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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岛上的人们,如同困在房间中的女孩儿一般眺望远方——一如被困在生活中的你我。
所谓好的童话故事,往往具有鲜明的特点,譬如丰富的画面,可爱的角色,明确的叙事,精彩的演绎等等,童话故事将这些元素的集合,围绕着创作者真正希望传达的意图,清晰的,简约的呈现给故事的受众。
而韦斯安德森的童话,则反其道而行之,虽然他同样擅长使用童话类温暖叙事方式,但是却始终与观众保持着距离,他熟谙讲好童话故事的每一种元素,却在电影的细节处装饰着,狠狠撕开人们刻意回避的现实的残酷性。
这正是导演虽然用童话的故事,却摒弃一切不必要的粉饰,为成年观众们展现的,孩子们用那种非理性的情感支撑,对于极度秩序化趋向的理性世界,所表现出来的脆弱的抗争。
在韦斯安德森的作品中,我们往往能够从他的镜头语言所展示出来的强理性,比如在类蒙太奇剪辑中捕捉到逻辑联系,动静对比,布景和旋转推移所表现出来的由理性构成的荒诞效果。那些被刻意表现出成秩序的,对称的,具有明显某些古典主义气质的创作欲望,其实是因为对于“理性”工具的掌握程度深刻的结果,然而越是接近理性,则越清楚理性的反面,也就更能够体味到人类攀登奥林匹斯神山时,所表现出来的自证价值,最终走向强调人应该坚持在理性世界中所不可磨灭的超理性的部分的艺术态度。
所以韦斯安德森在因为荒诞而显得幽默诙谐的假象上,其艺术实质应该算是严肃的基于现实主义艺术追求理念。就像是巴尔扎克无论是在喜剧还是悲剧集的故事中如何辗转腾挪,依然不能改变其艺术作品的内核是维护和歌颂有血有肉的人的创作精神。
而这种富有人文情怀的创作追求,其实在韦斯安德森的作品中,就是那些通过许多微小的细节所呈现出来,链接和穿插在大段天马行空想象力镜头的缝隙中的部分——一些在叙事语境中突然发生那些不合时宜的反理性反常识的抉择。这种欲盖弥彰的幼稚做法,其实是刻意去除了人的理性辩证的过程,直接将理性结果和动机实现出来的结果。这也是导演为什么要维持作品与现实世界生活中的观众的距离的原因,过于直接的将人的想法转化为动作,对于过于投入叙事的观众的理性会造成巨大的冲击,所以需要额外的艺术手段弥补,如幽默感或者距离感。
这其实一直也是现实主义艺术作品时常遭遇的窘境,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往往过于凛冽残酷,粗暴的撕碎了人对于生活的热情和美好的想象,这不符合于人们认识世界的习惯,人们需要属于自身的同世界和解的方式,如果一直沉湎于观察社会与生活中那些反人类直觉的客观现实,则会为人类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压力和痛苦。所以人人都知道巴尔扎克的伟大,然而却鲜有人能够读完巴尔扎克留下来的艺术宝库,原因就是如此。
韦斯安德森就是其中一位个性鲜明的创作者,他往往将自身的作品包装成“外表艳丽的糖果”,喜欢用荒诞诙谐的喜剧手段包裹住故事本身苦涩的残酷底色,让人因为美丽的外表和哈哈大笑的剧情,而忽略那些无处不在的,令人感到窒息的死亡与暴戾的东西——人自身的,世界客观的,生活真实的。
当影片刚刚开始之时,韦斯安德森就采用童声解说,从一两个简单音符引出磅礴恢宏的交响乐,预告了整部电影的复杂的底色,他之所以选择一段交响乐乐器由简至繁的演进解释,更多是善意的提醒观众不要仅仅被故事的童话,喜剧标签所蒙蔽——孩子怎么能真正理解那些复杂繁琐的交响乐配合与艺术追求呢?他们只是用“感受”注脚,作为一个故事的叙事载体,用以提示这个故事是导演将复杂的现实简约化的结果。导演真正掌控与想要呈现的,其实是一场发生在孩子与成年人之间,关于爱与理性的反叛与镇压。
