能机械地完成吗?不能!每一个人,从焊工到总设计师,都应该成为创造者。他们也确实是创造者。像斯拉特柯夫这一类的人不应该做他们的绊脚石……甚至……哪怕有党的区委书记给他们撑腰。”
区委书记镇静地:
“你知道这事会闹到……哪儿去吗?……”
“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不支持我的意见啊!”
“那除非你写信向斯拉特柯夫道歉。……”
“我?……”
两个人都没有立即发现母亲托着茶盘在门口出现了,茶盘上放着两杯茶和点心。
区委书记迈开大步,向门口走去。
“哪儿去?”母亲吓了一跳。“茶也不喝了吗?”
“让魔鬼陪他喝去吧!”区委书记说完就奔出门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尤拉?你又欺侮这位好人了吗?”
“谁欺侮他了?我?我从来也没欺侮过谁。”他凝神望着母亲,好像在思索着什么,然后搔搔后脑勺,尴尬地说:”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是他欺侮了我。真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给斯拉特柯夫写信道歉了。虽然我不愿意写,可他是对的,应当写……”
母亲同情地看着他,建议道: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尤拉。”
“不,必须写信。不然他还是不会放手的。”
母亲开始收拾屋子。叶尔肖夫看了一下钟,然后望着镜子。陌生的人们在滨河街道上行走;一般快艇喷着气,拖着两只驳船在河上航行。叶尔肖夫用两手摸摸头发,整理一下衬衫的领子。半是忧郁、半是嘲讽的微笑挂在嘴唇边。
“我简直变成小孩子了,”他低声自语。“没关系,这也没什么不好。……”
“你跟我说话吗,尤拉?”
“不,不。怎么我们的医生今天这么晚还不来?”
“尤拉,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
“什么?”
“不,没什么……”
落日的余晖照在镜面上,刹都间使人睁不开眼。等叶尔肖夫睁开眼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屋里了。
夜晚。娜斯琴卡的床边坐着一位护士。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要走了。她的头发梳得很光滑。一整夜没睡,又劳累了一天,她的脸似乎显得小极了。眼睛都有了黑圈,显得疲惫不堪,但却是幸福的。斯皮林父子送她出去。他们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完啊。
“我们感谢您,大夫!”老人说,“真不知道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能……”
“要是将来什么时候,我们能……”儿子重复了一句。
“得了,得了!”大夫微笑着,“最主要的是娜斯舍卡就会恢复健康。以后你们要是有谁病了的话,马上就来叫我。……再见。我明天再来。”
她在夜晚的街道上走着,只有在白夜,这里的街道才能称为是夜晚的。她走着,不时地撞在行人的身上。疲倦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微笑。突然,一家食品店的灯光眩目的橱窗出现在她眼前。她走进了这家商店,杂在闹哄哄的人群中了。
她拿出一张支票给水产部的售货员,说道:
“给我秤三百克鲟鱼,”然后她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如果可以,请不要给我边上的。我的客人喜欢吃中间的。”
在卖酒的柜台旁,她遗憾地望着一个面容和善、戴着像医生那样的白帽子的胖胖的售货员。
“……这么说,二十号酒没有了?有一次,不知是谁给我送来了这种酒,我记得是二十号……好喝极了!……”
“二十号的没有。可是……大夫,”售货员带着神秘的表情从柜台上弯过身去,“有二十二号的!……谁要是喜欢喝赫瓦契卡拉牌,也就不会不爱喝金兹·马拉乌里牌……”
“您认识我吗?”
“我住在您那个区里……大夫,您就拿二十二号的吧。您喝了会记住我的好处的,这酒也不是常有的呢。”
她又在街上走着,大包小包的提着一大堆。她微笑着,所有的人都在微笑,周围的一切都在微笑。至少,她感到是这样。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那是不久前她获得的胜利的标志。阿卡宁站在窗户旁边。
“等得不耐烦了吧?来了很久吗?”
他猛地转过身来。
“您到哪儿去了?”
他的脸被一种愤恨的表情扭歪了。
“我问您,您到哪儿去了?波里亚大婶说您一夜没有回来。我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睁大眼睛望着他。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她把那些大包小包紧紧地抱在胸前。面部表情变得愈来愈严肃了。
“您怎么啦,萨沙?清醒一点吧!”
“我……我在这儿等着您,可您,也许,那时候……”
突然她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她带着怜悯和善意的嘲笑瞧着他。她感到她理解对了。
“怪物!我还想和您分享我的巨大的喜悦呢。瞧,我买来了您爱吃的……”
她把买来的东西递给他。阿卡宁把这理解为她示弱了,让步了,想要阿谀他了。
“拿着,”她说道,“放在桌子上。我累了。”
他一把抓过这些包包,扔在地上。酒瓶哗啷一声打碎了。一大片深红色的液体淌在他们两人中间。
“喔!”她用手捂住了嘴。
他俨然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那里。
“我本来是这样的高兴!这样的……您好不害臊……”泪珠像雨点般地掉了下来,流在脸颊上。她转过身,跑出去了。
她在街上走着。还是刚才那条街,但对她来说,一切都黯然无光了。
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了熟悉的道路上。她在滨河街道上,在一幢熟悉的房子旁边走着。古老的带有花纹的玻璃窗。门。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进了叶尔肖夫的家。脸上的表情是这样的宁静,动作又是这样的镇定、沉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叶尔肖夫凝视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暗暗地感到她和往常有所不同。她以明朗的、宁静的微笑来回答他的凝视。但他发现了她的被泪水浸湿的睫毛。他往枕头上一靠,眼睛仍然望着她。他似乎想要问她什么,但说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
“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大夫?我已经等了这么久,都已经绝望了!”
“您是怕大夫不来看病人了吗?”他看到了她所特有的、慢慢地浮现出来的笑容。“瞧,我还是来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今天还会来……但刚巧我到了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把手伸给我。”
她给他诊脉。开诚布公地谈话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谈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谈使他们彼此都激动的问题,因此,当他以惯用的开玩笑的语气向她提出问题的时候,她表示感激地掀动了一下睫毛。
“累了吗?”
“累了。”
母亲站在门旁,叉着手指头,惶惑不安地倾听着,她注意听的倒不是他们说些什么,而是他们说话的语调本身。现在,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走到过道上,她忧伤地摇摇头。嘴唇无声无息地翕动着。她站住了。花盆里有一些灰尘。她用围裙角拂掉它。又继续向前走去。
叶尔肖夫忧郁地望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机械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白色罩衣,突然发现,他们沉默着。
“您今天多安静啊,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您没有吵闹……”
“我有时候是这样的!”他低声说。“您在沉思?”
“请原谅。我今天累了。您说对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
“什么?”
