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记录
【看了电影版和剧版前三集,终于找到了些感觉。本来想自己写点什么,却发现这篇文章写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想法。剧中的翻拍剧看起来要扑,那么多不确定的因素:导演的心理状况、女主角的感情纠葛、男一号要求加床戏、资金问题。所以为什么要翻拍,也许这一篇译文能有答案。
Mira这个名字,就是Irma的易位构词。】
奥利维耶-阿萨亚斯1996年的电影《迷离劫》有多重层次。现象级香港女演员张曼玉扮演她自己——作为票房号召来帮助一个老去的法国导演挽救他的新项目——片中片是世纪初盖尔系列电影《吸血鬼》的重拍,这是一部充斥着暗杀、双重背叛和犯罪大师的悬疑影片。
重拍《吸血鬼》这样具有开创性的影片,既讽刺又很可信:要么是一种后现代操作手法,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剽窃。阿萨亚斯的核心观点是到了90年代法国电影已经无可救药,只能重新打包自己的过往;电影版《迷离劫》发生在高度工业化、新千年之前的电影市场,被香港和好莱坞这一对双子塔统治的市场,越来越迷恋像吴宇森这样的双栖人。在电影版《迷离劫》中,阿萨亚斯大量借鉴了吴宇森优雅的镜头语言。电影里的法国电影,曾经的艺术典范已经病入膏肓,但这不是最终的诊断。影片暗示救治这个患者,只需要一点点的新鲜血液。
阿萨亚斯的标志是:犀利的写作、无可挑剔的指导、旋转式的风格,而《迷离劫》里有更多:电影制作的幕后有一种讽刺口吻,挖苦那些自恃为原创的自负和权力游戏;致敬默片的历史和审美;是一部描述存在与表演之间模糊界线的存在主义戏剧;更重要的是,展现它无以伦比的明星。那时32岁的张曼玉,处于表演能力和全球名望的顶峰,精彩地表演出了角色的热情,还有点时差没调好的困惑,努力适应镜头内外的不同身份。到巴黎没多久就浸入了独立电影制作中的混乱和反噬,以至于她在思考要不要搭下一趟航班离开此地。
阿萨亚斯喜欢机智的情节和角色。但他也能制作出B级片的残暴,就像他的《魔鬼情人》(Demonlover)和《登机门》(Boarding Gate),都是有大卫-克隆伯格和昆汀-塔伦蒂诺招牌的惊悚片。《迷离劫》可谓两者兼具,既有紧张气氛,手持式录影机带来现实感,也有类型电影的优雅,让观众在对剧情的大惑不解中赞叹不已。影片最让人难忘的一个场景中,拍摄前的夜晚张无法入睡,于是她从服装部拿了紧身衣,偷了旅店其他住客的项链。这个场景处于幻觉和自我催眠之间的某个地方,仿佛这位扮演身手灵巧、在屋顶爬行罪犯的电影明星忽然进入了她的另一个自我当中。既是方法派的表演,也是一种疯狂,或许这是”电影就像梦“的另一种说法。在这里,张曼玉就是Irma Vep,生活在模仿艺术,因为艺术有趣得多。
26年后,阿萨亚斯再次制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再次想象——《迷离劫》,这次作为HBO的八集迷你剧。就像电影版一样,情节还是围绕一位颇有名气但在现实里挣扎的电影导演,名叫睿内(René Vidal),不顾同事的反对和商业上可能的失败,制作史诗级别的长片《吸血鬼》。也有更新换代:发生在2022年,与其说新制作是倒退回去古老的电影历史,不如说是对某一特定时代思潮的冲浪。阿萨亚斯将这个年代的流媒体、成集的内容与传统电影制作结合,以他自己的方式进入无所不在的、冠名为Peak TV的艺术形式,对其进行细腻的解构。
核心冲突还是一样:艺术对阵商业,铁杆影迷打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但阿萨亚斯是杂食性的电影爱好者。当他在法国从事电影评论工作时,他称赞克里斯托弗-里弗的《超人》以及史泰龙的作品。电影版《迷离劫》最令人兴奋的一点是,让吴宇森或张曼玉这样的人成为桥梁,连接电影表达艺术与观众群体的需求(票房)。而当下,漫画电影迷们已经变得相当激进,拒绝自己所选定的电影宇宙之外的任何东西。剧版《迷离劫》考量了这种分层。