在这个关于岛在夏季飓风前夜所发生的故事,导演安排观众随着女孩儿用望远镜眺望远方的主观镜头中渐渐走入电影一般,画外的杂音絮絮叨叨的描述一场倒计时三天,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肆虐侵袭,预示着这座岛即将发生一次剧烈的事件,另一方面为观影者设置虚拟时间制造压力,而茫然的观众如同岛民一般,对接下来即将发生事情浑然不觉,麻木无知。却已经陷入了茫然的焦虑状态中。
女孩儿的望远镜搜索着窗外的一切,她的身后是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夫妻,用喇叭对家人说话的母亲,和永远坐在那里看报的父亲,以及三名如同小兽一般只知道激怒姐姐的弟弟。她在这间充满了低气压的房子中用望远镜不知疲倦的搜索着所能眺望的远处,这不仅仅是好奇,窥视,更是一种期待的行为具现。威严的城堡和无形的秩序,禁锢了她的肉体和生活轨迹,她的灵魂比她的知觉更早的向往代表自由的远方。
在岛的另一端的童子军军营中,教官一如既往的起床集合点名,他享受着童子军小朋友们周到的服务,例行检查小童子军们是否违反处罚和管理条款,在一片服从规矩的认真回应声中,他感到安稳的满足。童子军营地是最简化的秩序产品,坐在秩序金字塔尖的教官享受专制的最终成品,就像是他如同国王一般对自己的童子军士兵说,自己首先是童子军长官,其次才是数学老师。在他的认识里,童子军长官所代表的理性专制力量,其实大于数学教师所对学生的理性专制力量。他享受这种简单至极的排序所带来的地位,甚至于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所以当在一如既往的起床集合点名中,出现了一个违背他的经验和遵守的制度的,逃离童子军军营的小朋友,他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一般沮丧,手足无措,甚至是感到愤怒和愚蠢。
一名童子军少年的离奇失踪,这是封闭的小岛所不常见的事件,这比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风暴,更令习惯了岛上日复一日平淡生活的人们而激动不已。
然而对于出逃少年的监护人的通知,牵扯出了小童子军的孤儿身世,这名童子军营地的小叛逃者就着此次事件,被黑心养父母下定决心, 彻底遗弃在这座封闭的小岛上。
被告知结果的搜救人员们,面对这种突发破坏规则的事件手足无措,一个封闭的小岛突然出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面面相觑的成年人们陷入焦虑和慌乱的决策困境中。
然而对于岛上的人们来说,当下权宜之计,仍然是先确定失踪人口的安全,童子军教官安排兴奋的孩子们展开鸡飞狗跳的大追捕,全副武装的少年童子军们在封闭的岛上搜索那名失踪的童子军同伴。
然而少女也再一次通过望远镜的眺望镜头中,撞破了自己母亲与前来搜索失踪人口的警员之间的那层不能言说的默契。
而此时头戴浣熊小帽和徽章,骄傲出走小童子军,正在独自穿越成年人认为不可能被小朋友独自穿越的河道,
他灵活的运用营地所学到的野外求生知识,掩盖痕迹,藏匿身形,
遵照约定,他排除万难,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被城堡困住的少女的面前。
原来一切是一场两名孩子主持的有预谋的犯罪,
失踪的童子军队员,与时常眺望远方的少女,
一切始于一年前那场关于诺亚方舟的教堂演出,因为无聊而偷溜到后台的少年,对手上缠着绷带,饰演乌鸦的少女一见钟情。