“跟我谈一点儿……关于您自己的……什么……”
“什么?”
“譬如说……谈谈您的童年……”
“童年?这里面又有什么使您感兴趣的呢?”
“您总是这么安静的么?”
“不……”她微笑着。“我和男孩子们打过架,打过弹弓……”
“我也是这样猜想的。”
“为什么?”
“安静是后来出现的……随着女性……”
叶尔肖夫的语调有些异样。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安地挪动着。
“您梳过小辫子吗?”
“不记得了,好像梳过。”
“您不愿意告诉我,我看得出来。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忘记她有没有梳过小辫子的。”
“说真的,这没什么意思。看来您今天有点愁闷,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您怎么啦?感到不舒服吗?”
“我感到很好。也不愁闷。我干吗要愁闷呢?相反,我倒觉得您变得有点愁闷起来了。”
“没有,没有……”
“很好。我希望您永远愉快。瞧,我又能为您做点什么呢?跳舞,我又不能。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唱个歌……您能不能给伴奏?……”他朝钢琴那边点点头。她惶恐地站了起来。
“不,不,我要走了。……”
他郁郁地看着她。
“说真的,您应当休息了。您的样子看来确实是很累了,亲爱的……大夫……您走吧……回家去吧。”
“回家?是的,我回家去。也该回去了。”
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向他点点头,顺便替他整理一下脚后褶皱的被角,然后向门走去。
3—5—7,3—5—7,3—5—7,3……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在波里亚大婶的屋子里。钢琴声停了下来。维洛契卡睡了。波里亚大婶在桌子旁边忙着,倒着茶。轻轻地响起了《感伤华尔滋》曲。突然中断了。重又响起了了:3—5—7……
“行了,”波里亚夫婶说道,“今天一天也跑得够累啦。来喝杯茶吧。”
“我不想喝。”
“来吧,我买来了新鲜的面包。”
“我不想吃,波里亚大婶!”
波里亚大婶拿着茶杯的手垂了下来。她望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低垂着的头,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踌躇了一会儿,说道:
“好,你弹吧,弹吧。”
“我也该睡啦。明天一早就得看门诊。”
但是她的手指又在琴键上弹了一连串音阶。
诊巧所。走廊,实际上这就是候诊室。一整排白色的门,上面写着黑色的号码。挂号处的小窗。
在一间小小的诊察室里,穆洛姆采娃大夫在看门诊。一张窄窄的、铺着床单的白色病床上,躺着一个赤膊的小伙子。他脚上穿着一双短统靴,裤管塞在靴筒里,两只脚伸在床外。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走到桌子旁坐下,在一份表格上填写着。
“您可以穿上衣服走了。”
小伙子站起身来,一边往头上套衬衫,一边问道:
“病假证呢?”
“病假证是发给病人的。”
“那么我呢?”小伙子慌张地问,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刹那间消失了。
“您很健康。走吧,叫下一个。”
“大夫,我没去上班……都怎么办呢?您说?”
“您看着办吧!”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鼻孔气得鼓起来了。“您怎么不觉得难为情?”
“痛啊!就这儿!啊……”
“少喝点酒就不会痛了!叫下一个,别耽误我的时间!”
阿卡宁在诊疔所的走廊里走过,他一边走一边向左右两边的人微笑着。他的白色罩衣飘舞着,神情非常潇洒。他连门也不敲,就推开穆洛姆采娃大夫诊察室的门,跟一个看病的矮小的老太太同时走进去。
“请稍等一会儿,老大娘,”他以一种温和而又冒眛无礼的态度说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叫你。”
阿卡宁把老太太关在门外。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连看都没看他,一心一意在洗手。
“我请求您再也别这样做了!”她说得非常轻。
“丽莎,难道您还不能了解?……”
“我了解!”
“昨天……”
“昨天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
“丽莎!……”
“我很忙!”
“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
“病人在等着我哪。”
“让他们等一会儿吧……”
阿卡宁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走到门边,用平静的声音喊道:
“下一个。”
老太太走了进来,于是他不得不走出去。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在收拾自己的屋子。地板刷子倚着桌子放着,刚从厨原里拿来的脸盆摆在屋子中间。门铃响了,她走过去开门,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块满是尘垢的抹布,正是刚收拾过屋子的样子。
“是您……您!出了什么事了?”
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站在门口。
“谢天谢地,什么事也没有,大夫。我到您这儿来……是想跟您谈谈。……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请……进来。往这儿走。请原谅,我……正在收拾屋子。……”
“这也是日常少不了的事……”老太太环顾了一下屋子。“请原谅,我可以在哪儿坐一坐?稍微有点儿累了……人老了。我的儿子也不年轻了……”
“啊,对不起,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您这儿请坐吧……尤利·谢尔盖耶维契的身体真的很好吗?”
“很好,别谈他了……就像往常一样……是的……”
一阵沉默。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期待地、稍稍有些惶惑不安地瞧着老太太。她的手指搓揉着还在她手里拿着的抹布。沉默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用颤抖的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绢来。“我要说的话会使您感到奇怪,大夫……您反正是个好人,您是这样的善良、聪明,要是我说得不对,请别赶我走。……即使您赶我走,我也不会见怪的。”
“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您想要跟我说什么?说吧,不然我们两个人都很紧张。……”
“唉,”老太太绝望地摆了摆手,在这一瞬间,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叶尔肖夫有很多地方像她。“您别再到我们家去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两手紧紧地捏着抹布,低垂着头,但什么也没有问。
“我对您说实话……您很亲切、人很好、很可爱,病人都喜欢这样的大夫。……您到我们家去看病,尤拉也很高兴……可是最近我发现,他不只是高兴……他是这样焦急地盼着您去……母亲的心是骗不过的。他会爱上您的。他为什么还要增添这样的痛苦呢?……他这个人啊,干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的。您来了一会儿就走了,甚至连想都不会再想起。可他就只能苦苦地想念着您……我的话说得很笨,可我心里难过极了!……”
“好,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她低声说,“我再也不去了。……”
“您生我的气了吗?我并没有认为您是个不好的医生。……”
“我没有生气,安娜·康斯坦帮诺芙娜……”
“您是这样美丽,聪明……像个鸟儿似的,爱飞哪儿就飞哪儿!可是他……”
“我都明白了,安娜·康斯坦蒂诺芙娜。”
“让我吻吻您。……”
老太太一把搂住这个呆呆地站着的妇人,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又摆了摆手,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一个人,她把抹布紧紧地贴在胸前,来回地在屋子里徘徊。她久久地望着墙上的一个斑点,竭力想用手指擦掉它,然后又用抹布去擦。忽然她又忘了墙上的班点,看了一下周围,痛苦地回忆着她刚才想要做什么。于是她又重新在屋子里徘徊,然后把抹布放在桌上,设法用手去展平它。电话铃响了。她把手按在话筒上,久久地思索着该怎么做,但是也没考虑出什么来,就又走开去了。电话铃响着响着,过会儿也就不响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站在镜子旁边,凝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屋子里暗下来了。她扭亮了电灯,重又回到镜子旁边。一双热情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从镜子里望着她。这个女人非常严肃、纯朴而真挚地对着自己的映像说道:
“啊,痛苦啊,痛苦……”她四下里望望,用手擦擦前额。“我本来该做什么……该去看哪一个病人?……哦,对了……”她看了一下表。七点钟。“不!不用了……已经不用了……”
电话铃又响了。在寂静的屋子里,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她走到床边,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匀调,从床上拿起一个枕头,盖在电话机上,铃声马上就变得拖长、喑哑、如怨如诉了。然后她又同样机械地关了电灯,俯卧在床上。
七点钟。叶尔肖夫望着镜子在整理头发,微笑着。镜子里映出滨河街道,现在它被一群孩子所占领。一片喧嚷声。显然,孩子们在玩着打仗的游戏。进攻和防御都以令人羡慕的饱满精力在进行。叶尔肖夫兴奋起来了。他的手轻轻地动着,似乎他自己也是战斗的参加者。表上的指针慢慢移动着。
“妈妈!”
