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均質化
均質化是現代社會無法逆轉的趨勢,從人們逐漸只使用蘋果和三星的手機開始,社會的差異性正在一步步不斷被縮小。2011年英劇《黑鏡》(Black Mirror)第一季第二集的場景頗具諷刺意味:一群衣著統一的人,生活在四面被黑色玻璃包圍的健身房里,每天踩著一樣的單車,吃著一樣的蘋果,消遣著一樣的節目。這是對現代社會合理化過程的最終後果的極端預測和警醒。個體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小,人們無限趨近於一個最合理的結果,最終變得一模一樣,這就是均質化。《高三》中王錦春感嘆說,「越往下、越往後,越不好教、越不好教育了,因為他們很多想法跟我們不一樣啊。」應試教育要求所有學生的想法都是一樣的,政治課期待「集中力量辦大事」這樣千篇一律的答案,而高考作文則要求學生寫出結構標準、價值觀統一的八股文。可是,那些寫出價值觀正確的作文的學生,甚至連價值觀到底是什麼都並不清楚。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在2001年這樣評價過高考作文:「當一個人剛剛開始學著獨立體驗生活的時候,甚至當這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要簡化、甚至是取消他的複雜性感受了。」均質化意味著統一的取捨,也就是說,一定會出現個體難以自主的失去。「課程」的英文lesson,前半是less,已含減少之意。麥當勞快餐店最直接的後果即為顧客營養的缺失,一個麥當勞的漢堡只提供澱粉、脂肪、蛋白質這些最基本最廉價的營養,而減省了維生素、纖維素和微量元素這些不可或缺的成份;而應試教育所提供的是語法、計算、背誦、模擬這些基本技能和解題技巧,卻對個體的興趣、喜好、個性、價值和追求視而不見。
然而均質化並不意味著平等。相反,它正當化了不平等。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區隔:品味判斷的社會批判》(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中指出,文化資本標示了階級之間的差異(1984)。一個人的未來發展會由受教育時期的文化資本差異來決定。表面上,考試似乎象徵著絕對的公平,無論種族、性別、階層,每個人都將面臨同樣的試卷。其實不然。在面臨考試時所作的準備工作、所依賴的教育資源和成長環境,與種族、性別、階層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高三》片尾字幕列出了所拍攝的武平一中高三(7)班的最終高考結果,成績最好的林佳燕不過只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而其餘學生大部份走不出福建省,更多選擇複讀的同學連區區一座武平一中也走不出去。片頭王錦春口中出現的考上北大、復旦的學生,對一個經濟落後的小縣城來說,只不過是鳳毛麟角。並非這裡的學生不聰明或者不勤奮,相反,他們比許多經濟發達地區的學生在為考試的準備上多付出了數倍的努力。而如果換作一所上海的中學,考上復旦的比率就大得多。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堅持認為高考極度公平的說法是難以立足的。當然,這種不公平不能只歸咎於應試教育,它背後還有一系列複雜的原因。這裡的結論只是,裡茨爾所說的麥當勞化使人得到平等待遇的正面作用,在教育中並不成立,相反,正是由於麥當勞化帶來的統一標準,加劇了隨文化資本差異而與生俱來的不平等。
2.非人化
非人化是通過控制來實現的,而控制的手段就是監視和規訓。「學科」的英文discipline,與規訓同意。裡茨爾在論述麥當勞化的四個方面時,每個方面都分別使用了快餐業、高等教育、醫療、工作場所為例展開。有趣的是,這些領域所對應的建築載體諸如工廠、醫院、學校等等,都非常近似於傑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 1785)提出的「全景敞視監獄」或稱「圓形監獄」(Panopticon)。邊沁的這一設計想法是出於以人性、人道、經濟的名義反對酷刑,而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1975)在著作《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中提出酷刑的廢除與人性、人道無涉。傅柯認為圓形監獄作為一種推翻傳統牢獄原則的制約機制,其主要後果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的可見狀態,從而確保權力自動地發揮作用。這種帶著人道主義假象的刑罰背後,是一種精心計算的懲罰權力經濟學。