他们一直保持书信联系,暗通款曲,约定一场逃离生活的私奔。
我们没有发现,孩子们起初对于环境的抗争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只不过因为那些幼稚的情绪很大程度上仅仅停留在近乎动物式的,直线短暂的反应方式上而被我们忽略。
可是当那些生活中遭受的痛苦和失意的感受累积起来,最终所爆发的时刻——对于孩子们来说如同突然察觉到,那些保护自己的竟然是困囿自己的牢笼,那些伤害自己的其实是最亲近的家人。自己的反抗无法违背心底的亲情,无处发泄的愤懑最终促使他们将改变从伤害自身,扩张到逃离源头。
孩子们对于环境是非常的敏感的,那是源于他们生命本能中,对于舒适生活的环境急剧恶化所产生的危险预警,即使这种危险许多时候并未来得及转化为某种现实性的伤害,还仅是停留在感情上,精神上等抽象的领域中。然而潜在伤害带来的压迫感对于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使他们感到痛苦,对于仍未熟练的掌握理性工具的他们来说,还不能合理消化客观世界的改变对于个体感受的碾压,他们也没有对稚嫩心灵施加影响的深邃思想和克制力量,那么解决问题的最直接的办法,就只剩下用唯一拥有的自己的肉体和情绪所提供的暴力性,破坏掉一切,远远的逃离家庭,逃离父母。
所以,那些近乎儿戏的冲动决定,看似是孩子气的喜恶的表象,却已经是未被套上“理性”的鞍辔所驯服的孩子们,“最后”能够直接把握到的唯一“合理”的选择。
于是,他们逃走了
很多人的年少,都幻想过一场不顾一切的私奔。有些爱燃烧时过于激烈, 旺盛的火焰将头脑烘的发烫,灼热的光线让双目失明,热恋中的人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找寻到了最适合的那个人,他为她煎蛋,她为他读书,没有生活的困扰,简单而放纵,纯粹而信任,于是将彼此互相托付,男孩与女孩是如此的相似又如此的不同,他们在原始的欲望中驱使彼此笨拙表达喜欢,而忽视了那些表达喜欢的愚蠢行为,所衍生的现实意义和次生伤害,就像是那对“金龟子鱼钩耳坠”,带上时又疼痛又美丽,习惯了就忘记了,真取下时候却要付出恐惧的代价。年轻而稚嫩的爱会伤害情感中弱势的一方,他们爱上的不过是关于远方或者关于生活的某种想象,那既无法实现,也不会使爱情保鲜。归根究底,不过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偶然的遇到了彼此而已。这是伪装在幸运之下的不幸。
然而不幸中又包含着幸运,关于如何去爱一个人,在韦斯安德森的故事中,是孩子们在约定的地方见面时,男孩尊重而自然的为女孩献上的花束,羞涩的夸赞她的鞋子;
是那些唯有淳朴心灵中所孕育的难以欺骗的敏锐感觉;是天长日久的书信往来下,那些真诚的文字背后的鼓励和肯定,欣喜与信任;是他们共同淋过的雨,共同攀岩的山,共同跋涉的溪流,在那些险恶的环境中,因为激动的情绪和险阻而产生的愤怒和怀疑过后,对彼此的宽容和原谅;
在女孩对男孩阐述自己在图书馆偷书的心情时,对于错误的指正和对于不合理行为的理解和接受,以及最坦率而真诚的支持。
两个同样高尚干净的灵魂,即使相逢于孤独,却仍然能在彼此的心湖的倒影中窥见自己,而这,又是两名迷路的孩子相遇的不幸中的幸运。
他们具有相爱的潜质。
成年人们误以为孩子们总是急于长大,这源于父母们的疏远和健忘,忙于生活本身而忽略了孩子们的感受。心理因为感受到父母冷落的孩子们,只好通过标新立异的行为来唤取关注与同情,于是他们在不适合的年纪抽着烟,画着过分浓艳的妆容,拙劣的模仿和体味着成年人的生活的经历和表现,他们好奇的探寻超越自己认知的事物,仿徨于身体日渐发生的小小改变,对于生活可能会迎面而来的危险无所畏惧,敢于用自己神圣的躯体去迎接和承受每一次伤害,在茁壮勃发的生命力的滋养下,他们不害怕自己的鲜血,也没有道德的观念,只任由作为人的生命本能的驱动,所产生的惯性,去支持自身的行动和价值的判断。