“我在这儿!”
“我的表不是慢了吧?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对不对?”
“对的,尤洛契卡……尤洛契卡……我刚才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
“你可以……放一点音乐听听……收音机……”
“还听什么音乐?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大夫……是的……”
表上的指针慢慢移动着。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还是俯卧在床上。电话铃在枕头下面闷声地响着响着,又沉寂了。这是叶尔肖夫打来的电话。屋子里又寂静无声了。枕在头下的手腕上的表滴答滴答地响着。
指针移动着:七点二十分,八点,八点三十分。
门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人仍然没有动静。门铃又响了,有人在敲她的门。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您睡了吗?有人来找您,找您……”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慢慢地抬起头来。
“谁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道:
“大夫同志,是我——斯皮林。娜斯琴卡的爷爷……”
她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整理着头发。
“请进来……电灯开关就在您旁边。左边。请扭开吧。”
“把您吵醒了吧?请原谅,大夫。”
她用呆板、无表情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又出了什么事情啦?”
老爷爷无缘无故地用帽子搧了几下,虽然天气一点都不热。
“娜斯琴卡要您去,她又有点儿不舒服。您快去吧,快去吧……我们已经给您打过电话。可您这儿没人接。”
“是吗!……”
她的声音和目光是那样难以理解地淡漠,这使老爷爷很吃惊。他皱着眉,两眼从毛茸茸的眉毛下面敏锐地端详着她。
“您自己莫不是病了?需要不需要什么?要不,我替您去找个人来看看?”
“不,我很健康。”
她拿起出诊用的皮包,向门口走去。老爷爷赶到前面去替她开门,然后又跑去打开通向走廊的门。
他在前面跑着,总是想设法窥视一下她的眼睛。他就这样奔忙了一阵子,把她请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郑重其事地摊开双手,用兴高采烈的声音说:
“瞧,咱们都在这儿了!请您赏光!”
斯皮林的儿子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起来迎接他们。可以看得出,屋子是由两个男人的笨拙的手布置的。没有熨平的餐巾,鼓鼓囊囊的桌布。桌子挪到了屋子中间,上面放着一大瓶花。桌上摆着冷盘和伏特加酒,盘子里有煮猪肉、咸黄瓜、洋白菜。一锅子热腾腾的土豆还在冒气。娜斯琴卡裹着被子坐在桌子旁边,热情地向自己的大夫点着头。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惊奇地站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是干什么?”她严肃地问。
“请您到我们这儿坐一会儿!”老人庄重地说。“我们想对您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尽我们的能力。我拿茶壶去。”
“请您别生气,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儿子低声说。“菜做得不好。这是我爸爸做的。他尽他的能力做的。我也没有帮他做,免得他感到委屈。他又不愿意请邻居帮忙。什么都得自己……为了娜斯佳,我们是多么感谢您。……”
“您别这样说,我亲爱的……”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你们这儿非常好,我很喜欢。一切都弄得很好……只是何必要这样呢?!”
老人出现了,叮叮当当地拿着盘子。
“这个我们知道!”他愉快地说,儿子这时候才轻松地吁了一口气:这整个计谋使他耽了很大的心。
“请坐!瓦夏,你请……娜斯琴卡,快请我们亲爱的客人坐下!”
娜斯琴卡细声而稳重地跟着说道:
“请坐,请坐,医生阿姨……”
两位主人在大夫周围忙着。父亲叽叽咕咕地对儿子说:
“把垫子拿到椅子上来……不是这个,傻大个……”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微笑着。
“不用了,请别费神了……不,我不需要垫子。坐在垫子上反而不舒服。”
都坐下来了。老爷爷先用炯炯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然后就往大夫的杯子里倒酒。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困窘地摇摇头。
“倒葡萄酒吧,爸爸!”儿子说。
“啊,我一下子……”
“不,不,我就喝伏特加吧,”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果断地说。
“瞧你,多什么嘴!”爷爷以胜利的姿态挤挤眼。“大夫,你吃点冷菜吧。这可不是灌肠。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直直爽爽、实实在在的。”
“爷爷不喜欢辣的冷菜,”儿子责怪地说道。“我本来想弄点儿来的,他不让。”
“我很喜欢煮猪肉,”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微笑着说,“还有土豆……黄瓜……”
儿子表示感谢地对她微笑着。
“啊哈,”老人高兴地对儿子说,“叫你别开导我吧。我饭都比你多吃了好多年呢。”
他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盘子里夹了一点样子很怪的菜,她疑惧地看着那菜。
“现在我们干杯吧。……”
“那我呢?”突然,娜斯琴卡委屈地说。
“我已经给你倒了汽水啦,”父亲回答她。“瞧,这高脚酒杯里不是吗!”
“汽水?”
“你还说呢……”老爷爷已经打从心眼儿里高兴起来了。
“头杯见了底,好似长流水……”
他举起坏子,严肃地看了大家一眼。
“这句俗话很重要。就凭这句话,也一定得一杯干到底。”
碰杯。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勇敢地一饮而尽,呛得喘不过气来了。爷爷像对小孩那样,把一块黄瓜塞到她嘴里。
“快吃黄瓜……快吃黄瓜……”
“这一回酒我们为什么干杯呢?为你干杯,马克西莫芙娜!为了你能这样全心全意地工作,为了人们都热爱你……”爷爷翘起一只大拇指,“人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热爱一个人的。祝你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好,碰杯吧,大夫!祝你永远快乐,永远没有忧伤和烦恼……”
“谢谢!……”
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她又一次地没让眼泪流下来。她感到周围是这样温暖,仿佛她内心深处什么地方的一团冰块也开始融化了。
“这杯酒是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关怀,”爷爷说。“来,干了它!……”
一饮而尽。
“嗳,我就是爱喝酒!”老人很自信地向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弯下身来。“大夫,你很爱吃土豆吧?这么说,是从小就吃惯了。在哪儿吃惯的?”
