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珍妮尔•泰勒(Janelle S. Taylor,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
译者:陈荣钢
原文:MEDICAL ANTHROPOLOGY QUARTERLY, Vol. 22, Issue 4, pp. 313–335, ISSN 0745- 5194, online ISSN 1548-1387. OC 2008 by the 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DOI: 10.1111/j.1548-1387.2008.00036.x
由于原文篇幅较长,译文有所删减。
我母亲搬进疗养院的事实,成为她被社会遗弃的注脚。父亲死后,我和兄弟姐妹们把母亲安置在了那里。那里不是养老院,而是一种“退休社区”,为富人和买了商业保险的人提供服务,他们大多身体健全。这个地方更像大学宿舍,而不是那种可怕的医疗机构。
然而,任何医疗机构化(medical institutionalization)都可能导致“社会性死亡”(“social death”)。J•尼尔•亨德森(J. Neil Henderson)在描述护理院的痴呆症病房时说:
当一个人被机构化时,他或她经历了一个窘迫(mortification)的过程。(Goffman 1961)“mort”这个词根是“死亡”(death)的意思。(译者注:mortification除了有“窘迫”之意,还有“羞愧”和“禁欲”之意。“mort”词根来自中古英语和拉丁文,是“死亡”的意思。)高夫曼采用“窘迫”一词来描述这种安置的影响绝非偶然……当一个人因为依赖性而被逐出家门时,他或她的能力,或者说他或她家庭的能力就被打断了。这种能力原本用来应付生活的紧急状况。护理院的安置过程就变成了双重埋葬仪式的第一步……正在被机构化的人的心理自我在护理院被杀死了。这时,埋葬仪式的第二步也随即开始。病人衰弱在漫长的时光中,直到生物功能停止,最终被埋葬。[Henderson 2003:155]
不仅是朋友,甚至他们至亲的家庭成员也抛弃老年痴呆症患者。绝大多数人只是偶尔来拜访他们(Yamamoto-Mitani 2002)。“在实践中,认出他人的能力似乎是决定社会性死亡最重要的因素。”(Sweeting and Gilhooly 1997)
“她还认识你吗?”
“Does She Recognize You?”
“……我不觉得她记得起孩子们的名字。”
“……我意识到她根本记不起我了。”
我知道,那些跟我说这些话的人总是出于一种同情的冲动,而我总是有些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回答?我通常含糊其辞,说一些尴尬的辩护词:“嗯,是的,她可能丧失了一些记忆......我想她是记不起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意识到,患痴呆症的人再也不能成为任何连续故事的一部分——如果生命的故事结束了,生命也就结束了。一些富于同情心的人不止一次对我说,失去父母亲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我却不得不坚持说:“我没有失去我的妈妈,她还没有死。”
我认为,所有形式的痴呆症都和“恐惧”联系在一起,这一点非常重要。恐惧是谈论痴呆症的默认范式。一个爱你的人,一个和你有牢不可破关系的人,成了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不“关心”你的人,甚至成为想伤害你的人:这是典型的哥特式情节。
举个简单的例子,斯蒂芬•霍顿(Stephen Holden)在《纽约时报》上为比尔•奥古斯特(Bille August)的电影《马丁之歌》(A Song for Martin, 2001)撰写的评论中,有这样一段话:
和《长路将尽》(Iris,2001)一样,《马丁之歌》的重点是阿兹海默症带来的特殊恐怖,芭芭拉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她眼前消失了。[Holden 2002:E13]
一个人已经死了,只有身体还活着:这是典型的丧尸故事。埃莉诺•库尼(Eleanor Cooney)在一篇题为《慢动作的死亡:进入阿兹海默症》(Death in Slow Motion: A Descent Into Alzheimer’s)的文章中,把她母亲的病症和丧尸故事联系起来:
我为她感到悲伤,仿佛她已经死了。她就这么走了,我失去了她,但我仍然要为她而活,为她一息尚存的身体和脑中的幽灵而活……[Cooney 2001:57]
即便倡导关注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组织也会陷入恐慌。阿兹海默症协会(Alzheimer's Association)的达拉斯分会的网站上有一些引发可怕的身体想象的表述,向公众募捐:
这是一场噩梦。你无法醒来......每天有986名美国人死于阿兹海默症。我们无法知道下一个受害者是谁。可能是你认识的人、你的家人、你最亲密的朋友,也可能是你自己!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每天有986名美国人被阿兹海默症带走,直到我们采取行动![2007]
老年痴呆症的哥特式或丧尸式叙事的基本前提是:身体可能继续存活,但这个人已经死了,消失了,不再存在了,和之前判若两人了。他或她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认识”你,因此不能“关心”你,但你必须“关心”他或她——然而这种“关怀”被认为是一种无休止的痛苦。
这样的叙事不是“纯粹的”故事。照顾病人的人判断,痴呆症患者“社会性死亡”,这对他们是非常有害的,因为可能导致对病人的忽视,或以非人性的方式对待他或她。为了对“痴呆症和社会性死亡现象”进行了研究,海伦•斯威廷(Helen Sweeting)和玛丽•吉尔胡利(Mary Gilhooly)采访了一位看护人员,后者描述了他患病的妻子以及他对她的关照:
人们也许会说,这与跟活死人一起生活没什么两样。她不会说话,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坐在那里......照看很容易,真的,她只是个大孩子......你坐在那里根本不用理睬她......只用知道什么时候她要上厕所了之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坐在她旁边跟她交谈,试着让她发笑。(Sweeting and Gilhooly 1997:105)
这个人的描述很清楚。在他的描述中,如果他要离开房间一段时间,他就要把妻子绑在马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