然而父母们逃避关于孩子成长所需要的建设工作,事实上,他们自身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丢弃的比建设要多的多。所以他们情愿花点钱把孩子送给别人教育,补习班,童子军营地,孩子被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环境,流动的人口逼迫弱小的孩子寻找那些强壮,强横的年轻人的团体,他们失去了成年人的观察和庇护,被美其名曰“自己学会生存”“锻炼一下”而扔进了看似干净的水坑,孩子之间的霸凌,性侵,侮辱,同样遭逢环境巨变的孩子们被丢进同一个笼子里,困兽的互相伤害是被禁足自由的快乐游戏。
就像是童子军少年冷静的拔出童子军追捕队射中营地小狗身体上的弓箭时故作冷酷的激愤言语:我不知道它是否算一条好狗,但是它不应该死。
童子军们机械的服从追捕的命令之下,是不问是非黑白而将原本的同伴视为敌人的游戏,将成人的武器与思维粗暴扔给孩子的后果,就是不负责任的放纵事态走向失控的自暴自弃。
当少男少女到达私奔的终点时,翻山越岭的危险被扔到身后,而逃跑的辛苦也变得可以忍受,源于感性的憧憬,目的地的到达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你为何总是使用望远镜观察世界?
少女回答:“因为它让东西看起来距离我更近,即使东西本身并不远,我假想这是我的魔力。”
如同揭示现实的神秘魔咒,
一方面,它隐晦的表现出的少女渴望逃离当下生活,对自己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希望。
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少女身上所具有高于现实的浪漫主义追求,这种追求为她的结局,埋下了一种虚幻的,悲剧的不和谐的预兆。
而这一切,暂时还不能为眼前的男孩儿所理解,他所理解的少女梦,是如同诗一样,不一定押韵,但是一定要有创造性。
在这里,男与女,理性与感性主导思维的错位已经出现了,于是少年试图用理性诠释与归纳少女的梦时,他问少女:“你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少女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想要去冒险,不要困在一个地方。你呢?”
在关于未来的不可预测上,他们终于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然而,少女对于孤儿身份的少年的羡慕,终究是暴露了少年少女之间那一丝不和谐的音符。
而这种对于原生家庭的消极和否定,其实正是少女任由浪漫统治感性的真正原因。“我爱你”所激活的感动迅速的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捕捉到了彼此之间的共性,而忽视了彼此间的距离。
于是下一刻,她与少年热舞,拥吻。
女性的感性远比男性成熟,少女的爱热烈而凝练,执拗而投入。
而对于不成熟的男性来说,同样的拥吻与热舞仅仅是一场新鲜的游戏和本能驱动的欲望投射。
双方的情感驱动力的不对等,在少年少女的拥抱中如此清晰,少女在其中所占据的主导地位和引导行为,使少年如同孩子面对母亲一般顺从,所谓的热恋的假象更像是一场母性对于孤儿的吸引。
