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

之前看过一个故事：有人想要建立一个没有人会受到压迫的世界，他成功后却被从那个世界里赶了出来。旁人问其原因，他说：“因为他们想要一个不受到任何人压迫的世界。”

其实我一向觉得，命和运是两样东西。命是一种社会构建起来的规则，比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比如势不如人忍气吞声，简单来说就是社群当中约定俗成、不言而喻的那部分东西。而运，是一个人自主选择的结果，人自诩为智能生物，其高傲就在于我们有自由的意志，能够在生命的转折点踏往自己取向的路口。比如《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灭世魔丸是他的命，救陈塘关、做“人”是他的运。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运是自由的，命是死板的。但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正好相反——人的选择“运”的自由与过往经历息息相关，每一个岔路口的选择都是被丝丝入扣的各种因素牵往既定的结果；而“命”作为一种集体逻辑，是可以随着社会的行进而流动的。在《白蛇传·情》的结尾，白素贞说“我违反天条，本当灰飞烟灭；佛祖念我情深，只封我入雷峰塔千年”。这其中，“灰飞烟灭”是命，“千年塔底”就是运了。再用哪吒举例，敖丙蓄起冰灾要覆灭陈塘关，哪吒一抛魔童的惯性要出身保护那些对自己颇有怨词的百姓，不是因为一瞬间的福至心灵或扁平的主角设定，而是由于母父的疼爱、家人的包容、曾经获救的小女孩的笑。这些滴滴点点让他意识到自己有不做恶童的机会，他发现魔丸之命不能阻止自己向美向善，于是才有了“我命由我不由天”。

由是而言，那些反叛和顺从本质上都是可见的结局，就像“理论上只要能知道每一个微观粒子的运动规则就可以预见未来”。个人的运是独立既定的，运与运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些联系在一起的个人命运构建成了一个社会到多个社会、一个族群到多个族群、乃至整个“界”的运行轨道。这个运行轨道，在我看来，就是“天道”。

《姜子牙》中，师尊、十二金尊这些形象都是“无脸”的状态。我记得初中语文老师提到过，文学作品中的无面目者象征着其对社会身份的认同感存在缺失。或者在此我可以认为，师尊、金尊成为“神”，意味着他们在凡界的认同已经逐渐消失，我们用凡界的理解看不到他们的面目，就像西方神话中的高阶天使也是由羽翼和眼睛堆叠构成、不存在人形状态。

“成神”意味着脱离凡界的理解：修仙者眼中的人不再是同类而是畜物、草木，他们在认识上、形态上脱离了“人”的境界，进而坐到了“天上”。同时这种地位、境界等层面上的高度使他们掌握了更多的规则，比人类智者了解到了更多的“微观粒子的运动规律”，能看透更多的“命运”，他们的行为也开始影响到整个凡界的“道”、而不仅仅是个别个体的“命”。或许这样令人高傲的力量吸引着尊者们对凡道产生了更强的掌控欲，或许师尊正是出于此种心态把狐族拎出来绑到了与人族并列的那条铁轨上，然后把扳动轨道的手柄化作打神鞭，送到姜子牙的手中。草率类比一下，大概是阔老爷嫌日子太平淡，叫手下人在院子里弄了个马戏团，看见笼子里鸡飞狗跳、熊咆虎啸，驯兽师又在纠结今天杀大象还是犀牛来奉承，他就开心。

于是说到这里又是有点老套的情节了：天地未曾以万物为刍狗，偏有谁要来代而行之。尊者们制造了乱世，又要以杀戮结束乱世，把英雄的名号丢给小孩儿（例：姜子牙）去玩。一切罪孽，都是一群人妄自僭权的结果，比如《白蛇传》的法海，比如《姜子牙》的师尊。所有号称替天行道的旗帜，本质上都是扭曲包装过私心；而“凡是想在地上建立天国的，最终都是通往人间地狱”。

社会契约论的概念里，社群的个体中总要让渡一些权力给管理者，以便社会能在宏观上多利多得。至于管理者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统治神，用权和僭权的界限如何模糊、如何被推翻，都是人文社科的命题。而我这个可怜的文盲没什么力气再深究下去，只能小小挣扎一下——至少，当有人要绑我到铁轨上去的时候，我可以选择挣脱逃跑、或把绑的我人栓在我前面。

天道不可行。唯物主义的世界里，大家只有人道可走，也只有自己的人道可走。我们的激进、我们的躺平，不是平凡蝼蚁无力挣扎的命中注定，而是集过往毫末于一瞬的万里挑一。“天命不过一生腐朽换一身绚烂。”这句歌词我抄下来在桌前贴了快一年，今天竟然还能硬塞在这里，可以解释为潜意识里的冥冥之因，也可以说是我的主观能动性的种花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