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烹调和上海“小男人”:食物配给制和经济改革的社会性结果
EATING, COOKING, AND SHANGHAI’S “LESS-THAN-MANLY MEN”: THE SOCIAL CONSEQUENCES OF FOOD RATIONING AND ECONOMIC REFORMS
作者:高峥(James Z. Gao,马里兰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译者:陈荣钢
原文载于Front. Hist. China 2013, 8 (2): 259-293,原文草稿发表于2012年亚洲研究年会(2012 Annual Meeting of 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1997年,台湾知名女作家龙应台访问上海,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龙说,她在欧美国家生活了二十几年,从俄罗斯到南非,从以色列到菲律宾,也都去过,但没有什么像上海男人这样让她惊讶。[1]她写道:
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爱:他可以买菜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而不觉得自己少了男子气概,他可以让女人逞强而不觉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赏妻子成功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失败。上海的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来证明自己男性的价值。啊,这才是真正海阔天空的男人!我们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吗?原来他们在上海。[2]
上海男人并不喜欢龙应台的溢美之词,他们认为龙并不真正喜欢上海男人,只是在玩文字游戏罢。《文汇报》发表龙应台的文章后,一些男性读者致电编辑,抗议“污名化”,并称“上海男人是真男人”。[3]上海男性读者的回应反映出“性别角色”的普遍观念--主内的是女性,如果男性屈身做饭、买菜、洗衣服、打扫卫生,就会被视为女性化。[4] 龙应台的文章代表了一类女性主义者,他们赞成新型性别身份,并认为上海男人属于这一类型:以良性市民精神履行家庭职责。
龙应台的描述准确吗?为什么上海男性认为她在嘲讽?“性别角色”是特定历史情境的产物,要回答上述问题就要研究上海男人从何时起扮演了新的家庭角色,以及特定时代男性和女性对“性别角色”的视角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上海男人缺乏男性气概,愿意做家务事,“小男人”因此得名。80年代,余秋雨、沙叶新和其他几位作家就“上海小男人”的定义展开辩论。他们想象的“上海小男人”形象是矛盾的综合体,头脑聪明却思想狭隘,做事有计划但常被琐事困扰,顾家怕老婆,温柔娘娘腔,和善又挑剔。他们还把买菜做饭描述为“女人干的事”。[5]“上海小男人”似乎有负面含义。[6]外地人不喜欢“上海小男人”,对上海男人的最高评价就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上海人啊!”
本文既不讨论“上海小男人”的所有特征,也不全面分析这些特征的成因。本文着眼于上海人生活的核心--饮食和烹调,探究带来根本变化的50年代食物配给和消费制度与“上海小男人”参与买菜做饭的关系,以及近年中国经济改革对“上海小男人”的影响。本文还研究在更广泛的社会系统中“上海小男人”过去和现在被如何看待,以及在家庭、社区和都市社会的性别和权力关系中分析“上海小男人”话语。
女人做饭
19世纪中期开埠后,不计其数的人涌入上海。他们努力建立新的生活,同时保留下许多传统和习俗。“女人在家做饭,男人在餐馆当厨”便是传统之一。20世纪初,上海有至少5000家餐馆和1000个街边摊。[8]1875年,上海最老的餐馆荣顺馆在城隍庙附近开业,(译注:现在的上海老饭店)老板张焕英是上海郊区川沙县的名厨。作为烹饪师父,张焕英带出过不少好学徒。
那时,多数上海人都吃得起小餐馆或路边摊。朱国栋等学者的研究表明,30年代在上海普通餐馆吃顿好的只要28个铜锭,而技术工人的日薪是210个铜锭。就算一日三餐都在餐馆吃,也吃不掉日薪的40%。上海餐馆热闹非凡,挤满了技术或非技术劳工、黄包车夫、学生、个体户老板、作家、专业人员、商人。[9]餐馆的厨师都是男人,女人则在家给丈夫孩子做饭。
移民社会的上海家庭非常复杂,外地来的夫妇和亲戚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可能公婆来自苏北和宁波,妻子来自广东,亲戚来自四川。他们很挑嘴,喜欢吃老家的味道:辣的、酸的、甜的,盐放多放少,放不放蒜,都要挑,为所有家庭成员做饭的主妇就要满足不同的口味。[10]文化历史学家朱国栋做过一份上海移民家庭饮食调查,结果表明家庭主妇不得不学做上海菜以外的菜系。在一些中产阶级家庭中,他们会照餐馆和西餐菜谱做菜,比如罗宋汤。朱国栋认为,1949年以前,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大多数上海家庭吃得都不错。[11]
