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9-15

爱情神话影评:《爱情神话》:我们爱活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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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阿休多已经变得苍老,最后在沙漠里倒下;诗人欧默普再无法作诗,他留下了关于自由的遗产——当死亡不断出现,对于恩科皮来说,却是新的开始:阿休多在沙漠中死去,带给恩科皮的启示是:“我要去寻找快乐的事,用来弥补青春。”当欧默普死去的时候,不仅留下了遗产,而且希望同族的人把自己的尸体撕碎,然后分食——一种古老的仪式是让肉体得以延续。苍老和死亡展现在恩科皮面前,当一种状态结束,意味着另一种状态的开始:他和奴隶们一起,坐上了前往非洲的大船,那一个远方的岛似乎正在召唤着他,而已经逝去的青春似乎也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这是不是费里尼的一种乐观主义?他曾经说过,这不是一部关于古代罗马历史的电影,而是一部科学幻想片——历史在时间之流的上游,用电影的方式再现就是回到历史的起点:这一部原名《萨蒂里孔》的电影,改编自公元一世纪的同名小说,而小说的作者阿尔比特罗就是罗马著名的欢淫暴君尼禄的密友。公元一世纪的小说,古罗马暴君的密友,罗马帝国荒淫的享乐生活,这便是电影里的“历史”,但历史仅仅是一种表象,甚至是一个符号化的背景,当它变成一部“神话”,在死亡不断上演之后,便指向了未来,就如预告片里的那句字幕所说:“罗马,基督之前,费里尼之后”——在之前的宗教和之后的电影空出来的中间地带,是不是可以安放那一段罗马人的“青春”?
恩科皮说自己想要去寻找真正的快乐,是因为青春已经被浪费得太多,就像罗马,在从历史走向未来的旅程中,也失去了太多,站在“之后”维度里的费里尼无疑要为罗马的青春寻找快乐的真谛。恩科皮为什么想要真正的快乐,他的青春在何处逝去了?费里尼的第一个镜头似乎就开始回答这个问题:俯视中,一面涂鸦的墙出现,恩科皮站在那里喃喃自语:“我躲过了审判,逃出了竞技场,双手沾满了血腥,结果落得穷困潦倒,我被放逐,亡命他乡,是谁害得我孑然一身?”对他的审判,对他的放逐,以及手上沾着的血迹,都证明他离死亡很近,甚至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死亡的深渊,但是即使穷困潦倒,即使孑然一身,恩科皮的发问至少在传递着一个信号:我所失去的,必将是我想要得到的——失去的是身份、地位、朋友和爱,无疑所想要得到的也是身份、地位、朋友和爱。
而当费里尼用那个俯视的上帝视角为恩科皮留下自我发问的机会,他或者正走在“基督之前”的历史里,恩科皮被困住的那个压抑空间之外,不正是通向天空的那扇天窗?下面是阴暗、潮湿、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上面则是明亮、开阔、闪烁着美丽星辰的光芒。所以上帝在天上,上帝在看,只有从下面的历史中一跃而起,才能抵达上面的未来,才能在割舍悲伤的青春之后拥有“爱情神话”。但无疑,穷困潦倒、孑然一身的恩科皮被困在自己的命运里,他发出愤怒的声音只是为了寻找到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谁”。
“谁”或者是自己爱着的吉东,在同性之爱被允许的时代,恩科皮对他说:“你是太阳,你是海洋,你是女神。”所以恩科皮毫不掩饰地说:“我爱你,吉东。”但是吉东却不在他身边,起先,他和阿休多在一起,享受了鱼水之欢的阿休多还沉浸在那一晚的爱情里,即使他们一起在那个监狱里,“在监狱里他就像个妓女。”但是对于恩科皮来说,骂他只是一种发泄,一样在被放逐的过程中,他又找到了吉东,而此时的吉东已经成为了维纳鸠的奴隶,为了自己的爱情,恩科皮跪在维纳鸠面前哀求,本来已经穷困潦倒,却宁愿付出最后的尊严,当他终于拉着吉东的手回到自己的地方,他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们相吻,他们拥抱,他和他,不再是孑然一身。
但是阿休多又出现了,当他们分发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时,恩科皮却让吉东选择,不想为他付出了所有尊严的恩科皮,却一无所有:吉东又拉起阿休多的手,离开了恩科皮。朋友离开,爱情消失,在没有尊严的现实中,恩科皮陷入了绝望,他看到了那把刀,准备用自杀的方式告别这种痛苦的生活。这是恩科皮走向死亡的尝试,是爱情的背叛让他对于活着没有了一丝希望,而这个“谁”不仅让他再次孑然一身,也推向了他命运的真正深渊。
但是,恩科皮没有死去,是因为另一种死亡更加剧烈:大地在震动,房屋开始倒塌,一场地震毫无征兆地袭来。在震动中,人们开始呼喊,开始逃离,开始混乱,而恩科皮也放弃了赴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死亡反而变成了一种拯救,而这个将他从命运深渊中拯救出来的死亡,也突破了个人的恩怨,变成了一种集体遭遇。这是一个象征性事件,也是对于爱的一种扩展:陷入自我世界的爱不见了,它变成了人类对于生命的思考。从小我到大我,恩科皮开始了一种寻找:是谁制造了死亡?