在他2013年的电影《锡尔斯玛利亚》(Clouds of Sils Maria)中,阿尔萨斯检视了超英电影在流行文化中的集群现象,在一个场景中,茱丽叶-比诺什和克里斯蒂-斯图尔特——前者扮演著名的舞台剧演员,后者是她的私人助理(好熟悉的组合)——在巴黎的一家影院观看一场虚构的超英电影。这个场景中有难得的互动,比诺什戴着3D眼镜、大嚼爆米花,片中片的屏幕上科洛-莫瑞兹在电脑合成场景中演绎类似X-men的角色。之后,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代际差异,比诺什和斯图尔特开始争论这部片中片到底是艺术还是垃圾。斯图尔特的角色更倾向于同情这些以青少年为目标观众群的超英电影系列,就好像是她以《暮光之城》系列的经验在说话;阿萨亚斯以一种外交性的姿态同意她的观点。
在《迷离劫》中,这种争论还在继续,Alicia Vikander扮演的Mira代替了张曼玉。Mira来自漫 画电影系列”Doomsday“,从第一集中观众得知,这个”Doomsday“不仅商业上成功,还是Mira成为名人的关键,正因为”Doomsday“的成功,Mira得以接到出演”Silver Surfer“的邀约。
”Doomsday“这个名字预示本剧结局,并不隐晦但很有趣。Mira犀利的外表,绝对不同于张曼玉那种温和的迷惘感。在电影中,张曼玉不仅是主角,也是其他角色借以投射自己的不安全感、欲望和幻想的屏幕。观看电影时不难察觉到摄影机以及摄影机后面的导演对张的爱意(电影拍摄结束两年后两人结婚)。如今,那个在异国闹剧里艰难说法语台词的中国明星,更换为更有全球化眼光的新生代演员,Mira是改编和适应的代名词。她似乎从来不会像张那样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她仍然为拍摄和人际之间的复杂所困惑,外部环境反过来激起她自己在职业和个人感情上的冲动。
本剧的另一个主演是片中片的导演,之前提到过的René Vidal,多少有些神经质,由Vincent Macaigne扮演,他是法式做作的卡通式代表,即便在他讲英文时你也希望能看到字幕。这个角色明显不同于电影版中由Jean-Pierre Léaud扮演的睿内,这位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重要演员。这个选角体现了法国电影历史的某种传承。另一方面,两个版本的睿内仿佛就是同一个人:剧版睿内在看心理医生时提到以前曾经重拍过《迷离劫》,是一场重生?还是法国版发生在21世纪的本杰明-巴顿?这一令人迷惑的情节设置是阿萨亚斯本人清醒的自我意识的产物,他想让观众思考这些问题,也思考为什么要重拍。
剧版前两集很像电影版:场景设置,排练,穿西装的人讨论资金问题,服装部努力制作完美的紧身衣。不同点是,因为剧集时间上的宽裕,阿萨亚斯可以充分发挥。在电影里只看到了《吸血鬼》重拍的少量镜头;剧版有大量重拍的精致场面,包括舞会上的人们被毒杀所震惊的一幕。制作精巧,也让人意识到对白的多余。睿内的翻拍忠实于原作,但也不刻意隐藏一些现代的设置。
时间上的充裕也让Mira的爱情生活得以充分展示,当然都是阿萨亚斯的想象。她刚刚与前私人助理Laurie分手,Laurie嫁给了”Doomsday“的导演,两人在第一集有一场权力游戏,化学反应十足。在此之外,剧组其他人也有感情问题,男一号Edmond要求加床戏,演对手戏的女性是他的前任;第三集结尾,导演自己对张曼玉的感情也大量倾泻出来,这是一个与前作最大胆、最让人吃惊的联系。
类似《迷离劫》这样的剧,胜在它无尽的机智性和后现代的复杂性上,负面效果是让剧有了一种疏离感。象红酒一样需要细品而不是白开水那样只是为了解渴,引发思考,哪怕只是陈旧的(outmoded)、二进制式的思考。总是值得思考的:艺术是否为观众,或制作人自己,或为历史而创造?睿内是做作的,但他也在思考;他的困惑,就像他的热情一样,具有感染性。
”It is finished“,电影版里的记者这样说,也暗讽电影艺术本身的终结。他听上去并不失望。而阿萨亚斯的剧在”Doomsday“的阴影下诞生,它也否认了电影产业已经完结这个想法。相反,它为改编和进化而欢呼。没有结束,演出继续(The show must always go on)。
上图:电影版《迷离劫》服装师骑小摩托带曼玉小姐回自己家
下图:剧版《迷离劫》服装师骑小摩托带Mira去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