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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恋人们的时候,我想他们和他们的将来,多于想自己和自己的过去,所以我爱城市,人们出现然后消失,你看不到他们老去,让巴黎的街道如此迷人的是,女人频繁且稍纵即逝的出现,我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再见到她们,有她们在就够了,冷漠,对其魅力的自信,乐于在我身上测试它的效果……但这没有让我疏远海琳,完全没有,我对自己说,这些过路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一些她的美,她是美女的证明,反之亦然,当我拥抱海琳的时候,我拥抱了所有女人。”
即使之前看过侯麦的电影,但《午后之爱》的前二十分钟还是让我觉得惊讶了。如此高质量的文本,肆意的内心独白,已婚男性长篇累牍的自我安慰和辩论,典雅又带着嘲解的意味。我本能地感慨,这样的文字即使放在小说中,也不会被埋没,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系列电影,正是基于他的同名短篇小说集。在翻阅小说和欣赏电影的过程,我不断感受到侯麦的电影和小说有着出人意料的连通性,仿佛文字和图像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可以直接翻译的,这无疑赋予了他的电影独特的艺术气质。
有一本通俗的哲学小品,《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谈到了东西方哲学的根基。它说东方哲学是基于一种超验的感悟,往往是在思维和语言之前的,目击道存的。而西方则是建立于逻辑之中,需要用语言表达出来,在严密地逻辑体系中一环扣一环地推向远方,被类比为摩托车维修艺术。侯麦对爱情的探索完全脱胎于后者,我们常常戏说,侯麦的电影里是没有人做爱的,所有的暧昧无非是触碰一下膝盖,或者一个明亮的接吻。因为侯麦企图摆脱掉所有这些可能困住感官的东西,去用精密,典雅的语言和思考去触碰爱情的本质。
在电影《慕德家的一夜》似乎玩笑似的围绕着一个笛卡尔的命题展开,“如果做一件事情成功的概率很大,会获得一些收益,失败的概率极其微小,但代价是无穷,那么这件事就不该去做,因为它的数学期望仍是负方向的无穷。”电影的男主人公路易斯爱上了一个路上偶遇的年轻女子,但还没有获得任何与她的联系,中途,路易斯被朋友介绍,来到了离异的女性慕德家中留宿,一晚上,慕德都在企图诱惑路易斯。路易斯的处境就是,也许他能在慕德那里获得爱和慰藉,但这不是他最幻想的东西,而这件事的代价,是有可能失去他所幻想的年轻女子。整个夜晚沉浸在一种朦胧的暧昧之中,看似是一男一女无所不尽的闲聊,折射出的是路易斯的挣扎和自我辩论,最后路易斯是抵抗住了诱惑,和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再度重逢。只是爱情本身太过轻盈了,这份挣扎在侯麦优雅的文本中看上去似乎是不痛不痒的,其实,欲望的暗流涌动早就被消解在这些看上去小资的对话之中了。《午后之爱》亦如此,关于婚后之痒,我们在文艺史看过了太多太多的版本,有些或许站在爱之解放一头,有的或许站在清规戒律一头,无论是伍迪艾伦这样的电影大师,还是普普通通的家庭电视剧,我们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这个故事无非是两种结局,无论是那一种,其过程都让你感到无比疲惫和混乱。但是侯麦仍做到了一种骨子里高贵的安静,费雷德面对克洛伊每天下午的造访,他的确动心了,但这份动心,仍只存在于绵密的语言之中,当一个男人说了太多的话,我们似乎就能看出这是他的欲望和禁锢在打架。在最后一刻,面对克洛伊的裸体,弗雷德选择偷偷逃走。或许这部电影,可以被当作是侯麦最接近混乱和放纵的一次,可最后,我们还是触摸到了那份安静的底色,其原因就是只有侯麦能做到仿佛用手轻轻拨开了爱的外衣,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这些过路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一些她的美,她是美女的证明,反之亦然,当我拥抱海琳的时候,我拥抱了所有女人。”这份痒是虚无的,是不可能被填满的,它的结局只有一种,像西西弗一样在以为得到的时候再一次觉得不满,而打破这个困境的唯一方式就是逃出这个问题本身。在语言背后,这一份解决方案的内核和禅宗公案又如此的类似,我们幸福地看到,东西方哲学最终还是殊途同归了。
以旁白和内心独白去推动的电影出奇地难拍,稍有不慎就会落入空洞的俗套之中,被认为导演无法用镜头完成情节的推进,故而用独白去填补。而侯麦是不怕这种诟病的,小说型电影就是在探索文本呈现和电影呈现的边境,很多时候,图像是无法精准地描绘一个人的想法的,于是侯麦毫无顾忌地把小说式写作直接放进电影中。这就需要文本本身拥有极高的水准,而镜头本身也拥有极高的配合度。在独白过程,侯麦常常把镜头交给了街道,和他布置的内景,那些书架和墙上的绘画,构成了侯麦典雅的美学结构,我很愿意把这些空镜当作是侯麦的禅意。只有氤氲在这种安静的和谐之中,我们才能静静地跟上台词的脚步,去审视爱情,诚然,激情是爱的一部分,但在今天,我们仍不应该被肉体和商品的欲望支配,成为盲目的动物,总这一点上,看看侯麦对我们有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