“谁”或者是用欲望构建自己王国的垂马鸠。失去了吉东的恩科皮来到了正举办盛宴的地方,在那里垂马鸠大宴宾客,人们举杯共饮,人们享用饕餮大餐,“美味佳肴就是我们的资产。”垂马鸠如此说道,在这个充满了欲望的地方,每个人都丧失了自己,每个人都成为了享乐主义者,而在狂欢之中,死亡也成其中的一部分:垂马鸠在盛宴之后,举行了葬礼,他走进坟墓,然后躺在那里,那些宾客成了参加葬礼的人,而在闭上眼睛之前,垂马鸠说:“人皆有死,我们爱活着的世界。”当葬礼变成一种游戏,当死亡被戏谑,那种沉浸在欲望之中的活着状态无疑是一种反讽,而其实,当垂马鸠说“活着”的时候,一切却开始真正死亡:那个认为垂马鸠盗用了卢克莱修诗句的客人,被活活投向了火炉,这是真诚之死;在宴会中喝醉的人表演荷马的戏剧,将经典变成了闹剧,这是艺术之死;垂马鸠自认为自己是哲学家,但是哲学界对他一无所知,这是知识之死……
真诚死了,艺术死了,知识死了,包括肉体也死了,那么活着其实只是意味着满足最原始的欲望,参与其中的恩科皮,其实是被诗人欧默普带进来的,当他看见了活着的死亡之后,听到欧默普说:“这个城邦只有对金钱的贪求。”但是当一切死去,还有什么可以恢复这个城邦的荣耀?欧默普对恩科皮说:“诗人可能会死,但是诗歌永存。我把诗歌留给你,把四季留给你,把太阳和大海留给你。”这是诗人对恩科皮的启迪,诗歌永存的意义,是四季、太阳和海洋,都具有诗意,它们是抵抗贪欲的一种武器。
诗人欧默普像是恩科皮死而复生之后寻找快乐的导师,他就是从这一次的葬礼之后,开始了对于诗歌的寻找,开始重新认识四季、太阳和大海,也开始探寻活着的意义。而无疑,穷困潦倒、孑然一身、丧失了尊严和爱情的恩科皮,走在这条找寻路上是充满坎坷的,甚至里面也夹着着自我没能去除的欲望,所以恩科皮是在矛盾中前行,在困苦中探寻,甚至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死去,他活着,而且开始爱这个活着的世界,在痛苦和挣扎、困顿和危险中,寻找真正的青春:属于自我的青春,属于罗马的青春。
“你得活下去,享受生命的欢愉。”这是欧默普对他的忠告,在这里,生命的欢愉其实已经脱离了垂马鸠的那个欲望世界,但是即使走出来,对于恩科皮来说,也充满了对于生命欢愉的种种误解。他在那艘关押奴隶的船上,看见了暴君的死亡,“海上凯撒”统治着那些奴隶,但是他们遭遇了军舰,最后遭到了军舰的袭击,海上凯撒被杀死,但是当一个暴君死去,另一个暴君重新统治他们,当一种秩序被解体,另一种秩序又运用而生,活着,或许是没有自由地活着;而要拥有自由,也在于对于生命的欢愉有自己的追求。恩科皮听到了一个故事,女人的丈夫死去了,她夜夜守在丈夫身边;外面吊着小偷的尸体,士兵守卫着小偷。当女人开始哭泣的时候,士兵听到了声音,他走到寡妇身边,劝她不要绝食,给她喝水,于是两个人迸发出爱情的火焰,后来小偷的家属偷偷将小偷释放了,士兵将可能被惩罚,绝望的他准备一死了之,但是女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把丈夫的尸体吊起来,取代了小偷,而两个人从此永远在一起了。
暴君被杀死,是新秩序对于旧秩序的取代,而死去的丈夫被吊在小偷的位置上,则是在爱情的名义下寻找自由:无论是寡妇还是士兵,他们在秩序之外活着,他们心中的唯一理念就是获得生命的欢愉,而爱情就是这种欢愉的表现,就像欧默普所说的诗歌一样,在诗人死去之后,诗却永存着。所以对于恩科皮来说,一种经历和一个故事,在生与死的复杂关系里,体味到的是瞬间和永恒的区别。而实际上,这两件事似乎并不能给恩科皮提供最佳的答案,关于爱情,关于自由,关于生命的欢愉,他需要更多的经历,需要更多的转变,也需要更多的痛苦和挣扎。
