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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莲花度假村》中,“莲花”指代的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食莲人”的食物,是一种可以麻痹精神的致瘾品。在当代英语语境中,“食莲人”指代的是一个把时间花在享乐和奢侈上而不是处理实际问题的人。
Hateful is the dark-blue sky,
Vaulted o’er the dark-blue sea.
Death is the end of life; ah, why
Should life all labor be?
在第五集最后,和Belinda坐在酒店餐厅共(借)品(酒)美(消)酒(愁)时,经历了一天工作的起起伏伏、身心俱疲的Armond徐徐吟出了这段意味深长的诗句。从新的一批客人抵达酒店到现在,在短短的几天之内,Armond从一个仪表堂堂、游刃有余的酒店经理沦落为了一个酗酒、嗑药、乱性,屈从于原始欲望的纵欲者。当办公室大门豁然敞开,里面的暧昧之事暴露无遗,Armond已经在自毁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但对Armond来说,通往堕落的大门绝对不是在第四集才开启的。当他看到新来的培训生,在办公室里毫无准备地生产,而自己之前还在对其进行冷漠的说教和批评,内疚感升至胸口,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神情恍惚下,严守了五年的戒酒誓言被无情地粉碎,Armond重新投入到了药品和酒精的怀抱中。偷取客人的药品、扰乱客人的约会、和手下的打工小哥约炮,在这一切疯狂举动被对他颇有微词的客人Shane和知心好友Belinda的突然闯入按下暂停键后,Armond靠到椅背上,盯着眼前大快朵颐的客人,将自己对他们的厌恶倾泻而出。“有时,看着他们每天晚上吃饭都让我想自挖双眼。那些食莲人(Lotus-eaters)们。” 他说。 对面的Belinda转了转酒杯,无奈地冲他笑了笑。在此之前,她曾满怀热枕地对承诺为她投资的Tanya诉说疗养院的计划,对方却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问题中。“可恨的是那灰暗的苍天,笼罩着那灰暗的沧海。死亡是生命的尽头;啊,为何人生要辛劳艰难?” Armond咏诵道。“是啊。” Belinda回应道。两个人相对而酌,虽然各有各的心事,但心境相通。
上面这段台词中“食莲人”的概念出自于古希腊神话。“食莲人”是生活在一个长满莲花树的岛屿上的居民,这些树的果实和花朵是岛民的主要食物;它们可以麻痹人的神经,使人安稳入睡。吃了这些莲花后,人们会忘记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只想和吃莲花的同伴呆在一起。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在特洛亚战争后回国途中遇到风暴,被北风吹到了食莲人岛屿上。他派出几名水手巡逻岛屿,但这些水手却遇到了食莲人,尝到了莲花的甘甜,从而不肯回家。奥德修斯不得不将他们绑回船上,并迅速驶离岛屿。在当代英语语境中,“食莲人”指代的是一个把时间花在享乐和奢侈上而不是处理实际问题的人,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享乐主义者。显然,用Lotus-eaters来形容酒店客人再恰当不过了。这是一群富有的白人;他们占领着社会最高阶层,挥霍花不完的金钱来进行纯粹的享乐。毫无疑问,这个名词是对他们的讽刺。而Armond则是那个受尽他们折磨,没日没夜地与各种各样请求周旋的受害者,是故事中向享乐者提供服务的岛民。
可是,如果仔细琢磨的话,我们会发现,本剧最大的享乐者不是酒店顾客,而正是拿“食莲人”讽刺客人的酒店经理Armond。他沉湎于纵欲带来的原始的快乐中,对酒店疏于管理,并利用职权剥削下属。更具有讽刺性的是,他本身就是剥夺原住民土地酒店的高级员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为殖民主义的帮凶。如果说夏威夷原住民是将莲花献给到访者的岛民,那么无论酒店经理Armond还是客人都是大快朵颐、精神麻痹的食莲水手。
至此,对古希腊神话中传统“食莲人”概念的解读可以结束了。然而,剧集对这个概念的运用不单单停留在这个层面上。“Lotus-eaters”这个名词本身出于《奥德赛》,但这里的诗词却来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在1832年出版的诗歌《食莲人》(The Lotos-Eaters)。该诗歌分为两部分,《食莲人》和《合唱曲》(Choric Song);Armond背诵的则是《合唱曲》部分第四节的前四句。这个故事在《奥德赛》中只是一段小插曲,而丁尼生则将其扩展为长达176行的诗歌,补充了许多生动的景物和心理描写。在丁尼生的笔下,吃到莲花的水手们不再是沉溺于感官世界的行尸走肉,而是通过吃莲花这个行为去积极探索人生的意义。他们控诉自己受到的苦难,抒发对安宁、平静的渴望,并表达了对诸神的质疑与反叛。“为什么我们要挑沉重的担子,要被强烈的痛苦完全吞噬,而一切万物疲倦时都能得到休息?” “这是多么甜,听着那溪水的乐曲,半闭双眼,仿佛即将在蒙眬中睡去!” “天神是难以劝解的,重新建立秩序难有指望。” (飞白译)在他们的歌声中,食莲的水手形象不再是令人唾弃的纯粹享乐主义者;他们的痛苦与对人生的质疑,不仅反映了在丁尼生生活的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的精神困境,更能跨越时空,折射出不同时代人类普遍的生存焦虑。最终,食莲人们拥抱了虚无,接受了人生的无意义。他们在松树荫中舒展四肢,听着露水的回声在岩洞之间回荡,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没有任何烦恼。