过去的文学作品中看不到男人做菜的叙述。文学作品会写,上海女人听话、随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都要考虑。中国有句老话“好媳妇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即便在公共和正式场合上不了“厅堂”,也要“下得了厨房”,糙汉子会把妻子称作“做饭的”。80年代,上海女性作家王安忆出版了几本讲述“老上海”女性经验的小说。她把做饭称作家庭仪式,彰显了女人的世故和德行。烹饪艺术是女人的艺术,做饭、备点心不仅仅是责任,更是愉悦的浪漫经验。
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塑造了上海女人王琦瑶,她用饭菜取悦着男性:
王琦瑶请客吃饭,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12]
这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她不明着和其他女人比厨艺,因为这会让女性访客难堪。她尽心把菜做好,就是对客人的尊重。每道菜不用太奢华,但要让客人一饱口福。
王安忆的小说中,吃喝暗示着亲密的两性关系。《神圣祭坛》中,女人和男人在街头偶遇了。他们多年未见,有很多话想说,于是去了家餐馆。女人很高兴,晚餐也让她有了在家里和爱人吃饭的感觉。她感到那个寻觅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他能带她去他创造的那个世界。[14]在那个世界,她做饭、展桌布、点蜡烛、为爱的男人倒酒。
王安忆的小说有助于我们理解30年代上海女人的饮食和烹饪经验。上海男人爱美食,但不做饭。儒家认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也认为“君子远庖厨”。(《礼记·玉藻》)许多上海男人,尤其是富人,都是美食家。他们喜欢吃美食、喝洋酒,讨论菜谱、营养、口味和气味。他们讲究吃得适口,吃得健康。但是,他们在家不做饭。
2010年冬季,我在上海采访了一组年龄介于67-84岁之间的女性。据她们回忆,自己的母亲或祖母每天早上出门买东西,一日三餐由她们包办。除了喂奶,帮孩子换尿布,其它时候都在准备餐食。[19]尽管这些活动没被写进政府档案,但它们存在于个人的记忆中。显然王安忆挑取了一些片段,把它们写进了小说,道出了做饭和做女人之间的关系。陈思和把《长恨歌》视作大都市的“大众历史”。[20]王安忆的小说反映出上海人对30年代的文化怀旧情结,包括对中产阶级饮食和烹调的怀旧,这些东西在50年代被社会主义改变了。
变革的开端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共产党员强调性别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22]这种修辞不仅鼓励女性投身政治经济活动,还鼓励男性分担家务。1949年,上海共有2049988名女性,成年女性中,17000在工厂工作,1200000都是家庭主妇。[3]随后三年间,至少40000名女性受雇进入工厂、学校、托儿所、医院、政府机关、百货公司和餐馆工作。1958年,被雇佣的女性人数达248406人。此外,396372名家庭主妇到附近的纺织厂、加工厂上班,尽管这些小规模工厂不能提供和国有单位相当的福利。一份政府报告显示,1960年6月前,77.58%的家庭主妇走出家门,投身集体生产活动中。[24]上海成为全国女性就业率最高的地方。
然而,一些女性开始抱怨压力过大。上海市杨浦区党委的一份报告显示,“女工必须清晨4点起床,花2小时买菜、洗菜、做饭、洗衣服、喂孩子,然后才能去上班。晚上一到家,还要花2小时做饭、给孩子洗澡,才能睡觉。有时她们每天睡不够4小时。”[25]在这种状况下,女性向丈夫寻求帮助,“妇联”强烈要求男性分摊家务。[26]然而,家庭生活并没有立刻改变,直到食物配给制的来临。
1949年,一种新的食物分配机制建立起来,用以改善穷人的粮食供应。国家粮食分配制度首先确保工厂、学校和政府机关的粮食供应,保证食堂能为职工提供更好的伙食。一些工人在食堂吃午饭,住集体宿舍的工人则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随着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上海家庭就有了两个收入来源。
50年代初,许多国有单位(包括工厂、学校和政府机关)都有职工宿舍。宿舍通常条件简陋,多个家庭共用一个厨房,有的只能在楼道里做饭。厨房和楼道成为家庭间近距离沟通的公共空间,男人和女人做饭、聊天、八卦、说笑话。妻子洗菜切菜、备料,丈夫做菜的场景很常见。这时男女分工已经发生了改变。由于上海住房短缺,一个家庭能在宿舍有间房已经不错了。男女分工是宿舍生活的规则,入住宿舍的新婚夫妇也会遵循这套规则。
宿舍环境催生一种新型家庭生活,将男人做饭合理化了。男人做饭也不局限于集体宿舍,私人公寓、宅子和大杂院里也能看到男人做饭。上海男人买菜做饭不仅受性别平等的社会主义修辞影响,而且源于实际生活需要。如我们所见,它诞生于50年代初食物配给制的语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