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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Mr. Infamous,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看不见的客人》一战成名后,获封西班牙「悬疑大师」的奥里奥尔·保罗成为国内观众又一位严阵以待的「假想敌」。在这几年一盘又一盘的迷局里,观众总爱跟看不见的导演对战,找蛛丝马迹,找漏洞,找胜算。
找多了,就成了智力游戏。尤其是新作《上帝的笔误》,情感比例被压缩,就更像一出心智的较量。到头来,也没有多少人要兴叹所剩无几的感情元素,只想争辩故事最基本也最核心的一个问题,即女主爱丽丝究竟有没有精神疾病。
毕竟这次要讲的故事,是身为侦探的她,在得到精神病院院长萨姆埃尔(所有译名依从原著)支持后,假装患者阿莉霞入院,进而调查院里一位年轻人离奇自杀的案件。但随着时间推移,事情愈发蹊跷,观众也会持续修正对所见所闻的判断,特别是会反复质疑关键的女主,究竟能否承担故事的正确性。
网上不乏争论,都要从各种似是而非的证据里,寻出唯一的定论,一如爱丽丝在不断开眼的奇境里,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别人。这里存在一个判断与导向的共生关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而观众在电影开头,即女主踏进精神病院的同一时间,就几乎毫不犹豫地跟这个藏有秘辛却尽显脆弱的正气人物,产生足以代入主观视角的情感勾连,尤其是当她如同阶下囚一样接受耻辱的身体检查过后。
由此,一切自然而然地以她为转移,不知不觉就吊高了买定离手的「风险」。
这是导演玩的把戏,即通过两条时间线的并置、人物关系的误导、刻板印象的借用、对不合理论调的合理化粉饰等等手段,把看似笃定的东西,逐一瓦解,直至观众恍然察觉,自己早已陷于两难,代入女主视角原来是个错觉,站到病院医生与其他患者背后,通过审视她,来换取精神安慰才是真实。
电影并不存在一个开放性结局。爱丽丝诚然具有侦探本事,但这不妨碍她同时患有精神疾病的事实。而电影在最终结局揭开之前,有过一些暗示,除了回忆过往时的分身镜头,最明显的就是她重新拿回私人物品时照镜子,镜面是经典的分裂状态,进一步指向她等同的精神境况。
从这里回看电影开局,介绍她入院的医生所下的定论,已经提前透露答案,「她非常擅长撒谎,即使谎言与前言自相矛盾……不要低估她,她的智慧很容易让天真的人,包括没有经验的精神科医生,上当受骗。」
只是谁都不相信事情会是如此简单,而这类电影有趣的地方,正是这种堂而皇之的「诚实」。
豆瓣7.3分的评价,放在保罗创作序列里并不算高,毕竟不少人对标的是8.9分的《禁闭岛》。我本也觉得悬疑过后,空落落的情绪无从打捞,差了一味。
但对比1983年墨西哥导演图里奥·德米切利的同名电影(以下简称1983版),则能够感受到保罗的改编,好了太多。起码,它不再是一个玛丽苏的故事。
1983版情感重于悬疑,善良、聪慧而勇敢的阿莉霞被各种男人、男孩甚至女人所爱,不知不觉间,全员围绕她形成相同立场,这立场可以把真相推到边缘,只让人关注,究竟她会选择哪个男人。电影最后,也确实截断在她找到所爱之人的嫣然一笑上。
这很有八十年代那种古朴的热烈,寻爱实际上也是对自由的追逐,阿莉霞作为真善美的化身,更是要起到感化与提振的作用。
素来对人物倾注浓情的保罗,这次一反常态,也在最大程度上反了1983版的模式与旨意。
最浅层的做法,是调高主要角色的年龄,特别是女主与几个爱慕对象,都褪掉了青春气色,不会在异性相吸里表现出过多心血来潮的稚气。像是医生塞萨尔,听从女主建议去换眼镜,1983版是迅速改变了形象,但保罗版是等到最后,以此做那心意相通的暗示,沉稳得来,合情合理。
在《看不见的客人》里扮演男主出轨对象的巴巴拉·莱涅,这次担纲主演。她比1983版女主多了些妩媚与神秘,角色塑造也就不再拘泥于绝对正确甚至天真无邪,多了遐想乃至怀疑空间。
