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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东说:“如何使弹出的每一颗音符都出于我的内在而不是某种风格,这是最难的。”这正是我敬佩作者电影的缘由,他们的电影不存在面具,因为自身的生命和电影早已不分彼此。
洪尚秀是一个能把不带指涉意义单纯的男女爱情题材拍上24年的导演。这足以说明任何一个题材的挖掘潜能都是无限的。直到目前为止他构建电影的方式基本没有重复,每一次他都能在当前的故事中发掘最贴切的结构叙事的方式,而每一种结构都凸显出故事发展中的不同倾向。这没有理由不让人倾佩。但是至少在这么多的故事中,总有些许重复的形象,虽然每次展现的也许是不同的侧面,但是在他的处女作中已展现这些人物的大致面貌。我想就这部影片的四个主要人物谈一谈洪尚秀塑造人物的基本立足点以及他的主要形象。
1.kim hyo-sub 金孝燮
金孝燮这个人物代表了洪尚秀电影中生涯中刻画的最淋漓尽致的角色,也是洪尚秀刻画的带有最强烈的批判色彩的人物。概括来说这一人物的特点基本上是带有自我认同的艺术家身份(作家,画家,导演等),以自我为中心,道貌岸然,虚与委蛇,不自知的青中年男性。这类人物的塑造在他的电影中基本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缓释的,在叙事中人物选择中自然而然的披露。这样的方式基本上将思考抛给观众,颇有韵味同时展现人物处境的无奈,还是些许仁慈。另一种则是在本片中展现的外化的,爆发式的揭露。金孝燮无法忍受自己不堪的处境,如同街边混混一般脱下衣服,抡起酒瓶就要干架,完全揭露出所谓文人外表下的野蛮粗俗的本性。用一种使观众厌恶的塑造方式但同时人物的不幸遭遇被掩盖在其中,这种方法些许夸张,其实也满足了观众对于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的猎奇心态以及恶劣的发泄欲望和破坏欲望。
许多人说洪尚秀的电影展现出对韩国父权结构的社会的批判和冲击,我想是从他揭示了这一类所谓的男性知识分子的虚伪面貌而言的。对于有一定教育程度的知识分子,洪尚秀展现出一种强烈的不信任。对于这一类形象的去光环化和批判的塑造显现出导演对于人物塑造的真实性的理解是从内在的,心理的带有反思性的角度展开。我不知道这种双面性的塑造是否会变成另一种脸谱化或另一种定式,但是它至少展现了导演自身对于男性形象危机的揭露和反思,或许对这样的男性主导的社会也产生一种迷茫和怀疑。
2.seo min-jae 敏在
敏在的人物特性也是洪尚秀常常塑造的一种,即“欲不得”。在本片中敏在受限于女性形象,这种欲望展现为对于男性之爱的渴望,首先可以概括为对于异性的爱欲和占有欲,不仅仅限于性爱,仍涉及精神关怀和爱。这种爱涉及东方传统道德层面,是一种排他的,双向的,超越性的情感。在洪尚秀的电影中,这种爱往往牵扯对家庭的或者已构建的关系的介入和破坏。“欲不得”者本身的性格也是多样的,本片中的敏在洪尚秀赋予了一种天真单纯的形象,这样的形象有着强烈的信念感,有一种无功利的内在驱动的力量。她也许被给予了某种人类情感美好的愿景。但是在导演将这样的人物至于同样真实而残酷的市井,人物的命运便变得难以揣测。最纯洁之人得最惨烈结局,天真似乎并不是人类在社会进化中需要保留的能力,这既是揭露,也是批判。其次“欲不得”的另一层面则在于物质的层面,敏在渴望获得经济能力,可获取的方式却要违抗她纯真的本性。这个层面普遍存在,但导演主要关注的是物质的获取和人的天性产生的对抗而非能力和背景,以及物质获取的目的最终还是导向精神层面的“欲不得”,由于无法获取异性之爱,而转为用物质填补。
洪尚秀展现的“欲不得”的形象首先是现代社会具有普遍基础的形象。现代社会对于人的异化是可怕的,在这个逐渐把人变为另一种生物的进程中已从人的本性中剔除了太多本是美好的品质。欲望则是最突出的由社会后天赋予的罪行。在当代的环境之下,尤其是在男女关系中去探讨欲望和占有,赋予了尤其是性爱行为某种冰冷的底色,同时也异化了爱的自然本质。洪尚秀从欲望和缺憾的角度探讨爱,本是对于人性的不信任,同时肯定了人必定会相信这种缺憾的真实的悲哀。
3.po-kyong 宝京