而麥當勞化從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中所沿襲的,正是傅柯所說的,總管可以暗中監視所有的下屬僱員:護士、醫生、工頭、教師、獄卒。他能不斷地評定他們,改變他們的行為,要求他們使用他認為最好的方法(1975)。圓形監獄並非人道主義和人性化的象徵,它減少了行使權力的人數,而增加了受權力支配的人數,是非人化的加強。傅柯將其視作凡爾賽動物園,人如同動物一樣,被圈養,被觀看,最終成為馴順的肉體。《高三》中,一對「早戀」的學生在樓下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漫步而過,而鏡頭搖向左上方,便是班主任洞悉一切的監視眼神。那些最聽話、最順從的學生往往能得到褒獎,而敢於挑戰規則、敢於破壞制度的學生,卻被歸入差生的等級並施以更為暴力的權力手段。片中唯一敢於翻越圍牆並自始至終堅持這種反抗精神的學生鐘生明,卻在班會上承認了這個制度強加於自己的等級劃分:「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覺得既然有優等生、中等生和差等生的分別,那麼像我一樣的差生……」他是全片中唯一曾表現出獨立思考能力的學生,當優等生林佳燕還在計較著「今天做語文考卷,居然錯了6個,人家才錯兩個或者三個」的時候,鐘生明已經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學會了用網絡遊戲賺錢謀生,在自己喜歡和擅長的領域一步一步深入,他選擇效忠於自己的目標,而非別人給他製造的目標。可是,這個壯志激揚地說出「他年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勇士,在片尾字幕中卻被殘忍地宣判為「複讀」。
《高三》片尾有一段新聞數據:「今年全國高校招生計劃475萬人,其中本科230萬人,今年報名人數總計是867萬人……」王錦春在開學初就從這些數據中為學生歸納出了結論:「也就是說四個人考一個人,你要打贏三個人才能考上本二。」應試教育讓學生從小就被灌輸了戰勝別人以取得自身勝利的理念。都說高考是一場「無硝煙的戰爭」,但我分明看見學生被拿走的那「半條命」──個性、自尊、對同學的友愛、對於生活的基本認識和對世界的平衡感,全被當做了彈藥,燃燒成一股股敵意的黑煙,升騰在這個形式理性鐵籠的上空。影片中有一個非常猙獰的場面,為了鼓舞士氣,全班同學一起聽齊秦的《狼》,老師動員大家「會唱的一起跟著唱!」這一群還未走出象牙塔的少年,在還沒有面對這個世界真正的風雨之前,在還無法體會這首歌背後的現實隱痛之前,就已經被取消了人性,而只允許被留下狼性。
如果說高度麥當勞化的迪士尼樂園是提供美好社會的假象(王建元,2003),讓人誤以為現實的世界是真的,那麼高度麥當勞化的應試教育系統則是提供了一種美好前途的假象,讓人誤以為此刻的懸樑刺股和錙銖必較才是人生的真實。片中女生反覆哼唱著朴樹的《那些花兒》,與花兒一同隨風而去、散落天涯的,是這些少年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本應被彌足珍惜、精心對待和認真體驗的青春。應試教育的非人化,在班主任開學時要求學生「給我拿出半條命來」之時就已註定。半條命已經走失在高考的路上,而剩下的半條,大約也不能被稱為完整的人了。
(結語略)
引用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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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rt, B. (Ed.). (1999). Resisting McDonaldization. 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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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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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北城, 楊遠嬰. (2007). 規訓與懲罰(原作者: 傅柯). 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王建元. (2003). 文化後人類:從人機複合到數位生活. 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張新穎. (2005). 打開我們的文學理解. 山東文藝出版社.
許慎. (1981). 說文解字. 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