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黄建新是第五代导演中罕见的拥有现代意识的导演，当张艺谋、陈凯歌们纷纷把镜头对准那万股岿然的“黄土地”时，黄建新却极为罕见地将镜头对准了现代都市。在1986年《黑炮事件》初露峥嵘之后，黄建新又推出了他的“先锋三部曲”第二部，同样以“赵书信”作为主角的科幻片——《错位》。彼时科幻片在中国还是一个极为小众的片种，而在一个电脑都尚未被绝大部分国人认知的年代里探讨“人工智能”这样的命题，无疑是一次极为超前的理念，被各路评论家们斥为“脱离现实”也不难理解。时至今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部三十多年前的中国科幻电影，不得不佩服片中超前的理念、现代化的空间画面，以及对官僚主义的犀利讽刺。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即是几件实验室玻璃器皿，科幻电影的典型视觉符号

破碎了的实验器皿

片头字幕出现

正片第一个镜头：这个两个金属球的摇摆装置是片中多次出现的一个道具，寓示着影片的主题——平衡与错位

男主角赵书信出场，漆黑的背景下身穿白色西装的赵书信焦急地演讲，刺耳诡异的BGM下完全听不清的他的言语，或者说，他的演讲词本就没有意义

接着，镜头后拉，背景亮起，红色的背景（焦虑、危险）和大块的白色建筑（现代都市）铺满了画面，雾气氤氲，赵书信在一排话筒前继续着他没有听众、没有意义的演讲。这一段犹如黑泽明般奇诡瑰丽的梦境，暗示了赵书信的内心：对于开会的焦虑、恐惧和厌恶

之后是赵书信的第二个梦境：被推向手术室

六个医生的准备手术的分切镜头，六个不同机位的近景仰拍，注意：这里的医生穿的是黑色衣服！

医生下刀

赵书信从梦中惊醒

开灯后惊魂未定的赵书信

镜头一摇，望向镜中的自己，“镜像”出现，赵书信本人身处光亮之中，可是镜像中的他背光阴暗，配合惊慌的表情有如鬼魅

赵书信的书房，书桌左侧是被画面切割掉一半的摇摆装置，暗示此时的赵书信只有“一半”，右侧可见置身于书柜内的小机器人

赵书信拿起小机器人放在书桌上，似乎从它这里得到了什么启示。注意：机器人的眼睛是红色的！寓示着危险

赵书信工作的大厦，大型玻璃墙体的现代化建筑，门前两侧的兵马俑却显得不伦不类

与德方人员交谈工作事宜，提到赵书信正在研制的人工智能，并且希望赵书信能够在德国申请专利，这里提到了上次与赵书信的愉快合作，这里显然是联动了黄建新的上一部《黑炮事件》，最终赵书信拒绝了德方的提议。前景黑色的钢琴，背景螺旋状的楼梯占据了画面的大块色彩

开完会议的赵书信推门进屋，人物被空间挤压的阴影

秘书汇报未来三天的工作安排，此时的赵书信早已精疲力尽

秘书关灯，赵书信睡着，黑暗遍布赵书信四周，镜头前推

镜头一直前推至前方的瓷砖墙上，瓷砖墙幻化为LED显示屏，大块的红灯亮起，赵书信的梦境从这里开始······

梦境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个白色拳击男人雕塑，之后伴随一个漂亮的360度环拍，我们清楚看到了室内的雕塑全景。就剧情而言，这一段的意义是：赵书信找这里的工艺美术家制作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皮，用来制作自己的机器人替代品

这里的陈设让人想起了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当然，没有《发条橙》中赤裸裸的色情意味

桌上的赵书信“人头”，给观众不小的惊吓

镜头一切，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是赵书信在研制替代自己开会的机器人

电话亭

赵书信身处红光的包围之中

赵书信成功研制出机器人

机器人站在大块的方形霓虹灯旁

红色的霓虹灯寓示着危险

赵书信与机器人谈话，交代机器人自己制造它的用途是去替自己开会，这里的正反打光线构图可以看出，类似于之前赵书信惊醒时看向镜子里自己的画面，重复了“镜像”的含义

赵书信本体身处光亮，衣服为白色

赵书信机器人身处黑暗，衣服为黑色

当赵书信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机器人立刻坐在了赵书信刚才的位置上，这里它第一次流露出了取代本体的意思

赵书信本人与照片，再次强化了本体与替代品的概念

秘书再次给赵书信汇报会议通知，这里摄影机跟拍二人，打开通过一扇扇门，用空间表现理念——这一场场的会议就好比一扇扇的门，繁琐且毫无必要

机器人逛都市，这里的都市显然不是80年代的中国，而是充满了后现代气息的“近未来”都市

这一段应该是模仿了《发条橙》中亚历克斯逛都市的一段

机器人第一次代替赵书信开会，这里有一个细节：机器人出门后，赵书信顺手关上了门，秘书问机器人屋内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机器人“机智”地回答搞了个“自动装置”，说着还向秘书演示起了“自动装置”，而所谓的“自动装置”显然就是赵书信本人了。这里虽然机器人机智地搪塞了过去，但也构成了一个客观事实，就是——机器人在“命令”自己的主人做事

