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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
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
赐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the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尼布尔祷文,1934年
前段时间很奇妙地在一个乡镇影院看完了《闪电侠》。奇妙或者说诡谲之处在于客串的基顿蝙、里夫超、乔治克鲁尼版蝙和凯奇版超人,让90后梦回明珠台那些蒂姆波顿之类执导的B级cult片的哥特气质,此时此地又颇与这正午烈日之下楼房杂乱却人烟稀少的小镇相契(毕竟这种场景经常出现在主角问完“我是谁?我在哪?人都去哪了?”就发现全镇都被巫术控制或被思维劫持或被外星人渗透的电影里)。
这种让人抽离、错位的体验,大概也暗暗契合近年来像《闪电侠》这几部超英作品的情节:主角跳脱出自己所在的既定时空,穿越到另一条平行的时间线或者多元宇宙当中,在这一个时空当中,一切既熟悉却又陌生。而这种疏离感又极其贴切地符合沃格林所描绘的灵知主义的核心:“把世界体验为一个人迷失在其中的异乡,人们必须找到回到他所从来的那个世界的道路……他是这个世界中的异乡人,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异乡。”这也就使得这些主题与《复联4》、《逆转未来》或者《明日边缘》有了不同。后者更多的是聚焦在单一时间线的基础上,通过改变已发生的事件,实现了总体上happy ending的基调。
与这种HE相比,“异乡”的故事天生地更多带有一种悲壮。但如何呈现这种悲壮?近几年的片子已经明显分成了两种立场:以《闪》《假如…》第四集(<what if?>S1E4)为代表,强调的是希腊悲剧般的尽人事而知天命,往事不可追、逝者如斯夫,英雄之为英雄正在于坦然接受和付出已发生的代价,愿意承担为了greater good而牺牲小我的责任,否则一味试图改变定数的执念只会引发更大灾难。这种揭示人力之虚妄当常怀敬畏的警世恒言,在各大文明流传下来的一些史诗与故事中经常出现,我们姑且把它称之为“寓言”。而《洛基》《英雄无归》《纵横宇宙》则选择了另一种悲壮:明知不可而为之,英雄的气质正在于纵使面对无法改变、无力抵抗的外在“命运”,依然勇于挑战,挥舞着金箍棒冲向压下来的五指山。是的,这种传说让我们想起齐天大圣美猴王,想起哪吒,想起精卫,不妨将其统称为“神话”。毕竟,神话与寓言的区别在于,寓言往往是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的,而神话则更多地饱含着某种开创性的、激励人心的昂扬色彩。
在《闪电侠》当中,闪电侠通过能够超越光速物理限制的神速力跑回到了过去,改变了年幼时母亲被害的历史。然而由于这一举动所带来的各种各样的蝴蝶效应,在这个母亲幸存的时空当中,地球被外来的氪星反派佐德所率领的人马所改造,人类也被随之而来的巨变所毁灭。小闪再一次想通过穿越改变这个结局,却发现各条时间线早在之前的穿越中成了一团乱麻,其中一些难免有相互交汇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即使在其它选项当中,某些同样的事情依然会发生,没有方法能予以改变。而在这个时空当中,“失败”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交汇点,小闪就算穷尽一切方案也无法挽救这个世界中超女、蝙蝠侠被杀与包括母亲在内的人类灭亡的宿命。更糟糕的是,不断的穿越尝试已经破坏了万物的结构,各个时空之间正在相互冲撞和崩毁。最终,小闪背负着极大的伤痛撤回了自己救下母亲的行为,接近崩溃的时空勉强归位。
《洛基》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主角不再是那些我们知道到最后永远会作出“善”的、“正义”的选择的英雄们,反而是之前一度以反派面目出现的诡计之神洛基。打破剧中那种时间管理局治下的历史理性的人为什么是这个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混乱的角色?因为其他人我们知道他们注定会作出正义或邪恶的行为,可是,如果存在先于意志的道德律,那么意志也就无自由可言了。恰恰因洛基是一个不可预测的诡计之神,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不按剧本表演甚至擅自修改剧本,他才能打破宿命论循环,完成自由意志火种存续的重任。
