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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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电影是娱乐大众的一种手段，取悦观众的一门生意，王晶干得很不错。现在那么多阿猫阿狗远比不上王晶，同样可以拍电影数钱到手软，就像抖音快手上的网红一样。
如果电影是一门严肃的艺术，需要以认真负责的创作态度来精雕细琢，那么纵观华语影坛，王家卫无疑是做得最好的导演。
大陆方面，张艺谋早期拍了几部好片，后期没有好剧本助力，已退步为装修大师；陈凯歌则用上一辈子，证明了《霸王别姬》不是他拍的；冯小刚厚积薄发，《集结号》《唐山》《1942》《芳华》《非诚勿扰2》都是好片，但始终离最顶级差了一口气；姜文出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让子弹飞》三部神片，只是个人风格太浓，作品太少，近年的《一步之遥》《邪不压正》又毁誉参半。
港台方面，吴宇森、徐克垂垂老矣，江河日下；杜琪峰产量多质量高，已成为港片中流砥柱，银河映像同僚功不可没；许鞍华固步自封，沉闷有余观赏性不足；侯孝贤、杨德昌早已落后于时代；至于李安，国际地位并不比王家卫低，在好莱坞甚至更高，也拍出了不同类型的诸多佳作。然而就连他，都不得不自谦，称赞王家卫才是天才中的天才。
有句话这么说，天才就是99%的努力，加上1%的天分。然而很少有人听说过残酷的后半句:“那1%才是最重要的”。王家卫就是这样。

二、

从《旺角卡门》崭露头角，到《阿飞正传》一鸣惊人，此后《东邪西毒》、《重庆森林》、《春光乍泄》、《花样年华》、《一代宗师》无不傲视群雄。王家卫虽然拍片慢，《东邪西毒》拍了两年（空隙里刘镇伟还带着原班人马拍了《东成西就》，以补贴剧组亏空），《2046》拍了五年（足令木村拓哉从红透亚洲到过气），《一代宗师》拍了十年成为一代失踪（空隙里张震顺带拿了八极拳全国冠军）；虽然NG多，动辄一个镜头拍几十遍；虽然对演员要求苛刻到令人发指（这一点跟周星驰一样），奈何业内评价极高，主演得奖率同样高得令人发指。众多明星仍然趋之若鹜，唯恐不及，甘愿受虐。
从早期的御用班底张国荣、梁朝伟、刘德华、张曼玉、林青霞、张学友，到后期的章子怡，无不是影帝影后常客。王家卫的神奇，不仅仅在于帮助张曼玉摆脱花瓶形象，不仅仅在于帮助梁朝伟成为戛纳影帝，也不仅仅在于让章子怡凭借《一代宗师》拿下12个影后，他的神奇在于，任何明星在他的电影里，都可以洗尽铅华，蜕变成为真正的演员。包括黎明、王菲、刘嘉玲、李嘉欣，都在他的电影里面真正脱胎换骨，就连个人标签偶像包袱特别严重的刘德华都不例外。

王家卫来拍电视剧，来拍《繁花》，无疑是对业内的一次降维打击。

三、

中国观众可以看王家卫电影的，不超过1%。《繁花》作为面向大众的电视剧，已经大幅度下降了门槛，可以达到10%了。冯小刚说过观众审美需要被教育，话糙理不糙。这几年的电影让人困惑，烂片爆米花片占据了主流市场，一个刚好及格的片子动不动都可以卖上几十亿。当年《英雄》、《无极》质量都不错，被骂成什么样了？现在的观众真是不挑食，吃惯了糟糠，偶尔有碗不糊锅的稀饭就当美味了。不知是时代的退步，还是经济条件的进步。

《繁花》的格调整体来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似乎讲了爱情，但又远远不止于讲爱情。没有停留于小情小爱，而是重点描述了一个时代人物群像的精神面貌和社会状态，以及一个时代的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包括男人和男人的情义，男人和女人的情义，女人和女人的情义，长辈和后生的情义，商人与商人的情义，红颜知己之间的情义。

剧里出现了几十首音乐，绝大多数我都耳熟能详，甚至可以说是K厅必点。王家卫很偏爱王杰，他的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里有王杰的两首歌《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忘了你，忘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出自王杰第二张专辑。王杰于1987年横空出世，《旺角卡门》拍摄于1988年。几十年过去了，这次的《繁花》里又有《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以及《安妮》。可见在时间检验之下，经典永流传之魅力。

四、

王家卫名垂江湖已久，三十年前就已经调教过港台诸多殿堂级巨星，任何人在他的指导之下，都能绽放出夺目的光华。这部剧的演员们，参演了三年时间。在这三年里能够得到王家卫的耳提面命，可以说是他们作为演员毕生的荣耀。很多人都交出了几近完美的答卷。

“明星只是一时，演员才是永远。”
作为华语影坛成就最高甚至远超出其他所有人的女演员，拿遍所有奖项后，独孤求败至寂寞无敌的张曼玉于40岁黄金年龄即告别影坛，飘然而去，追求她心中那清澈高远的自由的世界。这20年来，没有了曼神的江湖上只留下无数传说，包括她的这一句话。
《繁花》的演员们在电视剧里，也大都褪去明星光环，返璞归真，显现演员本色。

