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娘子：坚固柔情

铁娘子的老无所依：电影《铁娘子》

文/荞麦花开

2011年英国电影《铁娘子：坚固柔情》（The Iron Lady），主要讲诉了英国“一代名相”撒切尔夫人（梅丽尔•斯特里普 Meryl Streep 饰）的晚年生活。先简介剧情（来自豆瓣）：耄耋之年的撒切尔夫人罹患老年痴呆症，时常在幻觉和回忆中切换。她感觉深爱自己的丈夫一直在身边陪伴，其实后者早已亡故。……她是一个杂货店店主的女儿，因为出身贫寒，从政以来时常饱受世人和同僚的白眼。在聆听了保守党的一次演讲后，她坚定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并以优异成绩考入牛津大学。虽然在一次议员选举中落败，但是她却收获了真挚的爱情，坚定了自己从政的人生道路。凭着坚韧不懈的努力和非凡的才干，她逐渐走到了保守党党魁的位置。终于，保守党在选举中大胜，而她也成为了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组建了自己的内阁政府。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国内局势，她力主的自由市场政策也饱受非议，但是她用过人的智慧和超强的忍耐力，战胜了左辅右弼众叛亲离的局面，凭一己之力拯救了英国经济，捍卫了领土主权，被世人称作“铁娘子”……

梅丽尔•斯特里普的确是伟大的天才女演员。她看似不用力的表演精准而有绵力后劲，如内功深厚的太极高手，数次催我泪下。她凭借此演出荣获第8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实在是实至名归。

坦荡坚强的性格，平民地气的气质，让梅丽尔•斯特里普几乎成为出演杂货铺女儿出身的英国首相的不二人选。我想以三个细节为切口，说说梅姨的出神入化，说说我的玛格丽特：

（ps，演年轻时玛格丽特那位女演员也演得好，有个细节是玛格丽特当选议员第一次进议会，敲门推门前，不自禁右脚跟抬起来蹭蹭左小腿左脚踝。年轻的牛津大学毕业生年轻的女议员固然昂首阔步雄心壮志一往无前，但新人的略微不适应杂货铺姑娘的痕迹，还是以神来之笔的方式掀开了一角。）

一是首相女士正在女仆的帮助下整理礼服，雪白的胸口露出一大片，而四周围着的是一大帮喋喋不休的所谓男人，不是琐碎怯懦的退步，就是庸俗可耻的计算，都是现实政治的打量，玛格丽特扭过头来，掷地有声地把这些统统扯碎踩扁，仪态不失优雅，末了，她终于藏不住，或者说不屑藏了，把那几十年来被那些所谓男人们窃窃嘲笑的“杂货铺姑娘”的作风骄傲地亮出：她两手托住自己左右饱满壮实的胸部，当着这些伪男人左右晃晃，她扭动的腰肢和屁股也是那么结实，她骄傲地用自己真女人的货真价实告诉她这群伪男人手下：我是人民选出来的，我不考虑任期，我只考虑做事。

二是年迈痴呆的前首相女士在夜里接到儿子马克从遥远的非洲打来的电话，听到这个最忤逆又最遥远然而自己永远最挂念最宽容的儿子的声音，已是意识与情感都迟钝的老妈妈眼角渐渐湿润，但这个湿润是浅浅的，泪流出来涌出来就过了，汤就坏了，梅姨的精准如此；然后那逆子应该是简短而沉默地告诉母亲自己来不了了（母亲自传发布会），梅姨的表演自然是老母亲有失落惆怅，但这失落惆怅还没彻底释放，显然儿子那边已经挂电话了，因为我们听得老母亲对着已无回响的电话机赶着空喊：马克！

三是影片结束，苍老孤单的玛格丽特望着老伴打扮帅气出门的温柔背影，似乎是有预感地喊出：“丹尼斯，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深爱她的丈夫转过头来，如陈凯歌电影《梅兰芳》里最后不得不离开梅兰芳的孟小冬，温柔地安慰他“畹华，别怕”，给妻子这“old girl”一个标准的英国绅士的安慰：“你一个人没事，亲爱的，你一直很棒。”谁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谁毁了撒切尔夫人的孤单，谁就毁了撒切尔夫人。玛格丽特优雅地告诉前来劝和（英阿之战）的美国国务卿，“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战斗”，似乎她生来与孤单和示弱绝缘；可她没有直面自己的是，她无法优雅地告诉自己，我很怕孤单。她其实一直是擎着孤单的大旗为她的British奉献着，尽管嘴角挂着坚强的微笑。但坚强是什么，坚强真不是一无所有就还能够坚强，坚强是她无数次走出唐宁街10号坐进安全系数无忧的座车不得不满心忧忧地无视窗外愤怒的抗议者愤怒的她的民众，都有车座一旁丈夫无言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的坚定有力的手。这个男人哪怕是个秃子，哪怕啥也不是，但他秒爆她人生途上不得不与之周旋的那些所谓的男人。可是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终究是先她而去。张艺谋电影《归来》里认不出丈夫每月五号都去火车站接丈夫的婉瑜是幸运幸福的，《去见小洋葱的母亲》（日本）里只记得（幻觉）桥头几个少年时老姐妹的无邪欢聚的老妈妈是幸运幸福的，因为她们都不记得自己是孤单的了。整部片中从头到尾的玛格丽特是幸运的，因为每一刻她都感觉到丈夫在身边琐琐碎碎的讨人厌，每一刻她都不记得丈夫其实已经逝去数年，已经永远先她而去了。她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她的国家和人民，可她的人民只知道记恨她。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有默默紧握住她的手的丈夫陪伴一生。可是丈夫有一天也离他而去了。幸运幸福的是，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感觉，她都宁愿感觉，丈夫还在身边碎碎叨叨。仁慈的人生，你是有多仁慈，恰到好处地剥走了前首相女士的记忆。残忍的人生，你是有多残忍，你在片末，你在梅姨为孤单苍老哀伤几乎绝望的撒切尔夫人道出一句她大半生不可能道出的“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时，温柔地告诉她，如此残忍的真相：“你一个人没事，亲爱的，你一直很棒。”从此她不服老真不行了，从此她不服软真不能了，从此她再也不会对着电视新闻里恐怖袭击不自觉地站起来铿锵有力表达态度了，从此她再也不会对着保健医生的例行检查不自觉地演说经典的施政演说了，从此她会一直记得女儿含泪对她说的那句话：“妈妈，你不再是Prime Minister了。”从此她真的是一个人了。