恩科皮对于活着是存在一种误解的,当他失去吉东而准备拿起刀自杀的时候,那场地震似乎救下了他,但是地震本来也是一种灾难,在结束了自杀的想法之后,也将他带入到一种劫难的迷宫里。所以在和阿休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死去主人家里,追逐着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女奴,并在那一池的水中纵情,他只是仰视着看见星辰闪烁的那角天空——那上面一定没有上帝;他们杀死了看守半神人的那些老人,然后把能治愈疾病的半神人偷走了,而失去了水之后,半神人在干渴中死去,而恩科皮和阿休多又杀死了同伙——在制造他人死亡的时候,他们一定没有为自己的偷盗行为忏悔;在和牛面人决斗的时候,他依然在走投无路中哀求,而这种哀求竟然被牛面人看成是一种“智慧”——这是失去尊严妥协的智慧,哪里有真正的自由?所以在名为“欢乐之神”的庆典中,当恩科皮扑向那个美艳的阿丽亚丁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性爱的能力,而“欢乐之神”的庆典也变成了一种对他的嘲笑……
实际上,恩科皮就是在欲望生死的边缘探寻,他的肉体构成了生死世界的一种符号,但是距离真正的欢愉太远,即使当欧默普出现之后,他想要让自己恢复欲望,也只是在最初级的层面,甚至也还是在垂马鸠所预设的那个荒淫世界里,而恩科皮的“性无能”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时代之死的寓言:再也不能有爱,再也没有诗歌。那个主人赴死的仪式似乎就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讽刺:男人用刀在手腕上刻下,血便流了出来,而妻子准备了火盆,当男人的血流尽而倒下,女人也追随他而去。在死亡发生之前,他们已经将儿女们送走,“他们一定能安全抵达。”孩子是希望,送走希望就是意味着这里只有绝望,所以主人在死亡之前说:“四季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非洲,有狮子会走进帐篷,但是它们从来不伤人,最后会平静地走开,所以那时的四季是富有诗意的,那时的人和动物是和谐共存的,也正因为此,所以他们要以死亡的方式离开这个时代,一种告别,不是带来痛苦,而是彻底的解脱。
所以肉体之死可以换来解脱,甚至换来精神的永存,所以主人之死就是对于那个时代的祭奠,而恩科皮和阿休多在主人死去之后对于女奴的嬉戏和占有,实则还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中,而最后的性无能便是一种惩罚。在大船启程开往非洲之前,恩科皮听说了最后关于肉体惩罚的一个故事,女巫欧诸黛曾经是个美丽无比的女人,但是巫师爱上了她,当欧诸黛告诉他:“半夜,我将放下篮子将你吊上来。”但是女巫却将巫师吊在了半空中,于是巫师愤怒地开始了报复,他把全镇人带向永远的黑暗中,而巫师留给他们的一句话是:“你们想要的火,都在欧诸黛的身下。”于是人们都从欧诸黛的身下取火,在点亮了人们的生活同时,欧诸黛身下的火却枯竭了,最后她死去在无火的世界里。
与寡妇和士兵的故事不同,他们所追求的是形式之外的生命意义,而女巫和巫师之间的这场爱恋充满了复仇的种子,最后以身体之火的覆灭为结局,身下的火,也是欲望的火,当火熄灭,是一种惩罚,而只有逃离肉体的欢愉进入到诗歌般的永恒世界,那一团火才是精神之火,才是自由之火,才是生命之火。所以恩科皮在说出“伟大的母爱,看到了我的耻辱了吗”之后,开始了对于欲望的忏悔——也是扑向了那一团火,恩科皮才在浴火重生中站了出来:“我已经被治好了。”而此时恩科皮的内心里不再是欲望,而是梦想,“我用梦想把自己填满。”在阿休多和欧默普相继死去之后,在恩科皮肉身死去之后,他坐上了启程去往非洲的那条船,仿佛是在寻找那头和人友好相处的狮子,寻找富有诗意的四季,寻找不死的诗人和诗歌。
有过“我的剑变钝了”的迷惘,有过“他的权杖罢工了”的无能,遇见了活在贪欲中的垂马鸠、用肉体活着的贵妇、能预见未来却无法预知自己生死的半神人、身下之火枯竭而死的巫师,对于恩科皮来说,这一切的经历都在揭示出生与死的终极意义。欢乐之神的典礼大约只是游戏,欢乐之国大约是不存在的,所以在这个一世纪的罗马,当二十世纪的费里尼用“神话”来编织爱情的时候,他呼唤的是不死的艺术和诗歌,永恒的自由和欢乐,“我把诗歌留给你,把四季留给你,把太阳和大海留给你。”——费里尼之后,是另一个“活着”的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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