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记录
她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她只有头颅、胸膛、腹腔和完整的生育系统。她生前体重只有28.5公斤。但谁敢说她不是一个大写的人?
她死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一等功臣,气爆专家,气爆理论的奠基者,年轻的上尉。42万字的专著《气爆》不日将由国家科技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出,轰动在望,有人预言,她将是21世纪中国的居里夫人。
她生前对我说:我的事,只能等我死了之后,你才准写。
她生前说过:作为一个学者,我要报效国家;作为一个女人,我要当一回母亲。
她死于1997年7月22日上午,年仅35岁。她叫张虎纹。
如果要描述她的长相,我只能用眉清目秀四个字。那时候她是一名军人,肩上扛着一杠两颗星,称之为中尉,也就是个副连级,估计刚出校门不久。问她时,她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说,我都从哈工大毕业四年了。算算,也就是二十四五岁。
事情的起因是1986年夏天,西影厂厂长吴天明要我按着《黑炮事件》的路子,再写一部戏,再用一次金鸡奖得主刘子枫,我便和导演黄建新鼓捣出来了一个机器人替自然人应付文山会海的荒诞戏,取名《错位》。因为荒诞,因为有点科幻,剧本在片头进入正戏前,黄建新让我放开思路,最好能写出一组鲜为人见的镜头。于是我便在剧本的开头这样写道:
火,好大一片火,烈焰腾窜。鱼,一群好漂亮的金尾鱼。由于错位,鱼火交融,十分和谐。银幕全黑,银幕全白,渐显出一组玻璃器皿,毫尘不染。五颜六色,就浮在银幕中间,突然,“叭,叭”炸响,一股不可知的莫名其妙的力量使器皿全部裂开破碎(奇怪的音响)
剧本审查通过后,到了黄建新手中要分镜头了,黄建新笑着说,鱼火交融好弄,叠画就可以了。这浮在半空中的玻璃器皿,又要毫尘不染,又要爆烈,咋整?问美工,问特技师傅,大家都摇头。于是便四处联系探听,不几天,总参电话告知,上海1408所研究这个项目。于是我和黄建新就飞到上海,第一次见到了这个项目的主持人,就是她,张虎纹,一位年轻的女中尉。
这个项目叫气爆,就是让气体在自由对应中产生能量,引起爆炸,理论十分高深。世界上只有美、英、日几个国家有这个选题。中国当时和现在都处在领先地位。因为缺经费,张虎纹说,我们算是给她雪中送炭,她算是给我们锦上添花。总共拍一分钟胶片,计算器一按,需要12万块钱,比现在制作三维动画还贵。黄建新骂我说,你小子笔头一转,12万没了。得,就算是给国防作贡献,黄建新在合同上签了字。
四十多天后,黄建新带着人马在香港出外景时上海1408所派人送来了那一分钟胶片的素材。镜头拍得很成功,完全是我脑袋里所想象的那么回事,在放映厅看了样片之后,吴天明签字,合同也就有效地终止了。到了这时候,来人才说,为了这几个镜头,当然也是为了气爆,张虎纹受了重伤,可能要截去四肢,所里正向总参给她报功。
来人说他当时不在现场,听人说那场面非常壮烈,完全是一种英雄行为,张虎纹是为了救设备和助手而负的伤,胳膊腿肯定很难保住了。当时我脑海里只浮着她那张眉目异常清秀的脸盘,对她的胳膊腿没有一点印象。
大概是1991年春天,一天深夜,床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我从梦中吓醒。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大呼小叫要找张作家,我从睡眠状态中刚苏醒过来,觉得这声音非常粗俗,怕又是什么业余作者夜半神经为稿件的事,便不想搭理。突然,我又听见电话里另外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如春风,极纯正的普通话。果然,对方的话筒换了人,一个甜甜的声音说,我是张虎纹。一听这名字,许多记忆便奔涌而来,黑暗中也浮起了她那张眉目很清秀的脸。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她在牧马河荣军疗养院。牧马河疗养院在陕南,距西安上千公里呢。她说她半夜打电话,是为了交半费,给疗养院省几个钱。于是我便问起了她的伤势,她说,住在荣军疗养院里,你应该知道伤势如何。现在听筒还提在别人手中。我问刚才那声音是谁?她说是她的特护。再问时,她说,你在省民政厅干过5年。结婚这事归民政上管,让我找民政厅专门给她下个文件。