同样旨在反乌托邦的寓言与神话,就在此处分道扬镳。当寓言将20世纪的意识形态灾难理解为“没有约束的现代性”(沃格林)为了追求“积极自由”(伯林)的人间天堂而打破了“自生自发秩序”(哈耶克)从而付出的代价时,这种反乌托邦就带出了一种将这些被打破的基本范畴实体化、本质化的倾向,而从神话的视角出发,这些只要稍加修饰,就能成为历史规律这种东西,而导向寓言所反对的乌托邦本身。例如,哈耶克的思想体系中就有一些广受质疑的自相矛盾,其中最大的一个分裂就是:哈耶克批判20世纪那些造成浩劫的乌托邦方案是建构理性的产物,而强调只有依靠个体行动者在与他者、环境互动过程中生成并不断演化的“自生自发秩序”才能保障人的权利与自由。但是这已经犯了将应然与实然相混淆的“自然主义谬误”。这等于说,一套秩序能够长久存留下来必然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自然选择的产物必然是好的。那么,我们将没有理由批判种姓制度。而如果我们还是依靠一个外在的、独立的规范对这些优胜劣汰的结果进行了道德判断,我们就反而落入了“建构理性”的陷阱。更何况照这种接近于“存在即合理”的说法,那些乌托邦方案之所以能出现乃至被实施,也肯定是在某些方面符合了演化法则的,反乌托邦者们又怎能指望用渺小的人力来扭转文明的进程呢?
当代的政治哲学中,立基于独立平等主体间利益博弈的契约论一直是规范性政治理论的框架;在政治科学方面,价值中立地用理性人的物质需求或意识形态竞争作为基础自变量来解释政治现象从来是不易之论。它们都是在反思乌托邦灾难的基础上形成,通过将个体的人作为最基本的单位来建构学说,考察并关怀其实际的、贴地气的物质需求和思想观念,而还原了人本身被各种乌托邦的宏大叙事所遮蔽的价值和地位。然而在保罗·卡恩看来,这套本意在捍卫自由的主流范式无形中也与自由意志存在张力。一方面,为了破除宏大叙事对人间社会的种种扭曲(这是历史上种种野心家和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这套范式十分强调自利的理性人形象。但若矫枉过正,这却会使得对人之行动的观察和思考过分庸俗化,而忽略了生活中依然存在着——哪怕罕见——柏拉图所谓的“激情”。然而,无论多么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人们依然广泛地相信存在着某些意义高于自己的东西,有一些人更愿意为之牺牲生命,而这不能完全归结为他们被蒙蔽、被洗脑或者吸食了精神鸦片。“爱”“善意”等等利他主义情结虽然常常铺就通往奴役之路,沦为一些人别有用心地鼓动别人当炮灰的宣传动员工具,但是它们本身却无疑将一直存在。另一方面,这套范式的构建离不开近代自然科学的进步,却也将因果律和逻辑推理等严格理性的思考方式推到了极致,未能为“自由的创造”和“不可言说的神秘”留下空间。经验科学的一个核心要求是可重复性,而恰恰越具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就越难留下一个模板可供复制。在现代社会科学特别是行为主义的范式下,人类成为可以预期的事物,理性选择预设了一个外在于人的事先的理性行为标准,而这正反映了人的自发性、创造性正在消失的趋势。而按阿伦特的阐述,人的行动不应受制于必然性,也不为功利动机所左右,这正是人类依然可能做出新的创举、实现人的自由本质的途径。当代范式的问题在于,它所能提供的保障自由的最理想的想象,如法治宪政、代议制民主,依然存在盲区,那就是“一方面,那是自然科学的世界观,另一方面则是官僚体制的理性世界观……这正是困扰康德的问题:在一个由法律统治的世界里,如何为并非专断的自由保留其空间。”
反抗时间管理局的洛基或许会将黑化的奇异博士视为同路人,而吸取了教训的闪电侠却可能阻止想打破宿命的小蜘蛛。这是不是意味着反乌托邦本身存在深层次的精神分裂?不过,方向相反的两个东西不一定是在同个层面上针锋相对,而有可能是存在错位的。