将《白莲花度假村》中的人物放置在丁尼生创造的语境中,再滑稽、可憎的人物也蒙上了悲剧色彩。“啊,为什么人生要劳苦艰难?” 剧中的一个个人物,何尝不是人生的囚徒?Armond被困在一个啃噬灵魂的工作中,Rachel被困在一个权力不对等的婚姻中,Tanya被困在自轻自贱自卑和母亲长期精神虐待造成的创伤中,Belinda被困在对富人虚幻飘渺的期待中,Paula被困在对殖民主义无力的仇恨中,Olivia被困在虚假叛逆带来的自我蒙蔽中,Quinn被困在被新时代美国政治社会话语权边缘化的迷茫中,Mark被困在对阳刚气概的盲目崇拜和对得到他人认可的渴求中,Nicole被困在与生活和工作的周旋中。剧中唯一一个安于现状的角色貌似只有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妈宝男Shane了;而在剧集结尾,当他以防身的名义将刀插入手无寸铁的Armond的身体,一切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都在自己杀人的事实前消失殆尽。在剧集的开头,故事是由这些个单薄、可笑、令人生厌的角色粉墨登场展开的,他们对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的崇拜,以及作为白人既得利益者的虚伪和冷漠被讽刺得淋漓尽致。而在故事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的悲剧性内核又被挖出,血淋淋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剧集通过对人生固有悲剧的吟唱,刻画了人物用悲剧性陶醉对抗虚无的尝试,从而展现了他们对从生活的牢笼中逃离的渴望。
当人们在享乐和纵欲中越陷越深时,矛盾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剧中人物终究无法逃离生活的桎梏,而当他们在享乐中卸下平日的面具,露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一面,即便是风光旖旎、岁月静好的度假村也不足以安抚他们心中的野兽。兽性的苏醒以及矛盾的激化是通过片中多次出现的海浪暗示的。翻滚的海浪预示着欲望的升温,海水击打在礁石上形成的浪花也表示了人们在欲望中越陷越深时,相互之间的冲突也愈演愈烈。
最后,曲终人散,一切恢复平静;假期结束,人们回归到正常生活,有的终于找到了精神的归宿,有的却只留下一具尸骨。
在2022年的艾美奖上,《白莲花度假村》斩获了最佳限定剧、最佳限定剧编剧、最佳限定剧导演、最佳限定剧男配角和最佳限定剧女配角五项大奖,成为限定类剧集的最大赢家。虽然其竞奖类别是限定剧,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一部时不时就能让观众捧腹大笑的喜剧。密切关注喜剧类美剧动态的观众不难发现,近年来,具有明显喜剧特征(多机位、固定场景、罐头笑声)的情景喜剧逐渐淡出了小荧幕,取而代之的则是拍摄手法与正剧无异,且剧情连续(与单元剧相对应)的单镜头喜剧。当喜剧的呈现风格不断向正剧靠拢,观众不禁产生疑问,是什么让这些剧成为“喜剧”?它们和正剧有什么不同?
一个将喜剧和正剧区分开来的重要特征,就是“荒诞”,这点在近年来优秀的喜剧中都有所体现。《副总统》中愚蠢无能的白宫联络员居然成功竞选为国会议员;《硅谷》中创业的男主,每当公司即将倒闭时总会碰到奇迹,涅槃重生;《伦敦生活》中的女主每天都在和荒诞不经的生活碎片周旋,时不时还打破第四面墙和观众吐槽。《白莲花度假村》同样具有十足的荒诞色彩。第一集培训生Lani在经理办公室的意外生产,就预示着剧情走向的非同一般。在此之后,Mark得知自己曾因其男性气概仰慕的父亲是同性恋、Tanya在刚结识的男友面前歇斯底里地要求分手、Armond向客人行李箱中大便等事件,放在现实生活中都十分不同寻常。若将这些剧情加入正剧,则会削弱它的严肃性;而对于喜剧来说,则能达到恰如其分的讽刺效果。
然而,徒有滑稽,莫有内核的剧注定无法成为经典。“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是一句脍炙人口的戏剧创作理论。在《白莲花度假村》中,这个理念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在上一个章节,我已经充分阐释了这部剧蕴含的悲剧色彩,但是我想借此谈一谈这个创作理念的普适性,以及为什么它可以得到广泛流传并获得观众的认可。毋庸置疑的是,喜剧的首要特点就是“好笑”;喜剧人物往往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从而呈现出幽默的效果,而这些举动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会出现。这便是观众与喜剧人物距离最远、最难和他们共情的时刻。而优秀的创作者则会在此基础上继续深挖人物的特性,思考人物的精神内核,以及他们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背后真正的动机。当创作者让一切荒诞、滑稽的外表褪去后,我们才发现,这些人物像我们每个人一样面临着人生的困境,而那些出格的举动只不过是对自己痛苦的掩饰。甚至可以说,他们的行为举止之所以异于常人,就是因为他们比普通人在生活的泥泞中陷得更深,因此他们的挣扎也更加艰难困苦。
“死亡是生命的尽头;啊,为何人生要辛劳艰难?”
在剧集开头,我们得知白莲花度假村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却不知道死者为何人。到了最后一集,我们终于知道,死者为酒店经理Armond;他在工作压力的催化下,剥去被文明社会规训后的外壳,露出原始兽性、极度纵欲后,终于来到了人生的尽头。尽管他的意外死亡是一场悲剧,但是我们也可以说,他已经实现了人生的价值,达成了他为自己定义的人生目标,死而无憾了。毕竟,人固有一死,与其战战兢兢地在既定的框架中苟且偷生,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让自己生命的意义得到完美的诠释。
参考文献:
1. 逯阳. (2019). 诗歌叙事学视域下的丁尼生作品解读. 社科纵横, 34(1), 115-118.
2. 王礼健, & 郝滢. (2019). 论丁尼生《食莲人》的唯美主义风格及其美学思想. 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8(5), 104-109. https://doi.org/10.19747/j.cnki.1009-2463.2019.05.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