最后我听明白了,她要嫁给一个男人,希望能够给予批准。
1980年和我一起调到民政厅的安高选,现在已经是民政处的处长了。我跑到省政府四楼找着了他,前前后后把这件事讲了一遍。安高选哈哈一笑。最后他建议,你最好能去看一下,说不定又是个热门的创作素材。
那年的5月中旬,我去了牧马河荣军疗养院。
这是一处独立家屋。树下,房檐前,张虎纹被装在手推车一个特制的木桶里边。那桶中间装了机关,可以前后翻转。她像一袋面粉似的镶在里边。不能长时间直立,要么仰着,要么俯着。桶的前沿上有一块板,板上有央子,夹子下边有纸,她噙着一寸来长的铅笔头,正俯着身子在纸上写着什么。字迹竟然工整,并能字字进格,绝非一日之功。
刚搭上话,她的护理员就从屋里出来了。她叫王桂兰,当地农民。上过二三年学。王桂兰比张虎纹小三岁,也没有结婚。她特护张虎纹5年了,可真是一分钟也没离开过张虎纹。这女子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像半扇门板;转身之间,能旋起一阵风来。说了几句话,要回屋吃饭了,只见她弯下腰,一直身子,便把那木桶抱在怀里,进屋到了床边,贴着床头把木桶斜了一下,往前一送,往后一抽,张虎纹就被倒在床上了。整个过程干净利索,拉
个枕头塞到张虎纹头底下,张虎纹就笑了。我看呆了。张虎纹的衣服也不能称其为衣服,那是用蓝平绒缝成的一个口袋,上边的环形拉锁算是领口,下边一条拉链,也只能是供排泄而用了。
我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疗养院的王院长提出,张虎纹的事已经在疗养院“摇了铃”,万一谁来找麻烦,他当领导的怕也脱不了干系。他还说,张虎纹给国家做了那么大的贡献,她不应该获得一个完美的人生吗?她想名正言顺地生一个有父亲的孩子,享受一个正常的人生,应该理解她嘛!
马建安是干什么的?张虎纹非要嫁给他?
一直到我离开疗养院,我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张虎纹说,他害怕见我。我是省上来的人,他害怕。后来我了解到,他是来疗养院给桔树喷洒农药的一个雇工。
张虎纹给我讲他们怎么认识时,眸子里流淌着一片浓情蜜意。春天,马建安来给桔子树喷洒农药,那天天气很热。小伙子脱了个光膀子。阳光下,肌肉上闪动着带有亮点的光辉一下就把她迷住了。那几天,她让王桂兰推着她,跟前跟后去看他喷药。奇怪得很,张虎纹说,我能在木桶里直着身子坚持40分钟。可平时,我5分钟都支撑不下来。
临走时,我列席了荣院的一个小型会议,参加人有正副院长和书记,还有两名院里的医生。
医生说,张虎纹极不宜怀孕。像她这样的残废人,心脏供血压力太大,又不能自由活动。等胎儿长大后,很可能出危险。需要加强护理。王院长说,这不是会议讨论的主题,主题是如何促成他们的婚事。
小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形成了这么几条:
1.用篱笆把张虎纹的住处围起来,给里边围100棵桔树,疗养院停发王桂兰的工资,实行以树养人的承包制。
2.通知马建安和张虎纹领结婚证。婚礼由院里承办。
3.抽一名医生专职负责张虎纹的安全,直到孩子生下来。
最后要求会议内容保密,并由我向省民政厅有关处室汇报备案。
后来只听说张虎纹生了双胞胎,一男一女,女孩取名落叶,男孩取名归根,都姓马。直到前几天,王院长来省城办事,说了张虎纹逝去的事。她死于心肌梗塞。我沉默之后想起她那年说的话:我的事,等我死了才准你写。
黄建新春天已调北京,拨一个长话给他,他沉吟了半天才说,这是一个张扬生命的题材。不过不好搞。首先是演员。
是呵,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类似于张虎纹,能演她的演员呢?
——(任国城摘自《法制文萃报》张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