关于电影里老年撒切尔夫人这段，其实放大这个命题，我们可以看到“面对孤独，独享残年”是人生的一个普遍困境。渐渐孤独、衰老，亲人逐个离去，最坏情形是自己也老年痴呆，这是世间每一个人随着时间推移都会面对的必然的处境。不论女人还是男人。首相还是平民。杨绛先生写下一句看似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话“我一个人怀念我们仨”（丈夫钱锺书，女儿钱瑗），其实内里有无比浓烈的悲怆。而具体到玛格丽特，这位铁娘子的困境尤为艰难：

1.由强到弱。她是铁娘子，是前首相，她一直迟迟没做好或者说抗拒做好人家已不需要听她发号施令挥斥方遒的准备，她从前一句话一个手势可以决定无数人的贫穷或富贵，现在连出门买盒牛奶都需要偷偷绕过层层圈圈——她玛格丽特.撒切尔一直是习惯于为别人画圈圈的啊。

2.由孤单到更孤单。强人的强，都是内心深处的孤单生发出来、支撑下去的。记得陈凯歌电影《梅兰芳》里，孙红雷演的邱如白告诉章子怡演的孟小冬，“他（梅兰芳）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份孤单里头出来的。谁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也记得陈水扁回忆李登辉“传位”给他（这里不谈具体政治倾向），曾只是带他登上高峰绝顶，让他体验政治人物最难的心境——绝顶的绝对的孤独孤单。扛得过这个，才有资格领导一个国家。玛格丽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杂货铺姑娘，要昂首挺胸踏平荆棘前路上性别、阶级的障碍，最后一个人上到绝顶，领导她的British重返GreatBritish的荣耀，内心该得是有多孤独孤单，内心得该是有多难，才能“战胜”这孤独孤单……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幸好身边还有个爱扮滑稽逗乐的丈夫，幸好身边还有一只当车窗外是无边的怒吼无边的炮火无边的灰霾而车内身旁却总会默默无言地伸过来的坚定沉稳地握紧自己颤抖发汗的手的更大的手。从这里理解丈夫丹尼斯对于玛格丽特的意义，那就是好比黑沉沉天幕下怒涛狂风的无边大海里，沉船落海者紧紧抱住的唯一一块舢板。所以我对影片中玛格丽特紧紧拽住丈夫的手时说的那句似乎不应是这个铁娘子说出的虚弱的话印象深刻：“那一瞬间，我觉得会失去你。”体悟透彻了这点，我们才能沦肌浃髓地体贴到失去丈夫，对于玛格丽特是多么艰难何等绝望的情形。片子以老年痴呆的玛格丽特幻觉老伴一直陪在身边没有离去（逝去）为情节贯串线，这一处理足见高明，足见导演的人文情怀和人性悲悯。我甚至深心里推测，玛格丽特在潜意识里是“装糊涂”，她是自己骗自己宁愿以为老伴没有离开不会离开至少是不会先离开她这个孤单者。这是导演的仁慈。张艺谋电影《归来》，身心上受过重创的婉瑜（为救得那个特殊年代里被劳教的丈夫焉识的性命，婉瑜不得不献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潜意识深处应是觉得秽残之躯，不可复侍君子，故而潜意识里压根不想复苏记忆，就这样在岁月温厚的节拍里慢慢老去，缓缓愈合，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幸福。玛格丽特在片中有句经典台词，是首相女士铿锵有力的演讲语录：“我们想的是什么，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What we think，we become.”）。”这句话正好有意无意为老年玛格丽特的幻觉提供了最有力的行为支撑：当她近乎绝望地对着丈夫离去的背影用苍老无力的声气悲怆唤道“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她没有意识到，她深爱的丈夫，深爱她的丈夫，已离去她多年了，已永远离去她多年了。从此以后，她真正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