五、
游本昌:九旬高龄的游老师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是宝总的坚实后盾，一看到他就知道天塌不下来。当阿宝穿上三件套西服进阶为宝总时，游老师深邃的目光穿过幽暗的岁月看向阿宝，分明就是在看着年轻的自己。网上有一张游老师年轻时的照片，与胡歌几乎一模一样。对宝总的言传身教，对小人的鄙夷及捧杀手段，对汪小姐的关爱照顾，以及成为竞争对手之后的迅速转变，围追堵截机关算尽，又凸显了嗜血的狼性本色，都让他这个角色充满了立体感。

董勇:多年警察专业户演了太多雷同的角色，都是一身正气的伟光正形象。这一次的转变很大，看不到他过往角色的任何影子。他成功复原了一个90年代乡镇企业家形象，让创业人有很强烈的代入感。任劳任怨，锲而不舍，面带猪相，心中嘹亮。装疯卖傻，绵里藏针。大智若愚，却又重情重义。董勇有这样一个角色，值了。

陈龙:作为阿宝的发小，怕老婆代表，窝囊小男人，瘾大胆子小的形象，陈龙分寸把握得很好。有一个镜头，伴随《我是一只小小鸟》的歌声，陶陶回头，红红的眼里全是故事。惆怅，无奈，伤心，绝望，万般情绪尽在其中。“到门不敢题凡鸟”，陶陶就是那只凡鸟，虽然注定只能作配角，但至少有血有肉，真实地来过，活过，爱过。

辛芷蕾:上一次见识辛芷蕾的魅力，并不是王家卫欣赏的《绣春刀》，而是《长江图》，表现得很惊艳。她这样的演员，这样的气质，生来就是文艺片的好料。只可惜遇上的太多导演，都把她拍得像个村姑。没想到这一次还能有这么大的突破，一颦一笑皆是文章，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可见墨镜老王调教演员的功底。A先生跳海，李李在车里那一段撕心裂肺的哭戏很难不让人动容。这跟《东邪西毒》里慕容燕/嫣那一段哭戏如出一辙，我甚至怀疑是导演让辛芷蕾观摩那一段情节的。

马伊琍:玲子这个角色不讨喜，表面尖酸刻薄，市侩势利，却又对宝总和小团体充满真情。这个角色也很不好演，尺度不好把握。多一分则近乎小人，少一分又不够女人，稍用力一点就会走火入魔。而马伊琍拿捏得很好，把一个上海女人的贪嗔痴恋嗲喜怒哀乐忧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就像陈年老酒，表演非常有层次。

六、
唐嫣:以前对唐嫣不了解，大约只知道演过一些傻白甜。这部戏的表现完全令人刮目相看，当成为其演员生涯的代表作。
毫无疑问，戏外的导演和戏内的宝总，都把近乎所有的宠溺和偏爱给了汪小姐这个角色。她的敢爱敢恨，她的敢想敢冲，她的随性真情，她的明媚照人却又平易近人，虽美貌出众而不自恃，虽光彩夺目而不自骄，都被唐嫣完美地演绎出来。她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绿子，是宝总在雪芝去世后的唯一挂念；她就像《红楼梦》中的晴雯，一如霁月彩云，宛转灵巧。所不同者，宝玉可以撕扇子博千金一笑，但汪小姐要的，从来就不是凯迪拉克，而只是排骨年糕。
汪小姐两场开车长途奔袭的戏最让我印象深刻。一场是开车去诸暨救宝总，有一种“为了爱人不顾一切”的勇气。看了这场戏不为动容者，必定天性凉薄全无心肝；另外一场是开车去深圳谈第一笔单子，有一种“为了事业不顾一切”的执着。这是一种创业者都能感同身受的力量，是一口气，一股劲，一腔热情，有了这种力量，则无往不胜。

胡歌:导演喜欢提一个说法，即上海人常提的“腔调”。宝总是一个很有腔调的人。胡歌本身也是一个很有腔调的人，他和角色的契合度很高。到底什么是腔调？导演没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腔调不止在于外表，不止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也在于内心世界的丘壑纵横、河山锦绣。
古龙先生所著《楚留香传奇-午夜兰花》里面，金老太太如是形容楚留香: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格局，也就是说，一种气质，一种气势，一种性格，一种智慧，这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培养来的。这或许可以作为对“腔调“的诠释。
做生意有讲人情的做法，有不讲人情的做法。李李、爷叔、玲子她们几乎所有人是后一种，所以什么事都能想得清楚，算得明白，刨得干净，抽身早，止损快，一切决定从利益出发，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宝总是前一种，这条路要艰难困苦得多。“赢，大家一起赢。输，我一个人输”。置之死地而后生，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万千人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就是宝总的腔调。商场即战场，枪林弹雨，虎狼环伺，稍不慎就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在滚滚红尘浊世洪流中坚守内心的光明和敦厚，常怀赤子之心，能有几人？王家卫对宝总偏爱太多，把太多的理想化品质、完美型人格投射到了他身上。《一代宗师》里讲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繁花》里讲的宝总“不响”，大概是同一个意思。
《红楼梦》中，黛玉与宝玉打机锋:“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不能答。
宝玉不能答，宝总可以答。
扶危济困，侠肝义胆，一诺千金，人品贵重，是以贵。
百折不挠，矢志不移，情深如海，意坚如钢，是以坚。
胡歌值得骄傲，因为这是他演员生涯又一个里程碑。当然他以后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接不到这么好的戏了。就像他在剧中的退幕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繁花落尽，江湖远去，惟土地与明日同在。