机器人替代赵书信参加会议

在屋内监视的赵书信

会议成功结束，众人喝酒庆祝，注意：这里的垂直仰拍视角

因未安装酒水处理装置，机器人喝完酒后酒烧坏了线路，踉踉跄跄地回去了。注意：这里的景深构图、红色色块和低机位摄影

赵书信修好了机器人受损的线路，二人交谈起会议、喝酒问题，注意：这里机器人身后的镜像，赵书信本人反倒被“逼”到了右边快要挤出画面

赵书信与安处长展开就开会问题的讨论，安处长是会议的召开人，但是也讨厌开会，“不开行吗？中央开会，部里开会，我们不开，没法交代啊！”注意这里安处长所处的环境与个人形象：背景是方格状的玻璃墙，旁边是大块的红色灯罩，而方处长是一身的旧式中山装、黄色镶边眼镜，典型的老官僚形象。本段的寓意已经很明显了——虽然身处现代化的建筑包围之中，但骨子里还是老旧的官僚主义思维

一组“开会”蒙太奇：建筑

话筒

屋顶

喝酒

建筑

照相机

建筑

小机器人

这组蒙太奇中没有一个人的出现，只有一系列有关开会的视觉元素的堆砌（建筑、话筒、酒、相机），明明有人的参与才叫会议，可是过于繁多的会议最终导致了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将心思放在了开会上，开会的意义只剩下一个不得不履行的程序

躺在浴缸中的赵书信，红光的意象再度出现

开会归来的机器人，甚至学会了抽烟

赵书信与机器人讨论，这里导演借机器人之口发表了对人性的看法：

我发觉你们人类很怪，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你们给自己制定了许多条文，但在内心深处，却只希望别人遵守。比如，我在台上，以您的身份讲话，台下的人不愿意听，也得鼓掌，太难理解了

机器人代替赵书信赴与杨小姐的约

餐厅设计颇具后现代特色

安在手臂上的排水系统

机器人回家后，赵书信质问机器人，机器人说谎。这里的明暗色彩构图仍是：赵书信在光亮中，机器人在阴暗中。注意：二人画面边缘的摇摆装置

二人就爱情问题探讨

反复出现的摇摆装置

赵书信的办公室，玻璃墙背景，红色的办公桌与沙发椅

关于精简会议的中央文件

机器人收起文件，这也成为后来机器人与赵书信的对立的导火索

机器人提议与赵书信下两盘棋，赵书信拒绝，机器人说到“不就是因为下棋出了点事，瞧把你吓的”，与《黑炮事件》的又一次联动

梦中梦：赵书信在车上睡着

以眼睛睁开的特写为切点，色调发生变化

赵书信“醒来”走过公司楼层

走进大门

进入一片雾茫茫的荒漠之中

赵书信置身于荒漠

在沙漠之上看着电视机的孔老夫子，传统文化的象征与现代娱乐象征的并置

孔夫子：“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谜，其日固久。”这里的福/祸、正/奇、善/妖，对照了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平衡”，也预示了一方（机器人）完全可以取代另一方（赵书信）

这里的荒漠显示迥异于第五代的“黄土地”，而更接近安东尼奥尼意义上的“红色沙漠”：“鲜血淋漓的沙漠，上面布满了人类的尸骨”，现代城市是人类文明的丰碑，但“这丰碑或许比人类生存地更长久”。沙漠之上的孔夫子与电视机，现代城市里，我们都生活在巨大的文化惯性和娱乐至死之中，而这两者，又是如此和谐地共存

二人直接对立，赵书信掏出遥控器（杀手锏）威胁机器人，机器人无奈交出文件，赵书信取得暂时的胜利

赵书信拿到文件，机器人“失业”，赵书信决定让机器人去生产第一线，二人矛盾再次升级

雕塑室再次出现

赵书信提出再制作新的面皮

玩弄摇摆装置的机器人

赵书信买电线，为之后机器人插电线事件埋下伏笔。红色色块占据了画面构图的2/3

赵书信与杨小姐吃饭，因上次机器人的干扰，杨小姐误会赵书信“出尔反尔”，约会告吹

机器人的最后一次开会

插电线

灯泡爆炸，机器人露馅

现实再度给赵书信浇了一盆冷水，秘书再度送来开会文件，“说归说，开归开”

二人最终对决，红色笼罩了整个战局，一组交错对切的蒙太奇

一道闪电划过，再次惊醒了赵书信的噩梦

一样惊慌的赵书信

一样的镜像

赵书信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实验室，似乎若有所思

全片最后一个镜头：两个金属球的摇摆装置

贯穿黄建新两部作品的赵书信仿佛雅克·塔蒂的“于洛先生”，以他为主角，串联起这个现代大都市，影片的视觉呈现也颇为类似于“于洛先生”中的现代化风格，可是这样的风格在80年代的中国语境中又显得格格不入，也使得本片被埋没至今。黄建新在《错位》之后没能再继续“赵书信”系列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