宝京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角色。关于过往的孩子的未知伤痛,关于现在的性生活的不顺与压抑,她选择出轨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的救赎,其实是另一个男人的救赎。然而远方不易得,所谓救赎不过是来自男人虚伪的谎言。如果说敏在是表面上的“欲不得”,那宝京这个人物无疑诠释了更根源的缘由,即内在生命的丧失。游离于情人和丈夫之间如同游离于梦幻的谎言和残酷的无言,虚幻的承诺和一眼望穿的现实。宝京的生活没有一刻真正平衡过,有一刻曾决心斩断过往,结果发现乌托邦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幻觉。生时已死,徒留无望的美丽皮囊。这个人物的塑造手法也是洪尚秀不常用的手法,通过超现实的梦境刻画人物对于自己命运的思考。宝京梦到自己的葬礼,自己已死,而丈夫和宾客把酒言欢,置身世外。这是我在本片最喜欢的段落。这种死亡有双重性的意味,一是关系性的死亡,妻子在夫妻关系中已心如死灰,可另一方毫无察觉,相互无法触及的灵魂只有各自自私的执念。最深情的关系被用于刻画最无情的冷漠。二是真实死亡的寓言,一如最后宝京站上阳台打开窗后黑场的结局。身心俱疲,窗外林立的高楼城市中有多少人同她一样,内在的生命力早已消磨殆尽。而且在这个场景中丈夫和情人见面,相见甚欢,更讽刺地揭示了男人不仅对女人伪善,男性相互之间同样伪善。
这个梦境如此真实,让人物具有一种脱离自身的生活而看到了自己的本质的意味。让人物自身具有上帝视角是一种剧作上自我矛盾的想法,但是正是这一点使宝京这个人物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诗意,反而淡化了结局的悲剧性显现出某种超脱现实的反抗意味。只能说导演正站在宝京的视点上,宝京的堕落正是导演对无情的世界的决裂,对女性内在生命力被消磨流逝的挽歌。事实上洪尚秀的电影中只有一种性别,那就是男性,女性角色的塑造正是另一个视点的男性呈现。宝京是两个男性之间的参考值,通过对女性命运的展示,反映出男性在他们的软弱自私伪善之下对世界造成的破坏。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解读洪尚秀的维度,因为在他的电影的发展中他慢慢的衍生出不同于如此堕落的更加多义的男性形象,而这种转变在他后来的电影中正是通过女性的命运展现出来的。
4.dong-woo 宝京丈夫
这个角色相对于金孝燮来说减弱了戏剧性冲突,相比于金孝燮的劣根性更加展现出人性中软弱悲哀的一面。工作处处不顺,婚姻无法挽回,一方面对过往感到内疚,另一方面却接受了妓女的诱惑,用罪恶感来消耗内疚,这无疑是洪尚秀所发掘的人性中令人绝望的真实。汉娜阿伦特在本雅明的文集中作序形容本雅明是“驼背小人”,做个不在同一层次的比喻,我想宝京的丈夫无疑也正是这样的人,点背到让人难以相信,次次见不着老板,忍受不了洁癖,打针被妻子撞见,朋友还过的比自己好。这不仅仅是个人命运,他代表了某种普遍的现象,不断地被生活的挫败吞噬殆尽的人。他身上侧面展现了社会建设方面的问题,公司不合理的机制,朋辈压力,基础设施和交通的不合理设计。这都是现代社会从设施到制度反人性的设计为人带来的压力,金孝燮的处境中也有一部分反应。另一方面在这两个角色身上都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孩子气的不成熟的体现。金孝燮自我满足的在书店看自己写的书,宝京丈夫为了逃避交流半夜坐在车上吃雪糕。这些极具生活化的行径都展现出洪尚秀对于生活超乎寻常的理解和感受,其次是男性在刻画男性时所注重的具有强大亲和力的细节,如同女性导演在展现女性时所发掘的不易察觉的魅力,个人来说这都是非常吸引我的。
洪尚秀所刻画的人物首先是围绕他想要表达的主题,除去爱情的主题之外,这些人物基本上是中产阶级,从有一定的地位到较为落魄不等,但一定不是底层人物。这些人物根植于现代社会生活,环境塑造人物,从某种角度上人物的生存状态也反映了环境的特点,洪尚秀通过他的人物反过来塑造了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社会。这种反向塑造同样具有批判的意味,显示出人与非人的制度的排斥和现代社会对于人的异化。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展现平凡的人物,也不一定具有某种典型性。这个角度它上具有“生活流”电影的某些特质,但是洪尚秀明显更具批判意味,风格上也更加冷酷。另外一点,在这个题目之下容易忘记洪尚秀电影的另一个特点,即结构。他的结构非常灵活多变,和人物的多义性相辅相成构成他的电影世界的强烈色彩。这是最吸引我的一点,特殊的人物怎么刻画都好看,而普通的人最难以挖掘。而要能一直保持对同一题材的关注和提炼,那势必会涉及对自身的剖析,化解和重构。这正是我敬佩作者电影的缘由,他们的电影不存在面具,因为自身的生命和电影已不分彼此。就像张亚东说“如何使弹出的每一颗音符都出于我的内在而不是某种风格,这是最难的。”我想生命本身自成风格。洪尚秀的男女之爱的分分合合,纠结半生,何尝不是他自身与电影的关系。他不仅指涉社会,更指涉自身,他是否也已成为他电影中的某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