寓言的核心其实强调的是:面对人力所不及的地方,人却自以为“能做到”。这里的重点不在于本体论意义上的基本范畴到底实在与否,而在于认识论意义上的“人自以为能够掌控基本范畴”这种傲慢本身。这种傲慢是黑化的老年闪电侠认为的“马上就成功了,我就要弄清楚了……我已经快做到了,等我成功了这些就都会停了”,是黑化的奇异说“我只是需要更多的力量”。灵知主义认为可以颠覆旧世创造新世的前提,就是他们自认为可以通过“知识”获得方法。而反历史决定论,如波普尔所说,强调的重点同样不在于存不存在历史规律,而在于人到底能不能全然掌握历史规律。开放社会的敌人并不是真理本身,而是“真理在握”这种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讲,灵知主义与历史决定论就是一体两面。
无论寓言还是神话,反乌托邦都认为真理——世间的终极意义,从根本上讲是不可认知的,从而不可能为人类所利用的。苏格拉底在《斐德罗篇》中用philosophos“爱知者”来称呼真正的思想者,而认为sophos“知道者”这个词只能用于称呼神自己。宗教上,这种不可知论可以追溯到旧约、新约和古兰经中超验上帝的概念。闪米特这三大一神教给出了一个唯一的全能创世精神体的位格,然而它又是超出人的经验的,一个可以被人类理解其行为、想象出形象的神是异教的神。这也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强烈反对偶像崇拜的原因。
这当然就在人与神之间划下了鸿沟,不像在东方,人们自认为可以通过巫术做法、祭祀上供、修行开悟等方式拉近与神之间的距离,请祂办事,甚至在祂不灵验的时候打祂惩罚祂。人既然无法靠理智和努力探知神的旨意,自然而然对于“我”在此世的意义就产生一种虚无感。灵知主义就是为了应对这种虚无而在早期基督教传播过程中诞生的一支异端——“现存的俗世是没有意义的,选民要等待基督再临末日审判,回到千年王国。”
奥尔特加曾经专门就“速度”——闪电侠的专属能力——为何在现代获得了乐此不疲的崇拜做出评述。速度由空间和时间构成,但它可以使时间和空间归于无效。因此,速度可以使我们生活在比以前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可以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消耗更多的宇宙时间(cosmic time)。因此,我们这个世界包容了越来越多的事物,而这些具体的事物对人来说就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所以,速度的发展蕴含的是人的主体潜能的剧增,促使现代人拥有比前人更多的生命的活力(vital activities),从而为现代人积极地掌控自身命运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机遇。但是,“神速力”本身隐喻的当代技术对世界的干预也造成了无法预测的后果。一方面,就像混沌理论所提示的,信息成本的存在预示着要在总体上完全控制命运、“人定胜天”是一种危险的幻想。另一方面,按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的思路,为了集中力量征服自然,人类需要对本身进行组织化的管理,需要不断加深人对人的控制。久而久之,这些支配本身似乎就成了天然正当、不容质疑的“宿命”“第二自然”“历史规律”。前者是寓言所警示的灵知主义,后者是神话要打破的历史决定论。乌托邦源自于妄想改变不能改变的,或者屈从一些可以改变的。而能拯救我们不至滑向乌托邦的,就是像小闪的妈妈在漫画里对小闪的告诫一样,在每一个具体情况下根据审慎的判断做出行动。在一个千年大计遭遇洪水滔天的时节,这样的提示似乎愈显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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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文字当然要夹带私货,因为文字就是观点的表达,没有私货的文章大概就是傻瓜电饭煲的说明书,用来免责,但基本没人看。嚷嚷着夹带私货的人,公货又是什么?想来他们也只配公办食堂统一供应的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