她用手抚摸着前额,格格地笑着。内心深处的那团冰块正在融化……融化……头仿佛变得轻气球那样轻了。
“在家里吃惯的。我父亲很爱吃烤土豆。”
“父亲?他是干什么的?”
“细木工。制造贵重木器的。……他是一个出色的老师傅。人也很善良。……”
“去世啦?”
“早就去世了。”
“为了纪念他!为了他教养出这么个好女儿,啊,娜斯琴卡,但愿你长大了也像大夫那样好。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的好处……来,再干一杯。”
“哦,我不能喝了!头要发晕了。”
“你好像有什么烦恼?瓦希卡,把手风琴拿来!”
爷爷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儿子拿来了手风琴。
“拉吧!”
儿子开始拉起来。一首无线电里经常播送的歌曲的旋律响起来了。爷爷要把儿子手中的手风琴拿走。
“别唱这个歌!拿过来吧!……”
犹豫了一会儿。儿子把头向后一仰。他的肩膀紧张起来。老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向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弯下身去。
“这支歌他唱得很好,”他耳语着。“他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支歌……”
低沉的、悦耳的男中音唱起来了:
半路上,我的马车夫,
瞧着那个村子。
他心儿蹦蹦跳动,
轻悄悄地唱了起来。
老人忧伤地翻翻眼睛。他用那喑哑的低音唱起来了。
你的美丽毁了我,
人世对我已无可留恋。
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迷住,
既然我不合你的心意!
娜斯琴卡信赖地靠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转过头来轻轻地用嘴唇吻着小女孩的头发。歌声拖得长长的,完全把人吸引住了,仿佛这位马车夫的愿望已经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自由漫步,无垠的草原也已经展现在眼前。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苏醒过来了,这反映在她的眼睛里,反映在使她的胸脯迅速而剧烈地起伏着的呼吸中。有一种古老的情感曾经产生过一句谚话——把忧伤驱散在纯洁的田野上。她突然短促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打发掉什么东西似的。爷爷斜眼望着她,一切明白了。他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儿子又唱道:
你的美丽毁了我,
人世对我己无可留恋!
爷爷已经在唱第二遍了。她感到和这些强壮有力而又真挚纯朴的人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他早已发现,而且也不能不发现她的情绪不好。但是他们没有用言语,甚至也没有用目光表明他们知道了这一点。现在她已经能够和他们一起唱歌,而不至于去破坏歌声了。她也唱起来了。清脆的女声加入到男声中来,使男声显得更加动听:
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迷住,
既然我不合你的心意!
收音机的绿色小孔闪亮着。在一线灯光中,可以看出一缕轻姻在袅绕。叶尔肖夫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纸烟的火花忽而闪亮,忽而熄灭。
“还没有睡着吗,尤拉?”
“是的,我白天已经睡得很够了。”
“一整天都来了人。你工作了一天。什么时候睡过了?”
“睡过了,睡过了……你在干什么?干吗不睡去?”
“我很担心,尤洛契卡……”她低声说,“我的孩子。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一点都用不着为我担心。我觉得很好。睡去吧!”
“就去,就去……”
纸烟的火花忽而闪亮,忽而熄灭。叶尔肖夫倾听着。万籁无声。他用肘撑住身体,拿起电话筒。拨号码。愈拨愈快。
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空荡荡的屋子里,电话铃响着。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告辞要走了。
“不,不,别留我了!我在你们这儿玩得很好。”
“好吧,那就不强留了……常到我们这儿来吧,姑娘,见到你,我们会高兴的。瓦夏,快去拿帽子。”
“已经拿了。”
“不,不,不用拿帽子。谁也别去送我。我不是小孩子,不会迷路的。这里是我的区。我晚上总是在这里跑来跑去的。”
“那怎么行呢?”
“您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把帽子放下吧。好了,不应该扰乱我这样美妙的夜晚……”
“那怎么办呢?”老人摊开双手。
她走出去了。
“快跑,瓦希卡。只是别让她看见。”
城市沉入了睡乡。有什么遥远的声响迎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飘来,似乎是楼房的墙壁在歌唱。周围是这样美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瓦西里·斯皮林小心翼翼地在楼房的阴影里走着。大夫停下的时候,他也停下,大夫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也跟着她走。
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一排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她们又笑又唱,把整个宽阔的街面都挡住了。今晚她们在庆祝她们念完了中学。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慢慢地迎着她们走去。
“来了!”谁用嘹亮的、快乐的声音喊道。
刹那间队伍散开来,把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围住。她微笑着站住了。
马上就有好几个声音同时请求道:
“请您说个名字!……请您说个男人的名字!!!……”
她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说出:
“尤利……”
好几个声音同时喊道:
“尤拉!尤拉·马特维也夫,到这儿来!……”
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从一群男孩子中间走出来。
“您好,”他很有礼貌地说。“我们向您提个问题:如果让您再一次选择职业的话,您会选什么?”
“医生……”
“医生?”小伙子高兴地喊道:“要学医的,快过来!送大夫回家!”
人群中走出来三个笑盈盈的姑娘和一个小伙子。
“可以送您回家吗?”
他们挽着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胳膊走了。其余的人唱着歌,继续前进。
瓦西里·斯皮林含笑回家去了。
天已大亮。叶尔肖夫躺着,两手枕在脑后,嘴里照例衔着一支点燃的烟卷。他的目光凝集在天花板上,眼睛里流露出不自然的紧张严肃的神情。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拖鞋声。他像小孩似的赶快把烟卷从嘴里拿下来,藏到被子里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母亲悄悄地走进屋子,俯身看他。儿子均匀地呼吸着,甚至还微微打鼾。母亲把手伸向他的脸、头发,却不敢碰着他,怕他会惊醒过来。
头在枕头上动了一下。母亲屏息站住。
“睡吧……睡吧……”
她蹑着脚走到门旁。从被子底下冒出了一缕轻烟。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睡在窗户旁边的安乐椅上。第一道斜照的阳光落进了屋子。光线逐渐扩大,蔓延到所有的角落。
阳光普照下的树木投射出斑斑点点的光圈。微风吹动窗幔,墙上反射出来的光点在地板上跃动。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醒来了。她一下子都想不起来怎么会躺在安乐椅上。
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环视着屋子。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她开始收拾着零乱的东西。那块抹布还在桌子上。
“多不像话啊,”她用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太不像样了,亲爱的……”
桌子上有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她撕开了信封,窄窄的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党委会请您在二十五日六点钟……”
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旁,坐着十五个左右的人。区委会议正往进行。区委书记低头坐着,像往常一样,一绺头发垂在额上。他在一张纸上信笔画着小圈圈,不时地抬起头来,时而面带笑容,时而皱着眉头,看看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
她在发言。脸上的表情非常激动。
“……我提不出什么技术上的建议,我不是技术人员、不是工程师。但是任何一个人,甚至瞎子都看得见,这种情况实在叫人无法容忍。工厂的煤烟毒害了全区人的生活。也许还不只是我们这个区,但我只谈我所知道的。想要装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笑脸来敷衍搪塞,我认为是可耻的。……”
“喔唷!”