对于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少女来说,少年的头脑空空如也,更像是护卫自己一次冒险的临时拍档。
第二天清晨,当盛怒的父亲掀翻帐篷的时候,两个抱在一起的孩子才意识到生活的追捕终究会到来,短暂的私奔在目的地的清晨画下句号。
一场幼稚的冒险,是少年能够给少女的肤浅的梦,它是如此的脆弱,如同被成年人们随手熄灭的微弱的篝火。
得知已经被养父母遗弃的少年即将会被社会福利院的人送去劳教所。
而离家出走的女儿面对盛怒的父亲与沉默的母亲,还有即将回归的,令她窒息的生活,心如死灰。
被强迫分开的孩子们,独自承受来自成年人的诘问与埋怨。那些对于孩子来说还过早的生活中的琐碎,犹如沉重的阴霾笼罩在少年少女的头上,他们只是被父母们被生活逼得手忙脚乱的牺牲品,是家庭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的受害者。
那些成年人们抛出来的疑问,面对孩子的回答是如此的脆弱。一次出逃的事件,让每一位成年人都被迫陷入了深深的反思,让人们难以装作不在意一些事情:
被戳破的童子军教练,面对自己信奉并为之骄傲的童子军仪式感的生活,背后所暴露出来的虚无和空洞感到迷茫。
而警员被少年识破了,出轨对象并不爱自己,自己回归到真实生活中,仍然是孑然一身的单身孤独的事实。
而对出轨的已经心知肚明的的夫妻两人,在已经分床而睡的卧室,思索着难以为继的婚姻继续坚持折磨彼此的意义是什么。
在整个事件向无可转圜的方向滑落的时刻,童子军的成员们站了出来,作为孩子的善良让他们同情这对少男少女的遭遇。
看似虚浮的形式主义童子军营地生活,虽然将他们改造的有些冷酷而野蛮, 但是也锻炼了他们的坚毅精神和行动力,当这股力量贯彻到帮助而非追捕同伴时,则焕发令人感动的热情,就像是一柄挥舞的武器,为了正确的目的而战斗,犹如黑夜行舟,总能绽放温暖的光,
于是故事转向滑稽的方向,童子军成员们协助少年少女们再次私奔,联系上了另外岛屿上的大表哥,大表哥不仅神通广大,能够联系上远航的捕捞船,甚至能够为私奔的少男少女主持一次婚礼。
在童子军战友们的见证下,私奔的人结成夫妻,踏上旅程。
然而原本能够乘船逃走的少年,为了给女孩儿取回遗落在教堂的望远镜而返回教堂,与曾经霸凌过自己的队员扭打起来。
斗殴的声音很快惊动了整个营地的人们,少年遭到了全营地的围剿。
走投无路之际,少年站在旷野中试图对围捕自己的人做出最后的抵抗,然而此时一道闪电狠狠的劈中了他。
当这段激烈的追逐戏告一段落时,导演通过一段水坝泄洪,舒缓观众紧张的情绪,为最终的大高潮做情绪铺垫。
这就是韦斯安德森擅长的镜头语言构成的极具个人特色的电影叙事方式,他灵活的使用生活中真实会发生的小概率事件,作为穿插和调整观众观影情绪,串联线索和调整电影的动与静的节奏,为两场看似毫不相干的戏制造一个逻辑上的过渡节点,使剧情的层次丰富起来。同时通过预埋的伏笔的解扣,将之前埋在电影中的某些元素激活,构成故事中嵌套的故事。同时,当生活中会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在电影中接连发生,也会给人以不真实的,超现实主义的荒诞感,通过现实主义的要素建立起幽默滑稽的叙事效果。
最终在预告中的暴风雨如期而至,所有人为了躲避天灾,集合在作为避难建筑的,最初表演诺亚方舟话剧的教堂中。
而躲避为了孩子的事情互相指责和争吵的家长们,私奔孩子悄悄爬上了风暴中的教堂塔尖。
似乎事情已经进入到无可不可调和的死胡同,孩子们稚嫩的头脑中仅仅剩下祈祷和继续逃避的选项,在狂乱的飓风和暴雨中,两名孩子决定从教堂穹顶跳入湍急的洪水中求生。
