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这样的电影是该冬天看。
夏天适合撕心裂肺的大雨，适合一瞬的热烈。而冬天最好细细品味某份不可言的沉重——像本片的两首英文插曲，《Where are You,Father》和《Take Me to Shanghai》那样，柔若无骨地从你心间掠过，随后留下绵长的不愈的悲哀。


程耳的镜头和剪接同渡部的长衫一般考究。
反复出现的对称构图——构造出强烈的秩序感。“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人在帮派有帮派的规矩，混迹江湖，有字的无字的签字画押不知来过多少回。《罗曼蒂克消亡史》是秩序平衡与破坏的往复，是每个人与其枷锁复杂关系的论述。有的人挣脱了行为的枷锁却摘不下心中的枷锁（亲情），如渡部。有的人戴着枷锁甘心赴死，如老五。有的人放下枷锁留人一条生路，如王老板……风云诡谲的时代，每个微小的决定都可能关乎命运之神的审判。
几次流血——王妈、马仔们、陆小姐、渡部与陆小姐的长子……最后到渡部。程耳似乎深知怎样将“暴力美学”这个字眼儿发挥到极致。
几道门——陆家满门被屠时的俯拍，渡部放弃杀小六灭口后转身而去的固定镜头，小六逃离时镜头的平移……
几次鸟瞰视角的上海——克制而明了地表现着战争给城市留下的伤痕。

导演用剪接构筑的跳跃的时间线让我不禁想起《在细雨中呼喊》。不过余华的写法是“站在今天的立场”排列过往的记忆，程耳却是借此埋下悬念，让整个故事更加蒙上一层凄凉。
开头先放了两个与关键人物命运紧密相扣的镜头。然后切入茶楼与周先生的谈话。渡边帮陆先生送赵先生和小六去苏州，强光照射后一句“停下”，镜头切到吴小姐和她丈夫的戏中戏。
个人尤爱“喜欢上海，所以喜欢吃上海菜”这个衔接，设计得实在精妙。不动声色地就让故事开启了反转。
看完闪回的片段才会知道，口口声声说着要和日本人拼命保卫上海，打麻将赢了乖乖交钱给太太的上海女婿在那时已经囚禁着大老板的女人。白天他依旧是吃点心进澡堂的时髦上海人模样，褪去长衫的夜里他有非人的兽性。


考究的不止镜头语言。台词同样打磨得精致。
陆先生那句“喝茶”，从开头和周先生谈绑架问题，到日本人找他谈东亚共荣银行，都隐含着“谈崩了”的潜台词，也暗示着后续悲剧的深化。和周先生喝完茶，周先生情人戴玉镯的断手被送到，周先生也于不久后被灭口。和日本人喝完茶，因张先生表露出的合作意向，陆家惨遭灭门之祸，陆先生出逃香港。
“你刚刚讲的这个股份，是多少啊？”张先生不咸不淡的问话间接导致了陆家的血案。东亚共荣银行这段谈判很明显地致敬了《教父》。同样是底线分寸进退问题，同样是明面上的自己人里有着不同的判断与抉择——倘若敌人察觉此事，他们只要下手剪除旧秩序的卫道士，扶持新势力，便可实现所谓“合作”。
程耳当然也没有忘记谶语这种中国古典小说常用的伏笔。犹记小六在席间笑谈片场趣闻时无心地提到的“可能她死了，可能她没有，可能她历经磨难活了下来”成了她自身命运的注脚。从交际花到被囚的性奴，再到吕宋岛上战俘营外的复仇者，她确乎历经磨难活了下来。但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不再，唯有时代与命运赋予那一张张面孔一副副灵魂的深不见底的创痛。

一部电影要考究，主角要好，配角也得个个立体生动。
王妈，身为陆宅管家被大佬们邀去填补麻将三缺一的空当，一甩头，“没空”。死到临头庄重摘下的钥匙，是她一生敬畏秩序、维护秩序的暗示。
童子鸡，片子里唯一没有被掐断的罗曼蒂克故事线的男主人公。从“老家有个相好”到“我上瘾了”，这个青涩却有着奇异魄力的马仔，其故事终章停留在致敬《喜剧之王》的“我养你”。
老五，可能是我在本片中最喜欢的角色。在“烈”与“义”之间斟酌了很久，不知该用何者形容她。一介弱女子，一个被丈夫遗留在上海的姨太太，在那样一个年代竟混到黑白通吃。堪称传奇。明明只需做好接应，她却在精心梳妆后来到火车站，以身犯险，为所爱之人开枪复仇。纵使她深爱的陆先生交代完正事后连一句“侬好勿……”也不愿意听。纵使他们见最后一面时，管家还阴阳怪气地念叨陆先生是“稀客”，为陆先生不带老五赴宴置气。死在枪声中的她远不止于曾经陆先生身边那个娇柔的小女人。国仇家恨以血泪的形式染指你我的生命时，瞬息的成长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程耳导演这部片子确实饱含迷影元素，饱含对许多电影的致敬。这种致敬也算是双刃剑——喜欢的人会感受到导演的那份欣赏与敬意，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这作品简直是拼接抄袭大杂烩。但不管怎样，好作品的第一要义是，不管元素、灵感来自何方，融进去的自己的东西要足够好、足够劲道。譬如《爱乐之城》，致敬了一众歌舞片，斩获大小奖项一大片。
不管怎么说，程耳至少带着我们从有限的视角、用他的风格窥视了那个时代的乱、变与悲哀。

当然，真正的时代是不能从一部电影里便能解剖出来的。永远别从文艺片里剖析一整个时代，那是妄想——正如渡部以为他的两个孩子不会死于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