这是厂长喊出来的。他旁边坐着总工程师。听到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最后几句话,总工程师脸上习惯性的傲慢的冷笑很快消失了。
“不要打断发言!”区委书记严肃地说。
“……我认为,”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理直气壮地继续说,锋利的目光逼视着厂长,“提出什么要缩减生产任务的这种建议,这只是危言耸听,是偷换问题的性质,是硬不愿意解决问题。解决它干什么呀?烟嘛,小事情!毒害了千万人的呼吸?有什么大了不起!只要工厂的计划能完成,工厂领导人直接负责的事情都上了轨道,那就行了。其他的事情还管它干什么!”她转身对着工厂的代表们,“这不是好党员,不是好人……”
“费多尔·伊凡诺维契!”厂长生气地大喊起来。
区委书记举起一只手来。
“对您有意见了,大夫!”从他的语调中所不出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对不起!”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摸了一下脸。“也许,我说得不恰当。只不过此时此刻,我恨他们!……”
桌子旁边响起了一阵窃窃的笑声。区委书记的头垂得更低。
“笑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今天的苏维埃人,我们的同时代人,应当生活得很好。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所说的也不是一般的抽象的人类,而是住在我们周围的人!这中间也包括那些呼吸你们的煤烟的人。……谁都知道,第五发电厂已经找到了办法,装上了除烟器。涡轮工厂和基洛夫工厂也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你们呢?……”她突然停住了,惊愕地四面望望,说道:
“也许,我说得不对?……”
“不!”区委书记迅速地说道,“您说得非常好!请往下说吧。”
“我说完了。”她坐了下来。
“有问题吗?”
沉默。
“怎么样,我们来讨论一下吧。”
“我能不能先走?”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问道,“今天还有三个病人在等我呢。”
“那就不留您了,”这时她已走到门口,区委书记又说一句:“谢谢您,大夫!”
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困窘地微微一笑,很快地走了出去。
马上响起一阵嗡嗡声。一个患气喘病的胖子把身子俯向厂长。
“我的上帝,你的嘴是怎么啦,还说不过一个娘儿们……啊?”
坐在桌旁的人都笑了。区委书记眯缝着眼睛。
“得了,别开玩笑啦!同志们,我不知道你们感到怎么样,可是我实在觉得很惭愧。当她在这里发言的时候,一种非常简单的想法一直折磨着我。我在想,谢尔盖·波尔费里耶维契会不会同意解决煤烟的问题?我想应当会同意的!因为她把所有的理由都对他说尽了,可他还是不同意。这是怎么同事呢?为什么我们经常有这样的事——在区委会里,在公开的会议上,认为一切道理都很对,可是一回家就根本不理这一套了。难道这位区诊疗所大夫说得不对吗?也许,我们有时候确实会变成坏共产党员?啊?”
他注视着坐在他面前的人们。
日子过得很快,初秋天气。微风把枯叶吹到人行道上。一个燥热的清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又响起了鞋后跟着地的咯咯的声音。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俯身在一张窄窄的小铁床上。她立刻就明白——完了。但是她仍然卷起白罩衣的袖口。
“氧气枕头!我上次已经说过,应当准备一个!”
“有!在这儿!……”
发黄的眼白从微微阖上的眼睑下望着……嘴紧闭着。稀疏的胡子似乎是粘贴在上嘴唇上的。
“忍耐一下,彼得·叶里斯特拉蒂契,忍耐一下,亲爱的。我们就会把一切都弄好的。忍耐一下,想想,您该见到的那个日子还没到呢。……”
突然,连她都没有料到,胡子轻轻地动起来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到那儿去……那儿……该是时候了……可惜……”
她把氧气枕头的小孔紧紧地贴在老人的嘴边。女儿用手捂着嘴站在后面。她只见大夫的弯着的背怎样慢慢地伸直。氧气枕头的小孔仍然开着,氧气带着轻轻的嘘嘘声,瓢散到空间去了。
大夫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自己曾经答应让他活到那么一天的人。
脸上仍然带着呆呆的表情,手里紧紧拿着出诊包,她走上楼去。
“大夫……”
“大夫来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从麻木中甦醒过来了。
“你们这儿怎么啦?”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向她奔去。
“刚才他……几乎全身抽搐……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唉,大夫……”
“让我看看!”命令式地:“要镇静!”严厉地:“自己要能控制自已!”
床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坚忍着,但显然,痛得很厉害。他咬着嘴唇,身子半曲着。
大夫向他弯下身去,迅速地检査了一下。
“电话在哪儿?”
“他怎么啦?”母亲抓住她的手说。
“没什么可怕的,”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对母亲笑了一下,把她当作孩子似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别耽心。是阑尾炎。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过十天就可以回家。”
“要动手术吗?……”
“这一点都不可怕!请马上带我去打电话。”
她的手在拨电话号码03。
随着拨动电话号码的响声,马上听到急救信号的吼叫。这是急救所的调度室里的信号在鸣响。护士们连忙跑向汽车。
值班大夫跳上了车子,坐在司机旁边。汽车在大街上飞驰。
当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从病人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楼梯上出现了一群穿白罩衣的医务人员。
区委书记坐在叶尔肖夫身旁。薄暮。屋子里的打还没有扭亮。叶尔肖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渐渐变暗的镜面。
“当然,你广播得很好,”区委书记接着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但是刚一开始,许是有些太激烈了。让人听起来好像是在掐住别人的脖子!”
“不是掐,”叶尔肖夫不高兴地说,“我觉得不是在掐别人的脖子。”
“废话!这样,西欧新闻界的大多数人会叫嚣说:这是苏联的宣传!”
“既然上帝创造了豺狼,那它们就得弄点什么大嚼一顿,不是吗?让它们叫嚣好了。你自己不是说过:我们不是在做和平与战争的买卖。我们的目的是纯洁的。人们不是傻瓜,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要是不明白,那我们就再解释一遍!开灯吗?”