当他们以为这是人生中最后一刻时候,无论是死亡还是被捉回去禁绝见面,少年都想把此刻心中最想告诉少女的心情,坦率的传达给她。
终于,在警员奋不顾身的救助下,两个年轻的孩子得以安全结束整件事情。
风暴过去,一切尘埃落定,
生活回归了平常,这个世界许多东西不一样了,似乎改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少女仍然没有放下眺望远方的望眼镜,
也没有卸掉眼睛上浓重的眼影
故事在房间的那幅画中渐渐落下帷幕。曾经的潮汐口已经被风暴彻底吞噬,那个少年与少女所拥有的唯一避难所,如同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一般,永远只停留在彼此的记忆中。
少女在画前欲言又止的驻足凝视,为整个故事留下了开放性的结局。
我们曾亲眼看到,少女有着坚定的,浪漫的,甚至是有些不真实的感性的追求。
而这与少年的追求其实有些本质上的不同,对于失去双亲的男孩来说,他想要的是稳定的家庭,因此在收获了新的养父之后,男孩儿反而失去了继续冒险的初衷——曾经试图通过探索未知而重获家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与少女几番道别,他的脸上隐隐透露出难以解读的,方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说少女对少年的感情依然如同起初那么炙热,那么这份情感反而成为将少女束缚在小岛上的一道枷锁——身着“小岛警员”制服的少年在镜头前面的沉默格外讽刺,究竟是成熟?还是驯服?他与少女失去了对话。从起初帮助少女打破一潭死水的生活的外来者, 变成了维护岛内秩序回归原本死气沉沉的帮凶,强烈的反差,终于让观众看到了影片那些过分兴奋的饱和的色调背后所投射出来的隐喻,那引发观影人们的焦虑和压力的东西终于暴露出来:
那就是不断被岛(社会)的生活所吞噬的,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灵魂,灵魂熄灭时所迸发出来的旺盛的情绪色彩。
导演通过如同简化版的小社会的孤岛,设计出部分具有理性化的典型特征的场景,去推进一个特殊的故事,如预告风暴的工作者,荒诞的童子军军营,破碎的伦理婚姻,被杀死的动物,斧子匕首和气枪,故事中的几名主要成人角色,都是部分现实生活中的法务从业者——换言之代表一种理性意志的人格化,如教官,警员,律师,社会福利机构人员,童子军士兵他们构成了一种由理性组成的“常识”的藩篱,接受两名被圈养的反叛者的冲击。
少年与少女的结局,表面上看,似乎预示着共同制造的叛逆行为的两人却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少年穿上了印有“小岛警员”制服,而少女仍未放弃最初的望远镜和眼影。前者象征着对于管理岛屿的理性力量的皈依——而后者对于则是一次反叛的失败,重新回到了起点。
然而观众与影片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在那些摒弃了掩饰的台词与压抑着情感的行为,所剥离的现实属性中,观众们被迫审视了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两个孩子关于成长的一次痛苦的蜕变过程,一次所谓的成年理性所倡导的“生活规则”,对于两名单纯孩子所迸发出来生命意志的愤怒反抗施加的无情镇压。就像女孩儿所幻想的,其实自始自终都很简单,希望有一个人陪着自己放弃一切,不闻不顾的牵着她的手,永远在冒险的旅途上披荆斩棘的梦被熄灭,所以她委屈的质问自己的母亲“我们仅仅是相爱,只是想在一起,这难道是错误的吗?”