有这样的基础,1983版才能更贴合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的同名原著,即被称为「上帝的笔误」的病友们,在力图「纠正」错误的同时,也在展现本身的合理乃至必要。
女医生蒙塞拉跟阿莉霞说,你爱他们,他们也爱你。这当中藏有作者深入病院考察并建立悲悯投射的经历,所以当阿莉霞被认定有病之后,蒙塞拉才会说出相当重要的一句,「你要是没疯,你就逃。」
阿莉霞出逃后被遣送回来是后话,更有意思的是,最终病院的风气变好了,陪伴蒙塞拉一同离开的阿莉霞念着丈夫偷情,无法面对,决心重返多少有点避世天堂属性的病院,去跟相互萌生爱意的医生待在一起。
此前对上帝留下「笔误」到底有何意义的探讨,在这里就有了正话反说的烘托。而保罗要做的,就是打破如今看来稍显廉价的绝对纯美,实现更胜一筹。
而他所使用的,还是「反转」这一招牌动作。
就从国内观众最为熟悉的电影《看不见的客人》《海市蜃楼》和电视剧《无罪之最》看起,每一部都在疯狂反转,甚至都要盖棺定论了,最后一分钟也能实现颠覆。《无罪之最》用得明显,《上帝的笔误》更是火速定格反转,以开放式假象引发封闭式讨论。
这就涉及一招「断情」,尤其是跟1983版相比。后者在反复积累人际情感,最终要以爱情来对抗外在偏见的冰冷。前者则要连所谓美好的情感,都要一一颠覆。
女主在院内的侦查,得到了医生与病患的许多帮助。最有代表性的是在1983版诉过衷情的病友伊格纳西奥,在新版里体现得更多的是仗义,尤其是女主形象发生嬗变,成了某种自由的而且能予人自由的化身,因此他的援助,超越了凡俗男女的恋爱需索,带有一种正道的、反叛的精神。
当他后来跟其他人一起目送女主正名的时候,温馨中带有一丝激昂和感伤的配乐,几乎要把故事高潮敲定为全篇华彩,叫人联想到《飞越疯人院》或《死亡诗社》这类电影。
然后保罗趁他们以及观众沉迷于公道的再次胜利时,通过击溃女主正常人的身份,质疑真情的百分比以及公道的可能性。
这时候回想电影开头医生对她的判断,擅长撒谎,操纵人心,就会在恍然大悟时重新审视兴许跟伊格纳西奥他们一样错付的情感,最起码,不存在1983版那种纯净的爱。
原著有这么一段话,「精神分裂症对现实的歪曲完全是随意的,令人费解的和纯粹荒谬的,而妄想狂症则恰恰相反,它对现实的改变往往符合逻辑,构成一个和谐的、完美的有机整体,这类病人的天资越高,其虚构的内容就越是无懈可击。」
电影未必要一板一眼遵从原作,不过这次倒是在最大谜团上达成一致,而且,这部电影在本质上,也是一直要打造无懈可击的虚构内容。
以此为重点的处理,也是他对自己的极大反转。
往常保罗最好的作品,未必是最难猜的,但一定有浓厚的情感在驱动,令人着迷。《看不见的客人》《海市蜃楼》《无罪之最》最为出彩的,分别是亲情、爱情和友情。这些感人至深的情所牵动的反转再反转,才更能浓缩地模拟现实冲撞,最终带来情绪共振后的升华。
《上帝的笔误》不乏情感表达,而且三者兼备。剧情推进一方面是各种情感交错累积所体现的善意与正义,正如1983版,另一方面则是对所有情感在内核层面的背叛,以此获取最强烈的情感冲击。
这里涉及对角色情感的剥削,以及对观众情感的玩弄,一反导演的温情脉脉甚至情深义重。但当电影更像一个缜密的道具盒,隔断过往作品的影子甚或是积累,保罗铤而走险的处理,才让他终于在这些年相似气息的创作中,找到了巨大的突破口。
这样的设定,未必是对人性的沮丧,甚至绝望,而是调侃,是讽刺,是要让所有人在眼见未必为实的自我怀疑中,嘲弄真实性与正义性的绝对。毕竟傲慢而冰冷的院长萨姆埃尔作为情感靶心,竟然打破刻板约定,成为全场唯一清醒的高光人物,如此「西方」的设定,就起码是我们穷尽脑力也不敢、不愿想象的虚拟现实。
说到底,当频密的反转造成一种为反转而反转的感官负荷后,保罗这最后一变,确实有遏止电影变成冰冷解谜机器的功效,尽管需要不怀好意地踩踏一遍此前精心修剪的花园。
但这样的招式,宜精不宜多,观众在信赖希冀的前提下受骗,得了些提防心态,摆在保罗面前的,就是难以跃过的更高门槛,如何突围不仅成了之后的看点,也成了他创作生涯的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