“随你的便。最好还是不要吧。”
“尤利·谢尔盖耶维契,你怎么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了?我看,连母亲也在为你不安了。你怎么啦?能不能跟我谈谈?我能不能帮助你?”
“你也没法帮助我。我心情不好,费多尔!”
“我看出来了。”
他们沉默不语;镜面愈来愈暗了,只有那一道银光闪闪的涅瓦河清楚地映在镜面上。
“我有一件很不幸的事情,费多尔,”叶尔肖夫低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区委书记默不作声。
“你在听吗?”
“我听着。”
“谢谢你。可是你别想法来安慰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是不会因为这样就变得消沉起来的!可是,是什么不幸,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不幸!”
“不幸,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啊!不,我在撒谎!”他突然使劲地喊了一声,马上又用正常的声音说道,“我在撒谎!我很幸运!我都没想到我会这样地爱一个人!我以为,这一切都和我无缘了。二十五岁那年,我有过一段该死的恋爱……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结束了。不需要任何爱情!只要有科学就行。当然,我也胡闹过很多次。可是爱情……我还从来都不知道它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将来等我临死的时候,我也要说一声谢谢,因为命运并没有忘记我,让我知道了爱情!……”
他停住不说了。温柔的微笑使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她来的时候,我一直都控制着自己,”他低声说,“可现在见不到她了。她不来了……费多尔……我没见到她……已经好久了……”
“她不来了?”区委书记问。屋子里黑漆漆的,为了要看清叶尔肖夫的脸,他紧挨到他跟前来。
“不来了。”
“她胆怯了?”声音里包含着冷淡和轻蔑。
叶尔肖夫突然一把抓住区委书记的衣襟,紧紧地把他拉近自己身边。
“要是你敢……”他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透过牙齿缝发出咆哮了,“说她的坏话……我的手还有力气……”他停了一会儿:“对不起,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太激动了……”
“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刚才是为你感到委屈!”
“不,她不是胆怯……她不可能胆怯的!只不过她意识到了。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很敏感的。她不想给自己招来多余的痛苦。”
“你说,你没有把她理想化吗?我们都有点喜欢替自己想像出一个十分理想的女人!”
“把她理想化了?我想,没有。不过,也许,我是把她理想化了!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我能够砍掉自己一条腿,也和你一样,只有一条正常的腿,我也就这样做了……可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谢谢你,朋友!……但是我决不退缩。”他愈说愈响,最后已经是用叶尔肖夫式的大嗓子在喊了:“我决不退缩!起先曾经有点儿退缩了,可现在我再也不会退缩。现在我已经能够大声地说出来,并且感觉到我决不会退缩!我能够站起来!能站起来的!”
“好,”区委书记满意地说,“看你又喊起来了!现在我放心啦。”
他的声音是愉快的,然而脸色却很忧伤。他知道,现在叶尔肖夫没有看他。即使看,在夜色蒙胧中也看不清。
“我现在得走了。还有事情。”
“走吧。为了这次谈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你成了多愁善感的小姐啦,”区委书记挖苦地说。
“见你的鬼去吧!”
“我这就去。”
“不过你可别去打听她是谁!”
“不会的!”区委书记说得很肯定。“起先我决定去找她,想和她谈一谈,可后来我明白了:这只是你和她的事情。别人在这里无能为力。你们自己决定吧。再见。”
“再见!”
冬天,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美丽的浓雾。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急急忙忙地在街上走着,低着头,连看也不看周围。
街上挖了一道壕沟。壕沟上架着木头踏板。她在踏板上走着的时候,从上面传来的一声喊叫,使她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壕沟那边,是一大片高耸着的建筑架子,起重机在开动,带有传动装置的载重汽车发出辘辘的响声。
在街道上空的建筑架子上,有好几个人在激烈地进行争论。区委书记俯身在随随便便地钉住的栏杆上。
“穆洛姆采娃同志!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下来!”
过了几秒钟,他出现在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身旁,用手绢擦着手。
“我想耽误您几分钟,叶丽莎维达……”
“马克西莫芙娜……”
“对,对,马克西莫芙娜。我倒是记得的,只是我怕叫错了,因为您是很严肃的……好,我得耽误您一会儿。我们的病人使我感到不安。”
“谁啊?”
“叶尔肖夫。”
“叶尔肖夫?”
“是啊。他的情况很不好。对别人,我是不会这样说的,可是您是大夫。我犹豫了很久,也不是一下子就决定找您的。我曾经找过给他治病的希洛特金教授,您可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我猜,”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郁郁地说道,“他不满意我。”
“您没有猜对。他说您是一位很有才能的大夫,您想要在叶尔肖夫身上引起,那个什么……重复的……震动……对了,这叫什么?……”
“震荡?”
“对了,我忘了。他说,引起震荡——这个企图是正确的。……”
“不过教授对这个企图没有信心,是不是?”
“您自己还有信心吗?”
“有。”
“请把手给我。您是个坚强的人。可是叶尔肖夫失去抵抗的力量了……您为什么不作声?”
“我在听您讲。”
“费多尔·伊凡诺维契!”上头有人喊叫,“快到这儿来,不然没等这个官僚主义者自已愿意,我就要把他扔下去了……”
“我就来!”区委书记喊道。“叶尔肖夫的情况不好,”他匆匆地继续说,“他……我不能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反正他很苦恼。您是看不到这一点的,而且谁也不会看到,可我……是知道的。我需要听听您的建议:采取什么措施?”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咬着嘴唇,双眉之间掠过一道皱纹。乌黑的眼睛严肃而又忧伤地望着区委书记的眼睛。
“别让他闲着,”她低声说,“不要让他陷入沉思。让他更多地工作。最好让他跟人争吵争吵。您不用害怕。”
“好,我们一定照办。可是您采取什么措施呢?”
“我……我,可惜……我不再给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治病了。我有……另一些病人……”
“可您还在我们这个区里吧?”
“我……现在另外有一个病区。我……现在不到叶尔肖夫那里……”
“很久了吗?”
“不太久……”
“是……这样,”区委书记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很对不起,我耽误了您……再见。”
“再见,费多尔·伊凡诺维契。”
她走了。走得比刚才慢多了。区委书记目送着她。
“费多尔·伊凡诺维契!”上面又喊了。
“马上就来!”他机械地回答。
他继续站在踏板上,两眼望着慢慢远去的纤细的身姿。
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
“傻瓜……我胡说了些什么啊?!”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坐在窗旁,膝盖上放着一件揉成一团的连衣裙。她正在缝着,像近视眼似的弯着身子。然后又把针线活儿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发呆。敲门声。她没有听见。敲门声继续着。门被推开了。她慢慢地转过头来。门口站着阿卡宁。
他稍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从她那儿得到一句话,于是毅然走进屋子来了。这时,她才站起身来,非常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卡宁站在她面前,两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微微摇晃,漂亮的脸上带着嘲讽的徼笑。
“对不起,打扰了您,可我有事来的!”
