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之爱

埃里克·侯麦《六个道德故事》中最终章，至今依然记得影片中那句非常经典的台词：“你是那么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爱你。”

该片讲述了主人公跨进了婚姻的城门后，必须面对出轨的诱惑的故事。

侯麦观察人物的细致入微，使得影片非常精巧，特别是对小资男人迷恋女性的身体，将猥琐彷徨的复杂矛盾心态描写得很精彩。

无论男女都在两性爱情角力中的失衡而导致 欲望和精神的混乱和分离，体现出本片的主题。男女之事进入家庭婚姻，有中产阶级男人的无聊午后，人在巴黎，家在郊外，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匆忙的、踌躇的、迷茫的、孤单的、结伴的女人们，她们出现然后消失，好像一直都是那么美丽，永远不会老去。他已经结婚，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去引诱她们，但他也会害怕这样的午后，漫长的午餐后的无聊时光，像是会消磨婚姻的权利，或许有一天，想象会成真。

片中男主大段的独白，会让你感叹于他那些坦诚而真挚的思考，甚至也会对他的那些中产阶级压抑和苦闷有点理解。事业稳定的他有一个公司，喜欢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错开高峰吃午餐，有时妻儿会到市区和他一起逛街，但大多数他都是漫游在这无所事事的午后，带着未被填补的空虚和沮丧，对另一种情感的渴望。直到这个过去相识的女友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她好像很自由，身边男友没有断过，生活看起来也并不拮据，大方地出现在他办公室还给他的儿子买小衣服。她让他漫长的午后变得有意思和有活力起来，她的每次出现都带着新的消息，无论是否糟糕或是美好，有时她像男人一样表现出硬朗和现实的一面，有时又带着精致的妆容和曼妙的身姿。

他不抗拒她的出现，反而慢慢变成期待，直到她要求他们晚上见面。但她没有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经过一番郑重其事的心理建设，他向妻子撒了谎，但那晚她没有出现。他在生意场上并没有如此啰哩啰嗦，但这些儿女情长，却令他窘迫不堪。

或许他们的爱只存在于午后。她换了住址，这房间很好，开放式的浴缸连着厨房，正对面便是她的小床，可面对她的引诱，他最终还是选择离开。郊外的下午或许更加无聊吧，他带着莫名的负罪感，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家里有他的妻子，还好，没有别人。

最后的镜头，杯子是否有所暗示……

片中男主弗雷德里克是中产阶级者，他对城市的喜爱超乎了每个当代人的想象，他享受这里的忙碌和秩序，不爱乡村自然和田野。他觉得城市可以带给他激情和想象，在地铁的间隙以及回家后的沙发上，他喜欢看书来让自己抽离当下的时空。这种抽离并不是用身体感受大自然的抽离，而是精神上的臆想。

尼采讲“弱感”，人的功能一直在退化，退化到现代都市里我们都成了“弱感”的人类，不愿接受原始的自然主义的劳作，于是产生了臆想的种种方式。男主就是这样一个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在罗格斯中心主义的驱使下，城市的构成也没能逃脱男性权力的主导，当街头的女性也被物化、被视觉化之后，城市就变成男性中产阶级的最大幻想。这也是弗雷德里克爱上城市的最大原因，在这里他可以目不暇接地看到行走的美女，并对每一个路人进行道德之下的想象。

弗雷德里克的旁白这样说道：

“当我看见恋人时，我想他们和他们的将来多于想自己和自己的过去，所以我爱城市。”

家庭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是中产阶级渴望稳定的象征，他在臆想的同时会不断提醒自己是有妻子和孩子的，开始我们会认为这种臆想是一种道德的焦虑，因为他的画外音告诉我们他已经对别的女人没有想法，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开口和搭讪，然而如果他现在没有结婚，又会是怎样一个状态呢，他自己也无从想象。

《午后之爱》的结构和《女收藏家》有点相似，都是用序言的方式开篇让人物先入为主，通过他的一系列行为和思考，让我们得以对人物有一个全面的背景式考察。通过序言我们得以佐证克洛伊后来说弗雷德里克一定会出轨另一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不是自己。弗雷德里克予以否认，直至影片结尾我们也不能肯定弗雷德里克会出轨或不会出轨，因为这一切都是道德的故事，归结于道德的约束。

回味《午后之爱》的故事很有意思，一个对街上形形色色的女人会产生无限臆想的男人，当他面对床上赤身裸体的克洛伊的时候居然匆匆跑掉，与其说对克洛伊这样，不如说对其他女人也是如此，道德与禁欲把弱感的现代人规训得严严实实，这种规训对渴望稳定的中产阶级尤为奏效。

归结起来《午后之爱》中出现了三次裸体，分别来自三个女人。第一位裸体是弗雷德里克的妻子海琳，在开片的调度中侯麦通过空间展示简单地描绘出中产阶级的理想生活。在弗雷德里克敲过门后，卫生间门缓缓打开，海琳的裸体出现在观众眼前，当然这只是身体的后面，海琳慢慢裹上浴巾来到弗雷德里克的面前与他吻别。这一幕同样发生在之后弗雷德里克和克洛伊身上，在克洛伊的住所，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弗雷德里克的紧张和局促，他一面半推半就一面内心纠结，在那幕经典的帮克洛伊擦身子的镜头下，我们感受到欲望与道德的直接冲击，于是在非妻子的女性裸体下，弗雷德里克匆忙逃跑。

第三次的裸体是弗雷德里克家的保姆，在孩子哭闹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和卫生间洗完澡没来得及穿衣服的保姆都急匆匆地跑过去看孩子，弗雷德里克“啊”了一声慌张跑回屋子。其实在侯麦的电影里还有相似的尴尬段落，如果没记错的话《春天的故事》里珍妮和娜塔莎的父亲的第一次相见时也是一样出现了尴尬的裸体。裸体与道德似乎是最直接的并列。

家庭在影片中作为一个中产阶级所渴望的稳定的符号出现，就像结尾当弗雷德里克摆脱诱惑和每一次取消约会的下午，他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家庭，家庭在这里成为了他的最后安全堡垒。但我们也不敢肯定，家庭和事业是不是他单方面的想象。

序言里弗雷德里克的推论和臆想是精彩的，有一个超现实的段落对于偏爱古典和现实主义叙事的侯麦来说是非常少见。弗雷德里克身上带着一个挂件，画面中挂件的核心突然发光，他说他童年就时常幻想，如果这个东西可以使所有身边的人失去自我的意志该有多好。于是接下来的段落就变成了弗雷德里克在想象中搭讪街头的各种女人，而这些女人都是侯麦之前作品中出现的女主人公。

弗雷德里克的大段旁白中有一段话简直让我觉得是先验，我无法体会到结婚后有了妻子的中产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态，但弗雷德里克的心态让我不明觉厉，他这样说道：

“我对自己说，这些路过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她的一些美，她是所有美女的象征，反之亦然。当我拥抱（妻子）海琳时，我拥抱了所有女人。”

这些话对于一个胆小、渴望稳定同时又为道德所困的中产阶级男性来说也不足为奇，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对这句话的反语感到害怕，那么是否也会说，“当他们拥抱所有女人时，我就拥抱了妻子。”

盛佳蓝光标注

2023.5.21 豆瓣标记1314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