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最近一期《圆桌派》，邀请了《繁花》原作者金宇澄老师做嘉宾，谈论《繁花》电视剧。其中谈到汪小姐时，窦文涛和金宇澄都认为，汪小姐拒绝宝总的帮助，站在男性角度上“不多见”。金宇澄认为，只要有人帮你，不管这人是谁，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就要立刻马上感激涕零地接受，因为这年头能帮你的人是很少的。

窦文涛更有意思。他一边觉得汪小姐不接受宝总的帮助过于极端，一边又说自己生活中有跟汪小姐同样想法的女性朋友（这不正说明有汪小姐的想法的女性在现实中很常见么？），一边又说自己非常理解这位现实中的女性朋友（那他理不理解汪小姐呢？），一边又说这位女性朋友的做法没必要，因为你靠了男人，男人也靠了你，你何必这么说呢？（他这是理解，还是不理解呢？）

所以呀，窦文涛和金宇澄说自己不理解汪小姐，不是因为汪小姐这种想法在现实中少见（窦自己的朋友里就有汪这种想法的女性），而是他自己作为男性，从心里就不赞成女性天天把自己“不靠男人”挂在嘴边。无论剧里的汪小姐，还是他那位女性朋友，他的结论都是，“谁不靠谁，你何必呢”？

不过最有意思的一点就在这里。《繁花》里谁最赞成窦文涛“互相靠”的说法呢？明明就是黄河路那一巴掌之前的汪小姐本人呀！在墨镜的设定中，汪小姐一开始想的，跟窦文涛的“互相依靠论”一模一样。汪小姐直到接受组织部调查的时候都直言不讳地说，她有今天离不开宝总的支持，宝总有今天也离不开她的帮助。那时候的汪小姐，活活就是窦文涛的嘴替呀！

所以，是汪小姐太偏激，不知道“这个社会谁不靠谁”吗？并不是！汪小姐比谁都明白。墨镜恨不得时时昭告天下，汪小姐太明白了。墨镜不但让汪小姐自己说她和宝总互相依靠，他还让很多宝汪的身边人，比如金科长（宝总和汪小姐能有今天都离不开彼此），爷叔（离开汪小姐你死定了），玲子（你做生意还是要靠着她的）也说，以此来强调汪小姐跟宝总的事业丰收都是谁也离不开谁的事实呢！

但是墨镜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但表现了宝汪互相依靠，他还更进一步，揭示了汪小姐独自面对的困境。这个困境就是，无论汪小姐怎么做，怎么想，黄河路并不像她那样想。而这个困境恰恰回答了窦文涛站在男性视角上，对汪小姐，也对他现实中的女性朋友发出的疑问——你们何必呢？

《圆桌派》另一位嘉宾马家辉，也引用历史告诉窦文涛和金宇澄，虽然他们从男性角度上看，汪小姐的做法很少见，但是现实恰恰相反。不仅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历史上从明朝以降，很多离婚的女性都是宁可自己吃尽苦头，也绝不接受前夫的帮助，最终做出了一番成绩，这个人数绝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很少”，而是相当“不少”。所以无论古今，像汪小姐一样，决绝地拒绝跟自己有过感情纠葛的男性的帮助的女性是很多的，难道所有人脑子都坏了，都跟窦文涛想的那样，纯属没必要吗？

其实秦雯的原剧本，完全像窦文涛想的那样，让汪小姐接受了宝总的帮助的，但是墨镜导演坚持让汪小姐自己完成这一跃，并用外汇并轨来破题。因为墨镜改编的目的，就是向观众揭示出窦文涛貌似合理的“互助论”中潜藏着的不合理。所以他浓墨重彩地表现了汪小姐如何被卢美林那一记耳光打醒，并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在和宝总的这段关系中，无论她个人做了多少工作，也无论她自己怎么认为，事实就是，她个人的努力完全不被社会所承认，在黄河路眼中她永远是宝总的挂件。她这才想要辞职，不要宝总的帮助，为自己争一口气，做自己的码头。而窦文涛那位女性朋友，为什么“偏执”得处处说自己不靠男人，而不是”从男性视角上”出发，觉得自己没必要分这么清？马家辉列举的那些明朝以来的优秀女性，又为什么非要拒绝前夫的帮助，硬要一个人杀出一条血路，做出一番成绩？这里是有深层原因的。

汪小姐说“我是我自己的码头”，是回应范师傅的话。范师傅眼中汪小姐的码头，不是27号就是宝总，而汪小姐两个都不要。对于27号，她砸掉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把跟27号的雇佣关系转化成共赢的合作关系；对于宝总，她拿下了沃尔玛大单之后说得很清楚，接受了天马厂的五条生产线，大家还是觉得功劳全在宝总，不在她自己。哪怕天马厂的厂长，都会觉得自己能有这单生意，最应该感谢的是宝总，而不是汪小姐。就算这单成了，如果将来小汪公司再遇到爷叔这样的封杀，天马厂依旧靠不住。而七彩厂的情况则不然，一来范总这个介绍人跟小汪完全不存在竞争关系，二来七彩厂吕厂长最终答应做小汪的单子，是因为小汪加价50%，他跟小汪合作赚得更多。从做生意的角度上讲，下游工厂的资源作为核心竞争力，必须牢牢掌握在明珠公司自己手中，选择七彩厂显然比选择天马厂更安全。

爷叔说过——汪小姐，和27号的汪小姐，是两回事。而汪小姐的目标，则是像玲子说的那样——哪里有汪小姐，哪里就是27号。

这才叫“我是我自己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