“您有什么事?”
“我想要知道,亲爱的同行,为什么您不再到病人叶尔肖夫都儿去了?”
“病人……叶尔肖夫?”
“正是他!”
“为什么您对这个感到兴趣?”
“请允许我回答。因为,为了这个病人,我和您之间还有过很大的意见分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对于必须采用什么学方法来给这个病人治病,是有您的独立见解的,您还搞乱了我所规定的治疗方法。”
“现在是柯萨列夫大夫在给叶尔肖夫治病。这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内科医生……我把我自己的看法和您的看法都告诉他了。”
“柯萨列夫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大夫,这我同意。可是叶尔肖夫,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住在您的区里的吧?那您为什么不去看他了?”
“这……与您无关。”
“无关?”阿卡宁的语调完全变成嘲笑的了。“亲爱的同行,是不是因为您最后还是听取了我的警告,明白了您这是轻举妄动,于是就决定溜走了?是不是?难道不是这样吗?您还记得吧,您怎样在楼梯上用轻蔑的眼光看我。哦,这种目光啊!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他装腔作势地模仿下一下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目光和姿态。“哪时候我没吭声。我算个什么?自私自利,怕负责任的医生,一个怕断送自己的前程的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又不是圣人,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是不去冒险的。”
“就是有必要,您也不会……”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带着厌恶的好奇神情看着他。
“可能,可能,”他被激怒了,煞不住已经说了一半的话,于是就比他所希望的更多地暴露了自己。“我不是圣人!但您也不比我好。我看,我们倒是天生的一对。我甚至还此您好一些。别冷笑,我的不动声色的同志!我,可能不会去进行冒险的试验,可是当我的病人的病情恶化的时候,倒也不会逃走。”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尖声叫喊起来:
“怎么?!恶化啦?”
“是的,恶化了!恶化了!别装聋作哑了,好像您还不知道这回事似的!他又面临着新的神经震荡,而这种震荡会带来什么?……我想您是知道的……”
她毫无目的地走向屋子的一角,又重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用手揪住喉咙,然后开始搓着手,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轻轻地说:
“他怎么啦?快说吧?别折磨我了。……”
他看着她。在这一刹那以前,愤恨蒙住了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即使瞎子也可以明白了。
“您……您……原来您爱上了这个……半身不遂的人……您!不,这很好,很妙……”神经病理学家昂着头,恶狠狠地笑着。
砰的一下关门声把他从迷惘中唤醒了。他环顾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人了。
“丽莎!”他又一次地以威胁的口吻叫道,“丽莎!”
走进敞开着的门来的不是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而是波里亚大婶。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摇摇头。
“瞧你什么个样儿!”
“见鬼,您钻到这儿来干什么?您跑来,是想嗅一嗅……”
“我还嗅个什么劲儿?一切都清清楚楚。你很高兴!以为她是和你一样的人!”
“我劝您别管闲事!”
“这怎么叫闲事呢?只有你才把所有的事情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大一点的,是自己的事情,另一部分小一点的,是别人的事情。你甚至还想要挟丽莎维达,因为她是个单身女人……可是要知道,她不是孤单的。她有很多亲人,大家不容许你欺侮她!这回你是失算了。”
阿卡宁渐渐地已能控制住自己了,甚至脸上还浮现出笑容。
“您说话带刺,波里亚同志!您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那样就该把我交给法院了!”
“可惜的是,你不会受到法院的审判!你很谨慎。就连现在也胆怯了,低三下四起来了。好吧,这里没有你的什么事了。走你的路吧!”
“不要激动。激动对身体不好。”
阿卡宁伸手做了一个动作幅度很大的告辞手势,带着大夫安慰病人的表情,点点头,走出去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不是在跑,而是在熟悉的街道上飞着。街上行人都回过头望她。她却谁也没看见。只有她自己的声音追随着她:
“我的亲爱的!我的可怜的!发生什么事情了?都怪我,怪我!亲爱的!……”
大街,小巷,滨河街道。熟悉的房子。
跑上楼梯,按铃。开门的一刹那,将是最沉重的时刻。那会窒息得喘不过气来的。母亲把门打开了。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恐惧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在她脸上看到她害怕看到的一切可怕的东西。但老太太却愉快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亲爱的……您来了,这很好。……”
“出了什么事了?”
这时候母亲才注意到她那由于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眼睛,她那变苍白了的脸。母亲拍了一下手:
“这是怎么啦?您的脸色这么难看……”
“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怎么啦?”
“还是那样,还是那样……不过……”
“他自己感到……不好受吗?”
“是,不,不……只是……”
紧张的空气和缓下来了。就在门槛旁,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把脸埋在老太太的肩上,痉挛地用两手抱住了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低声啜泣,尽力控制着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和肩膀,惊恐地回过头望着。
叶尔肖夫紧张地屏住呼吸,倾听着从门道里传来的声音。突然间,他开始辗转不安起来。他极力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是可怕而徒劳无益的努力。他的脸歪扭了。强有力的手想要把不能动弹的身体往前抛,但是抛不动。站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站起来!前额上满是汗珠。意志应当战胜。但是腿不能动弹。他用两只拳头敲着腿。他的声音像雷鸣般传到了门道里。
“我要站起来,真该死!那儿怎么啦?!妈妈!谁在那儿?”
母亲惊惶失措地跑了进来。
“你喊什么?怎么啦?大夫来了!……”
他用手肘撑住身子,等待着,目不转晴地望着门。
“可以进来吗?”
他重又躺到枕头上。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微微喘息着,好像刚上完陡直的楼梯似的。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他们互相望着,默不作声。沉默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想要说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语言已经不需要,反而会显得虚假了。他第一个打被了沉寂,说出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话来。她的乌黑的眼睛马上流露出了感激之情。
“您好久不来了,大夫!瞧我都等得快要死了……您身体怎么样?”
“很好,谢谢!”
“您瘦了很多!”他声音颤抖着。“没生病吗?”
“不,我很健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又要谈我了吗?该先让我来给您检查一下……”
“来得及的。工作很多吗?”他想出了一个问题,这在他可说是困难极了。
“很多……好像是很多……您还记得吗,我和煤烟进行了斗争……”
“和煤烟?哦,是的……和煤烟!那么怎么样呢?”
她笑了。
“听起来很可笑:和煤烟作斗争!对不对?……”
“可笑!”他忽然醒悟过来:“不,为什么可笑呢?”