成年人放纵着自己的欲望的行为,却强迫和敕令孩子们保持一尘不染的身躯服从道德。
那些假托在“理性”面局下的专制,扭曲着孩子们稚嫩的心灵。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少女家庭的父母那名存实亡的婚姻,如果仍未通过此次事件得到当事人的反思和弥补,对于受害者的少女来说,不过是一次危机的爆发和不彻底的修正,裂痕犹在,那么看似屈服于理性,被多方围剿最终回归家庭的少女,疲惫的心灵只是一次暂时蛰伏和伺机而动。
当“理性”被滥用时,“理性”本身就因为失去节制而滥觞。
成年人们追求着利益与实际的结果,却套上一层虚伪的说辞;成年人总是用自以为理性的思维,暴力的碾压孩子的想法,却偏偏要举着“更成熟”和“你不懂”的理由,用自己的意志和经验,彻底摧毁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成年人往往将孩子像是动物一般的饲养,喂孩子美味的事物和把孩子搂在怀中宠溺,然而却不重视心灵的健康,必须的教导和适宜的约束,那些漠视或溺爱扭曲了孩子们原本健全的心智;成年人带给孩子的危险从来不比命运偶然的危险来的更少,吸烟的母亲,和为孩子倒酒的养父,他们无意识的伤害孩子却毫无反思,只关注自身的想法和感受,将孩子视为自己生命的附庸。
韦斯安德森的故事,让我们围观一场成年世界对于小孩子懵懂感情行动的大围剿,少年与少女只是试图为了理解身处的世界而做出了尝试,然而没有任何一位成年人,在孩子们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告诉他们如何对待身体的变化,如何对待那些敏感的感受和脆弱的情感,如何将爱意化为生活的动力和克制肉欲对于灵魂的污染。
这些自诩为“理性”的,被社会赋予了“理性”职位的成年人,如同猎犬追逐动物一般,驱赶着两名十二岁的小孩子攀上暴风雨夜的教堂尖塔,逼着孩子们甚至因为朴素的同生共死的情感,思考最后时刻能够留给爱人的,仅剩下真诚告白和感谢。
成年人失去了每一位孩子们出身即拥有的真挚的情感,借着“理性”的借口,放纵自私替代了牺牲,任由骄傲熄灭了谦卑。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为了一些目的而放弃了太多原本就拥有的高贵品质,为了更快的融入社会规则,职场规则而为自己套上了虚伪的“理性”的枷锁,然而撕破伪装,会发现那些所谓的“合理”,其实不过是掩饰拜倒规则的孱弱,徒劳的抓着虚伪的东西不肯放手的狼狈模样而已。
人本是高贵的,万灵之中,唯有能够立足于现实,审视这个世界的抽象法则。
人不应该被“理性”的工具控制自身,做'理性“的奴隶,枉屈自己的真心,将意图隐藏在”合理“的藉口下,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所以人应该把握理性的工具,用更高级的方式,超越和驾驭自身的理性。
韦斯安德森影片中所揭示的超越理性的答案,其实就是超理性的爱的力量。
爱是超理性的,推翻一切时间和空间的束缚的。所以少年能够翻越整座岛屿,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为心爱的人献上美丽的礼物;伏在她的身边听她读书;在漫长的夜晚挤在单薄的帐篷里用体温温暖彼此;在生命的最紧迫关头,如果只剩下最后一句话也要告诉她“谢谢你愿意和我结婚,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他长久的凝视她,他的画笔下都是她的影子和有关她的回忆。
即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份情感也因为真切的发生过而永远的融入了彼此的生命中。
就像是最终已经被淹没的潮汐口,再次从少年的画作中浮现。
韦斯安德森在开放式的结局中,埋入了一个极具主观意向的彩蛋,
他似乎在询问那些在过于复杂的世界中逐渐迷失本心的观众们,是否愿意相信,这个童话般的”月亮升起之地“的故事真实存在。
如果观众相信,
那么在1956年的那个“黑信标”肆虐的飓风之夜,即使是教堂塔尖上遇险的千钧一发时刻,也不曾放开少女的手的男孩儿,被生死关头证明的的情感,就是影片对于观众相信的最有力的回响。
最终,在某一天,一定会兑现记忆中,在俯瞰“月亮升起之地”的悬崖上,相恋的两人互相许下的诺言:
”你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我觉得我想要去冒险,不要困在一个地方。你呢?“
”也是去冒险,也是不被困在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预测未来。“
”说得对”
被以为的生存标准,被灌输的消费理念,被虚构的责任义务,所捆缚住了手脚的成年人们,被来自社会的各种眼花缭乱的价值观念蒙蔽双眼,推着后背低头冲刺。那些无暇顾及真实的初心和沿途的风景,疲于奔命的中年人们,不断依靠丢掉了自身本来的品质以换取“成熟”的人们,似乎早已经忘记了:
生活最本初目的,仅仅只是因为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