又是一辉沉默。沉默延续了很久,变成有威胁性的了。他们两人同时开口说道:
“您……”
“您……”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间,她几乎是绝望地说道:
“要不要我给您弹点什么?”
她向钢琴跑去,像是奔向一个避难所似的。她坐下来,掀开琴盖。思索了一会儿。手指在琴键上弹奏起来了。
现在叶尔肖夫不必去注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他注视着她那部分的侧面,阖下来的睫毛,小小的耳朵,在琴键上往来如梭的手。他微微欠起身来。又是这一痛苦的愿望——站起来。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继续弹着。
叶尔肖夫使劲要站起来。脖子上的筋都暴出来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想要怎么样。他只是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什么,可又摸不到。突然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喊声:
“啊……啊……啊……啊!”
钢琴声中断了。她站了起来。母亲跑进屋子来。叶尔肖夫躺着,头往后仰。他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她们两个都弯下身去,看着他。
“尤拉!尤拉!”母亲绝望地喊道。
叶尔肖夫看着她们。
“腿……”他低声说,“腿动了一下……我清楚地感觉到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的手一把掀开了毯子。现在她脸上专注和紧张的表情不下于他,眼睛慢慢闭上。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母亲用呆呆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叶尔肖夫望着天花板,眼睛里逐渐显出奇怪的胜利的神情。
对于他们来说,整个世界现在似乎都集中在她的指尖上了,她的手指尖终于摸到了他腿上的脉搏。起先是勉强才能听见的细小的跳动声。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感觉到,她已能清楚地听到了:笃……笃!笃……笃!跳动声愈来愈大,愈来愈有力,最后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像雷鸣般强有力的跳动声:笃,笃!笃,笃!笃,笃!
生活按照自己的顺序前进着。冬去春来。春雨绵绵的日子。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赶看去看病人。湿淋淋的雨衣。高统套鞋在水洼里走着。
楼梯。还是像过去都样没完没了的楼梯。病人。年轻的,年老的,女的,男的。
闪现出了叶尔肖夫的脸。脸上总是有温柔而严肃的笑容迎接着她。他的低沉的声音总是问她--些没有多大意义的问题,总是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感到兴趣。眼睛总是在探询着别的事情。
理发馆。闪亮的镜子。电烫架子。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坐在镜子面前。她脸上的表情紧张而且惶恐。柯洛斯科夫正拿她的头发在大显身手。他已经恢复了健康,长胖了,精神饱满。理发师挥动了一下烫钳,神情非常得意,因为他终于说服自己的大夫到他这儿来理发了。由于职业性的习惯,他说起话来总是没个完。
“您怎么能总是自己梳呢?难道女同志自己能梳头吗?真可笑!不行的!待会儿等我柯洛斯科夫给您做完头发,您就会高兴得发疯了!街上所有的人都会扭过头来看您的。”
“也许,我不需要别人扭过头来看我呢?”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用和平的声音问道。“我已经习惯……”
“那就得改掉您的习惯!”柯洛斯科夫严肃地说。“现在我们来个‘卡尔·顿涅尔’式……真正的‘卡尔’式很少有人会梳,麻烦着呢。可是为了我的大夫……您的头发梳得直直的,就不好看……我们在额头前面高高地做个……就这样。”
“也许,用不着什么‘卡尔·顿涅尔’式吧?”
“用得着!我这可不是命令您呀,大夫。您那时候叫吃药就吃药,叫打针就打针,叫开窗就开窗……都听您的,现在也该听我的了!头别动,小心烫着……”
柯洛斯科夫烫完了头发,向后退了一步,欣赏起来。他给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拿来一面镜子。
“您看,怎么样?”
大夫惶恐地看了看镜子里陌生的脸,高高地耸起的额发、鬈曲的鬓发……
“太好了!”她低声说,“太好了!”
洛室。水从龙头里哗啦晔啦地流下来。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把头发浸湿,很快地梳着。她抱歉地微笑着。头发又梳成原样了。
叶尔肖夫的房里阳光满照。微风阵阵。木框上的描图纸吹得沙沙直响。
叶尔肖夫坐在沙发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他坐着,嘴唇紧闭。身旁放着一副拐杖。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站着,俯身向他,不安而温柔地微笑着。
“是时候了……尤利·谢尔盖耶维契!……”
他眼晴不看她,说道:
“我怕!我一生还没怕过什么,可我现在怕起来了。”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该是时候了,尤利·谢尔盖耶维契!您拿着拐杖已经能站了,现在该丢开拐杖了。是时候了。都已经过去六个星期了。”
“要不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话,”他诉苦地说,“我倒可以轻松些……”
大夫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是时候了……亲爱的……”
“我现在就站起来。我不是说过我要站起来的吗?说过的吧?”
“说过!”
“就我一个人相信!”
“还有我!”
“还有您……我就站起来!只是您要走开一点……转过脸去……”
“可您会跌倒的……”
“我顶多拿鼻子来冒险,没什么大不了……您知道吗,我想请您为我弹琴。”
她走到钢琴旁边,犹豫不决地回头望了一眼。暴风雨般急速地弹奏起来。
“不要回头看!我站起来!……起来了!……站住了!……”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跳起来,跑到他跟前。
“别赶我走!……”
“现在您可以来了……”他茫然看看周围。“这样的屋子看起来很奇怪……”接着,坚决地:“我要走路了!”
“不能立刻就走。应该先学学怎么走路……”
他的唇角颤抖着。幽默感又恢复了。
“我过去已经学过了……想牵着我走路怎么的?”
“想!”她不加思索地回答,但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
“到凉台上去!”他高兴地命令道。“我想要看看镜子里反映不出的世界!”
他迈了第一步。腿支持不住了,她扶住了他。
“要是没有您的话,要摔倒了,”他歉疚地说。
“可不是吗,不能一下子就……”
“可以!腿好像是玻璃做的。但反正应该由我命令腿,不能由腿命令我。走吧!”
他慢慢迈着很小很小的步子,走向凉台,走到凉台上以后,凯旋似的看着她。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回报他以赞美的目光,仿佛他做出了不知道什么功绩似的。叶尔肖夫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涅瓦河彼岸,窗玻璃在阳光下闪射岀眩目的光辉,塔尖金光闪闪,白嘴鸦聒噪不休。小小的冰块缓缓地在河面上浮动。
“我自己走到了这里!”
“自己!”
叶丽莎维达·马克西莫芙娜紧挨住他站着。叶尔肖夫望着她。
“现在我要说……”
她的嘴唇半张开着,低着头,用很轻的声音央求道:
“什么也别说了……”
“抬起头来,”叶尔肖夫命令式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她顺从地抬起了头。叶尔肖夫贪婪地凝视着她那变苍白了的脸。他只看到了她的眼睛,一道火光正缓缓地在这双眼睛的深处燃烧。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